静临与银儿的目光在拱火,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有了男人忘了姐妹是吧?没出息的小蹄子。
翠柳脸红起来,“什么事呀,就在这里说嘛!”
名安为难地给她使眼色,“真的要在这里说么?”
静临隐隐猜测,这小子今日想说的话属于非礼勿听的范畴,看了银儿一眼,显然她也是这样想的。
俩人相视一笑,打定主意,绝不挪步。
饶是早就与翠柳情投意合,往日也不少在静临和银儿的眼皮子底下与她眉来眼去,名安此刻还是觉得紧张。
万一这憨货嘴犟不答应呢,到时候可就下不来台了。
潮汗湿透了全身,在厚厚的棉衣下形成了一个蒸笼,熏得腿肚子直突突,胸口咚咚地响。
半天,他张了张嘴,准备背诵酝酿了一宿的话。
段名安倾慕姑娘已久,愿与姑娘结成秦晋之好,做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妇,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紧张太过,嘴一瓢,却是漏出了实话。
“夜长梦多,就是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哩!翠柳,我想赶紧把你娶回家,你答不答应?”
这完全是从段不循与静临二人身上得到的启发。
翠柳“啊”了一声,飞快地扭头看了静临和银儿一眼。
这俩人板着面孔,显然忍得十分辛苦。
翠柳面皮儿臊得发紫,将头一昂,“谁是鸭子?!我、我是要嫁给当官的,做官太太的,可不想嫁给一个跑堂的!”
名安说错了话,觉得大势已去,委屈得臊眉耷眼,“我不是跑堂的。”
翠柳心疼坏了,“……那也不行,我发过誓,以后一定要当官太太的……”
“一定……得是官太太?”
“嗯。”
翠柳点头,心说也不是非得做官太太不可。
“好吧。”名安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你等着,我这就回去跟我爹说,明儿起我就不做生意了,我要进学堂念书,等中了进士就过来娶你!”
翠柳又“啊”了一声,面上的羞臊已经变成了羞恼。读书,还考进士,那得多少年啊?!亏他说得出口!
“行啊,一言为定。”
名安得了回复,心里却不安稳。翠柳从前快言快语,自打和他好了,渐渐就学会了阴阳怪气。
这答复就说得阴阳怪气,名安头重脚轻地往外走,心里还琢磨着这句话,不防一脚踩到翠柳早上倒水结成的冰面上,摔个大马趴。
屋里爆出滚滚笑声,大浪拍岸一般朝着名安打来。
名安羞愤交加,连滚带爬地起身,一刻不停地去找他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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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考功名?”
段不循挑眉,着实有些惊讶。
他这偌大的产业是打算给他的,说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为什么要考功名?
名安却郑重地跪下,“爹,这不是我心血来潮,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所以才总缠着谢三叔!之所以没说,是因为、是因为……”
他嗫嚅半天,还是没敢说出这句话。
段不循板起脸,“是因为我弃儒从商,你怕我不高兴?”
名安点点头,心里又补了一句,“冉娘子弃了你,我也弃了你,心里不落忍呢。”
他将读书和经商理解成互斥的两条道,一条道上站着谢琅,一条道上站着段不循。
如今他在这个时候提出读书,可不就是背叛了他爹么。
段不循哪知道名安的心思,沉吟了半晌,“你底子太薄,真要读书,怕是要下一番苦功夫了。想来没有几年的冷板凳,是见不到成效的。你真想好了么?”
名安眼睛一亮,“爹答应了?”
段不循笑笑,“为什么不答应?名安,天高地广,你想走哪条路都好,我只盼你走得顺些。”
名安眼里潮湿,“爹!”
段不循摆摆手,“少来!读书也不急在一时,你自己再好好想想,三日后,想明白了,咱们再往下合计。”
名安抹了一把眼泪,“噯”了一声,又嬉皮笑脸,“爹你累不累,名安给您捏捏肩膀。”
段不循受用不得他这谄媚,敲了他脑袋一下,“滚吧,爷尚未娶亲,哪来你这么大的儿子。”
名安讪讪地要滚,又被他叫住。
“若真要读书便不能姓段。”
名安一愣,爹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不生气么?
段不循用话点他,“也不能姓胡。”
不能姓胡惟庸的胡,名安理会得;不能姓段不循的段,名安就想不通了。
不是已经出狱了么?刘阁老如今也成了首辅,他们在京城的好日子固若金汤,还有什么可忌讳的?
“……那,那姓什么?”
他想要段不循给点提示。
“你自己定吧。”
段不循道,并没有给他解惑的意思。
名安懵了一阵,想来想去,又去了玉颜堂。
上次折戟沉沙的惨痛教训在先,这次便说什么都不能当着静临和银儿的面与翠柳说话了。
名安将翠柳拉出来,问出的话在冷风里冒着白气,“你姓柳么?”
翠柳不明就里,“我祖上是柳家的世仆,本姓什么早忘了,就也跟着姓柳。如今我落籍在银儿家,就与她一起随了王干娘,姓王。”
名安点点头,“好,那我便随你姓,从今往后就是王名安了。”
翠柳又“啊”了一声。
名安瞅着四下无人,对着嘴便亲了一口,“好翠柳,你等着,名安一定会教你心想事成,往后再不受半分委屈!”
第70章 含沙射影殃及池鱼,素未谋面成见已深
静临逼问翠柳,鸭子是什么时候煮熟的,翠柳装作听不懂,家里还有米么?该煮饭了!
银儿走到米缸旁舀米,这生米一旦煮成了熟饭啊,可就再变不成生米了。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翠柳气得将水瓢往锅台上一扔,我没脱!
没脱……哦,原来是夹生饭。静临这才稍稍放下心了,名安这小子还行,算是个值得托付的人。翠柳是傻人有傻命,投胎运差了些,姻缘却是不错的。
静临与银儿合计一番,挤兑归挤兑,不舍归不舍,翠柳如今也十七了,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她无父无母,行事又有几分孩子心性,婚姻大事只能靠她们两个张罗。名安的心意固然可贵,到底还要问过他家里的意思,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如此才不算是教翠柳委屈了。
说好了一起去山西会馆,临行前一晚,银儿忽然改了主意,“生意刚开始兴旺,不好三天两头关张,你自己去罢。”
“那不还有翠柳在家呢?”
“她去朝前市,我看铺子。山西会馆就在棋盘街上,见过面了,正好顺路与翠柳一起回家。”
段不循将写着“冉静临”和“王银儿”的两张名刺看了又看,到约定这日,等来的却只有静临一人。
静临飞快地看了一眼他身后,孟沅君不在。
“坐。”
段不循表情没什么异样,像是接待寻常访友,起身给静临倒了一盏热茶。
静临伸手去接,段不循已将茶盏撂在了几上,一撩衣摆,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
“名安与翠柳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前些日子,他忽然上门求娶,我想着,的确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
“哦,竟然是这样,我道这小子为何忽然要读书呢,原来是为了女人。”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也是人伦之常。”
“嗯,说的也是。”
“……”
段不循端起茶盏,用盖撇一撇浮叶,吹了吹,浅啜一口,心旷神怡。
“我们段家人,都是先立业,后成家。”
“……”
静临默了半晌,笑道:“慢慢来也好。翠柳年纪小,还不懂得识人。其实这人呀,也如田里的庄稼,一茬更比一茬强。”
段不循撂下茶盏看过来,“有这话么,我怎么记得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静临站起身,“我们家姑娘心眼儿实,还在等一个准话。告辞了。”
“花无百日红,是耽搁不得。”
段不循的话凉凉闲闲地追上来。
静临一脚迈出门槛,“岂止是花?草木皆有期,谁人不知嫩草比老胡瓜好吃?”
段不循盯着她翩然而去的背影,直到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方才发觉胸口闷得要命。
抽了一口气,满鼻子都是一股似有若无的茉莉花香。
掏出她的名刺,双手反向一拧,“冉静临”三个字就皱了。若是再稍稍用一点力,便能将它撕得粉碎。
到底没舍得,又将名刺又揣回怀里。
懊恼自己犯贱,一拳砸到几上,静临那盏未喝的茶便溢了出来。
茶汤蜿蜒过来,触手还是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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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临与段不循斗了一场气,出门便后悔,自觉没法跟翠柳交待。
踯躅要不要单独去找名安,翠柳已经巴巴地跑了过来,红着脸问,“段大官人怎么说?”
静临走回摊位前,含糊道:“事要一样一样办,先把他读书这事办稳妥了再说。”
翠柳想,读书又不耽误娶亲,真要等到名安中了进士,她八成都要入土了。静临这么说,难道是段大官人看不上她,不同意名安娶她么?
“你放心罢,勿要胡思乱想!”静临能拖一时是一时,“回去慢慢说,你看着摊子,我去颜如玉胭脂铺看看新上的货。”
翠柳撅着嘴,看着静临渐渐走远了,心里只盼着名安快来,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呢。
名安却是在宝光阁被静临截了胡。
一见面,静临便老实不客气地质问,“段名安,你做的好事!”
名安唬了一跳,“娘子,您忘了,我如今叫王名安了!”
静临往上首一坐,竖起眉毛,“是么,这么说你爹管不着你了?”
“这……”名安顿了顿,“我爹说什么了?”
静临冷笑一声,“你爹说什么了你都不知道,就敢贸贸然跟我们家姑娘提嫁娶,真当我们家没人了么?翠柳是没爹没娘,到底还有我和银儿两个姐姐呢,可不是什么人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走的!回去把你老子的意思问明白了,行,就托媒上门,下聘过礼;不行也给我们一个准话儿。我们家是穷,可是人穷志不短,陡坡峭壁我们也不想高攀,平地有什么不好,乐得图个踏实呢!……”
她这一番话连珠炮似的,说得名安哑口无言。
少年心性,一时情生意动,便找心上人表露心迹了,的确是欠了考虑,忘了先和段不循说。
可是段不循并非是个很看重门第的人,也从来没提过要给他聘个什么样高门第的姑娘。
冉娘子怎么一口一个“高攀”啊“平地”的,又不是爬山……名安脚步匆匆,打定主意要从他爹嘴里要个准话。
段不循的大怒早已酝酿妥当,就等着名安往上撞呢。
“想好了?行啊,明儿个就送你去最好的书院,聘最好的先生,先读个三五年。再从童生开始,秀才,举人,进士,一步一步来。咱们家有的是银子,不着急!什么时候金榜题名了,什么时候洞房花烛,也算是双喜临门。你意下如何啊?”
名安委屈得不行,先前还说什么“天高地广,你想走哪条路都好”,怎么这会就改了,莫不是真嫌弃了人家的门第?
哼,想他名安先前也不过是个小叫花子,如今是发达了,还不是一副肩膀两条腿,也没见比从前多了三头六臂。
都是一样的人,谁瞧不起谁呀!
名安什么都能听他爹的,唯独娶亲一事,一定得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
这辈子就只能是翠柳,打死他也是翠柳!
段不循见他跪得直挺挺,脖子梗出老长的青筋,一脸都是不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要读书,我答应你了;要娶亲,我也答应你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能算是答应吗?“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世上有几个人能有谢琅那样的天资,二十出头就成了庶吉士……进士,呵,莫说能不能考中,就算是能,到时候他也是个老头子了!
还双喜临门……一把胡子的老头子,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打起帘子,从花轿里迎出个同样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俩人步履蹒跚地走到喜堂上:一拜天地,咳咳;二拜高堂,咳咳;夫妻对拜,咳咳;送入洞房——一宿就光顾着咳咳了,还洞房个什么劲!
名安想着那场面,越想越是伤心,竟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顺着初具规模的下颌骨流到喉结,将少年人的皮肉哭得亮晶晶的。
说他不懂事,他又什么都懂,甚至都已经开始爱慕姑娘了,说他懂事,偏又在这里嚎啕大哭。
段不循气得想踹他一脚,却是笑得提不起腿。
“滚滚滚”,他提着脖领子将名安薅起来,“少在老子这里嚎丧,你爹我还没死呢!”
名安哭得停不下来,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搭,“你、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我、我这样怎么和、和冉娘子交待!”
段不循收敛笑容,想了想,“你就和她这么说。听明白了?”
名安破涕为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