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循也露出个笑模样,“还不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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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短,寅时还是一片漆黑,谢琅已经洗漱更衣妥当,坐在桌边用早饭了。
谢夫人心疼儿子,生怕下人不尽心,这第一顿饭定然是要自己亲手做的。
谢琅几口喝完热粥,“母亲再回去躺会儿,儿子去上朝了。”
谢夫人看着儿子龙章凤姿,满脸都是慈爱,“去吧,晚上早些回来。”
谢琅颔首,与母亲恭恭敬敬一揖,披上棉袍,转身出门,步入茫茫夜色之中。
谢夫人跟到门边,掀开棉帘张望了一会儿,方才回屋,又走到桌边坐下。
二十来岁的年纪,搁在别人家,儿女都一堆了,只有清和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到底是不让做母亲的放心。
叹了口气,教陪嫁婢女雅红剔亮油灯,谢夫人借着灯火,又看起了冉宝儿前日托人捎来的信。
字迹娟秀,措辞文雅,态度恳切。
莫说小门小户养不出好女儿,端看这一封得体的信,谢夫人倒是挑不出什么错。
若真要说错,到底也是他们谢家的不是。
冉家并未将多年前的玩笑放在心上,是谢父这古板的老头子,非要践信守诺,这才相隔千里,成了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一桩亲事。
谢夫人自然不甘心,也暗示过谢琅,谁知当时儿子一听对方的姓名,倒欣然同意了。
如此,她这做母亲的也不好多说什么。
哪成想,冉家把姑娘送到北京城了,谢琅又变了主意。
如此反复无常,即便是自己的儿子,谢夫人也拉不下脸去,反咬一口人家冉氏的不是。
谢琅说冉宝儿言行无状,人品低劣,柳兰蕙心狠手辣,虐待庶女,谢夫人将信将疑。
仔细问了,方才知道儿子这么说,是在为他那新寡的姨姐抱不平。而这位姨姐,不光是个美艳的小寡妇,还是个抛头露面做生意的。生母乃是冉常的姨娘,出身扬州瘦马。
内宅那些事,谢夫人自觉早就看透了。妻妾不和,连带着各自的子女也不和,免不得就要耍些心机,将心思放到对方的夫婿身上。只恨儿子心性纯良直善,又是情窦初开,中了人家的计了。
至于旁的那些耸人听闻之言,谢夫人付之一哂,以为不过是冉静临的谎言,加上谢琅的糊涂罢了。
两厢对比,谢夫人是宁可要冉宝儿,也断然不要冉静临。
眼下未将话说死,对谢琅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存了观望的意思。
若冉家就此偃旗息鼓,同意退婚,那是再好不过,自家的老头子也无话可说;若是冉宝儿心性坚定,人品模样也过得去,成了婚事也未尝不可。
谢夫人打定了主意,便吩咐下人备礼品和马车。
谢父问去哪,谢夫人道:“亲家母病了,我不去探望总归是不好。”
谢父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早就该去!人家到京城这么些日子,你迟迟不肯露面,别说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告诉你,咱们谢家言情书网,万不可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谢夫人上了马车,“行了,知道了。”
撂下帘子,与雅红相视一笑。
第71章 母女相见懵然无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柳家大院的规模很容易给初来乍到者以大户人家的错觉。昨夜的一场厚雪遮掩了秋日累积的败叶和墙角堆积的瓦砾,前院清扫出一条人走的小径,露出底下还算完好的青砖。
不过,谢夫人还是从掉漆的廊柱与门扉的积灰中嗅出了破落户的气息。
偌大一个宅院,空空荡荡的,除了看门的老苍头,竟也没个引路的仆妇,这家人的境况可知一二。
世人皆有运蹇时乖的时候,有些人家虽穷,却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拾掇得妥帖细致,教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穷困只是暂时的,日子是往上走的,决计不敢轻易将人家瞧低了。
另外一些人家正相反,穷里透着懒,破败中带着得过且过,也不算是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只是一搭眼便教人觉得烂到了根,这一辈子都没指望了。
谢夫人一进入柳宅就觉得浑身不得劲,想到谢琅隔三岔五便往这里跑,心里简直怄得冒火。
戚氏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人,拿人家的客套当恭维,“亲家母”长、“亲家母”短,倒是十分热情。
冉宝儿听到动静,赶紧从屋里迎出来。外衣也没来得及披,上前几步停住,规矩地行了个礼,“谢伯母安”,抬起头来,脸已经红了。
谢夫人忙将人扶起,“快回屋去,天儿这么冷,可别冻坏了”,嘴角噙着笑。
冉宝儿微低着头,就势扶了谢夫人的手,“伯母小心路滑”,和雅红一左一右,将人给搀到了屋里。
棉布帘子掀开,柳兰蕙头上缠着兔毛抹额,斜靠在榻上,腿上盖了厚厚的棉被,被带进屋的冷风激得一阵呛咳。
冉宝儿赶紧过去给她拍背顺气,好半天,柳兰蕙止住了咳,歉意地冲着谢夫人笑笑,“夫人,恕我失礼了。”
谢夫人原来还疑心是装病作筏子,看她这形容倒不像是假的,将外衣脱了,递给雅红,自觉身上没有寒气了,方走到柳兰蕙病榻前,“怎么好好地忽然就病了,可请郎中看过了?”
“没什么大碍,水土不服罢了,教夫人费心了。”
柳兰蕙脸色苍白,笑里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苦。
冉宝儿搬来一把扶椅放到榻边,用手将上面的毛毡软垫掸平,服侍谢夫人坐下,“郎中说也有急火攻心的缘故,若只是寻常的水土不服,也不至于卧床这么些时日。”
谢夫人笑笑,看了眼脚边的炭盆,“北京城不比南边,冬天冷起来是要人命的,回头教清和送些细炭来,烧得暖和些,也好养身子。”
戚氏端着茶水从外边进来,“亲家母可别误会,不是咱们舍不得烧,你看这屋,本就不是睡人的,离灶房又远,怎么烧都拢不住热。”
谢夫人也奇怪,柳家怎么教客人睡前院。
戚氏将茶水递给冉宝儿,自己也拉了一把靠椅坐过来,“还不是我那大儿媳妇,嫌我们碍眼,就将我们都赶到前院来了!那是个性子霸道不讲理的,说一句不听,再说就要喊打喊杀了!她母亲都管不了,更何况我这个做婆婆的!”
冉宝儿看过来,谢夫人低头喝了口茶。
“忘了向夫人介绍,这位乃是我的娘家堂嫂,也是长女静临的婆母。”
柳兰蕙的表情显得颇为尴尬,像是被人家在外面揭露了家丑。
戚氏一撇嘴,“如今也不算婆母了,那小蹄子有了外心,索性连母亲都不叫了,张口闭口都是戚大娘。”
谢夫人咳了两声,从雅红手里接过外衣,又披上了。
冉宝儿看向戚氏,“大娘,炉子上是不是还温着药?”
戚氏一摆手,“我心里有数,说会儿话再去,水加得多,一时半会熬不干。”
柳兰蕙看了眼谢夫人,“不知夫人今日上门,这一病将日子都过糊涂了,也没什么好招待的,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谢夫人笑着摆手,“哪里,夫人客气了。”
戚氏一听这话头不妙,怕是待会儿又要支使她,教她跑腿置备酒菜,赶紧站起身,“我去看看药,亲家母宽坐则个。”
柳兰蕙看着她走出去,从外面将门关了,方才不好意思地与谢夫人苦笑,“教夫人见笑了。”
谢夫人方才是如坐针毡。谢琅犯混,将岳母气得一病不起,又与姨姐勾搭不清,将人家婆母欺负成这个样子,到哪里说都是谢家的过错。
亏得柳兰蕙是个好相与的,人也和善,没想教自己下不来台,若是她撂下脸子,直接数落几句,自己也只有哑口无言的份儿。
想到此处,谢夫人倒觉得这个亲家人还不错,心中也存了几分感激。
“前日收到宝儿的来信,想着立刻遣人回信的,我家老爷说,夫人本就卧病,若是得知我来,定然还要劳动一番。我想着也是这么个理,自忖也不是外人,便不告自来了。”
冉宝儿低下头去,“伯母哪里的话,是我们惊扰了您才是。原本母亲是不让我惊动府上的,想着年关将近,等病情好转些,就赶紧回徽州。哪知竟……”哽咽了一阵,接着道,“如今看来,年前是回不去了,最快也要等开春运河解冻了才能动身。我也是怕您多心,便自作主张递了消息过去,还请伯母别见怪。”
谢夫人瞅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一软,便将人的手拉住,“可怜见的,快坐下说话,别拘这些俗礼。”
柳兰蕙叹了口气,“这孩子随我,资质鲁钝、性情木讷,说话温温吞吞的,不招人的喜欢。倒是占个孝顺,从小就听话,从不做没规矩、忤逆父母的事,也不与家中姐妹争短长,受了委屈也不言语。我这些日子病倒在床上,全靠她一个人从早到晚地伺候,北京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可怜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柳兰蕙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流下泪来,冉宝儿一面温言劝慰,一面忍着眼眶里打圈的泪。本就生得娇憨,这般模样更招人疼爱了。
谢夫人深觉理亏,只得接道:“将身子养好才是要紧,若是家中无事,就安心在这里住着,有不方便之处,尽可吩咐清和去做。听说近日京城来了一位名医,人称惟初先生,医道精深,只是脾气古怪了些,寻常不出来看诊。好在清和的一位朋友与他相识,回头我与他说了,请这位先生来给夫人诊脉,看看到底亏空在何处。”
柳兰蕙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笑着接受了这番好意。
从柳家出来,雅红悄声问自家主母,“夫人瞧着可还中意?”
谢夫人方才生怕过了病气,大气也不敢喘,终于出了屋,深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话说了一半,“人品倒是还不错,模样也算过得去。”
配寻常的青年才俊也算是男才女貌,配谢琅却是差了点意思,终究教做母亲的意难平。
雅红理会得主母的意思,话头一转,“听说那一位日日都去朝前市贩卖胭脂水粉,回去正好顺路,夫人要不要去看一眼?”
谢夫人蓦地想到戚氏的话,冉静临将人都赶到前院……可怜了她的儿子!
谢夫人厌恶地打了个颤,实在不忍心再往下想谢琅和冉静临在那空无一人的后院里都做什么了。
“看她做什么,没的失了咱们的身份!”
雅红赔笑,“夫人说的是。”觑着主母的脸色,“听说她那铺子就开在隔壁,来都来了,何妨过去看一眼,也算是知己知彼。”
谢夫人略一思索,觉得此言有理,便教马车在府前街停了。
玉颜堂铺面不大,却收拾得十分敞亮,窗明几净,陈设简雅。扑面一股草药馨香,暖而不燥。
桃花心木的柜台上只摆了一方白瓷净瓶,里面插了枝嫩黄的腊梅,旁边的青花茶盏正冒着袅袅香气。
一位鹅蛋脸儿的姑娘正端坐在柜后读书,凝神静气,心无旁骛,竟并未察觉到有客到来。
谢夫人心里一震,想不到这穷街僻巷的小店里,竟藏了这么一位神仙似的人物。端看容貌风度,这姑娘倒是与谢琅十分般配。
只可惜是个商户女,还是与冉静临那样的人要好的。
银儿吃雅红一叫,抬眸看到谢夫人,不禁怔了怔:这妇人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过怔忪只在瞬时,下一刻便合上书卷,笑吟吟地问道:“这位夫人,您要买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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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卑鄙!”
静临再次来到山西会馆顶层,人站在云天间门口不肯进来,只将一句怒火冲天的诘骂投掷进来,扔到段不循面前,像是投掷了一枚点燃的爆竹。
段不循笑呵呵地走过来,“这不是冉姑娘么,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谁惹姑娘生气了?段某愿效犬马之劳,为姑娘出气。”
他生得比寻常人高大,走到门前时,挡住了大半的天光。阴影投射到门外,将静临从头到脚都笼罩住。
逆着光,他将静临面上的每一根绒毛都看得很清楚,静临却看不清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静临嗅到他身上的白檀味道,语气忽然软了些,听着像是有点委屈。
段不循嗤了一声,“名安没与你说清楚么?”
转身往屋里走。
她还有脸委屈了,不是她自己求仁得仁么,委屈什么?
静临跟进来,段不循已经坐在了椅上,还是上次那个位置。
“坐。”
上次他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静临没坐,“冤有头债有主,官人有气大可冲我撒,冉静临必定奉陪到底。何必牵连无辜,白白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官人如此行径,也不怕遭报应么。”
“谁说我对你有气了,有什么气,我怎么不知道?还请姑娘为段某解惑。”
“……官人说的是,仔细想来,除了五十两银子,我似乎并不欠官人什么。官人富可敌国,在北京城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偏偏咄咄逼人,与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其中是何缘故,还得问官人自己。”
京城一年多的光景,她一口北方官话已经说得颇地道,只是吐字之间还带着乡音,尤其是疾言厉色的时候,话就像珠子一样自两片肉嘴唇儿中间往外蹦,一个接一个地,清脆而不粘齿,哗啦啦地砸到人心上,能将人砸得心烦意乱,心如刀绞。
段不循将“我似乎并不欠官人什么”捡起来,串成串,挂在心头最显眼的位置,准备往后时常取出来盘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