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一顿住步子,冷声问,“是何道理?”
“行经疼痛,小腹寒凉,难、难以受孕,故而……”
程一转过头来,银儿不由止住话头,急得为自己分辨,“先生莫气,非是银儿信不过先生,妄图推翻先生的结论。我只是想着……”
“你只是想着,总归是不能生育了,何妨拿自己试一试,好便好,坏也不会更坏了。是么?”
“……是。”
“好啊!”
程一抽回袖子,盯了银儿半晌,又冷笑着吐出一个“好”字。他程惟初废了千辛万苦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一条性命,竟就如此糟蹋自己,好啊!
目光淡淡地越过柜台上的《备急千金药方》,看向北边装着各类草药的斗柜,每个小抽屉上都贴着纸,上面用娟秀的蝇头小楷写着名目。东西两壁陈列着五花八门的丸散膏丹,“回春丸”,“荣颜祛疤膏”,“乌发安神丹”……妙手回春,养颜圣手,真是好厉害的神医!
银儿羞愧难当,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情急之下是没话找话,“先生,那增减八珍汤,我还要不要继续服用?”
程一嗤笑一声,将药箱往身上一背,“姑娘华佗在世,区区一剂八珍汤,问的着在下?”
银儿喉咙哽住,羞臊令她觉得难堪至极,却又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无所遁形。
一股冷风吹进室内,捎带进程一留下的一句话,“好自为之。”
门被摔上,程先生走了。
-
乌义坊的乡邻最擅飞短流长,玉颜堂里三位小娘子的事便很好打听。雅红只去了几趟,两耳朵就塞满了王银儿的今生前世。
她娘王素茵确乎是当年给谢夫人接生的婆子,一辈子没嫁人,也不知道怎么就生出来个闺女,一直养到这么大。
王银儿模样又生得与谢琅那么像,十有八九就是四姑娘。
不过,里面有一个榫卯眼却对不上。
姓吴的妗子和叫四婶的婆子都一口咬定,王银儿是丙午年生人,“她娘是给人合八字的,我们就问她,你闺女的八字如何,命里配什么样的后生……她说是丙午年生的,说过好几次,我们俩准没记错!”
这样算起来,王银儿今年整十八岁,比四姑娘小了一岁。
“会不会是王素茵故意说少了?”
谢夫人心神不定,将疑问说与雅红。
雅红点了点头,“奴婢也是这么想的。那王素茵原先住大兴,是后来才搬到宛平县乌义坊的。这孩子什么时候生的,还不是她自己随便说?估摸着是怕咱们家找过去,故意说小了一岁。”
其实这事也不难确定,只要找谢父一问究竟,自然能给王银儿验明正身。
只是谢父为人固执,夫人又是个一贯绥靖姑息的性子,怕是没胆量直接去问呢……雅红心里叹气,只待谢夫人自个儿拿主意。
谢夫人长吁短叹了半天,“王素茵没说孩子她爹是谁么?”
“旁人也问过,她从不肯说实话,不过流言倒是不少,有说是隔壁柳老爷子的,还有说是米店掌柜的……竟然还有人说是当今首辅刘阁老的种,您说可笑不?”
谢夫人一哂,“没读过书的市井人家,惯常是爱传这些没影儿闲话的。”
雅红笑了笑,“这个倒也不算是空穴来风,说来还与那位有关。”
“冉家大姐儿?”谢夫人一提到静临就觉得厌恶,语气不善道,“怎么什么事都能和她扯上关系!”
待雅红将听来闲言碎语梳理好,说了银儿与曲炎、静临与段不循和柳祥之间的种种,谢夫人已怒不可遏,“岂有此理!我说那姑娘怎么张口闭口地说不嫁人,原来是已经臭名远扬,嫁不出去了!”
这样下作的闺女,怎么可能是自己生的?
她娘未婚生女,她也重蹈覆辙,想来是亲骨肉没错了,谢家言情书网,可是生不出这样败坏门风的女儿来的!
怒火反倒让谢夫人心里稍安,想到静临,又咬牙切齿道:“那狐媚子!先前只道她会描眉画眼儿地勾男人,不想竟是个惹事精!寡妇人家,勾三搭四,竟然还敢闯到阁老府上去撒野……哼!迟早会惹祸上身!”
谢琅这孩子可真是,那寡妇既与段不循不清不楚,他怎么能……唉!教做母亲的如何说他是好!
雅红与自家主母想到了一处,“夫人,少爷的性子咱们都知道,整个北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洁身自好的男子。奴婢琢磨,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不然没道理忽然就心性大变。”
“是了,是了,”谢夫人一脸恍然,“我怎么就没想到!保准是那狐媚子用了什么压胜魔魇的招数,迷了清和的灵台了!”
-
段不循觉得自己是被冉静临用什么压胜魔魇的招数给迷住了。
三日为限,她到底还是在坚贞不屈和银子之间选择了后者,在最后一天,将自己那小摊子搬到了宝光阁里,占了门口最左侧一方小柜台。
说是要她将玉颜堂最上等的货色供到这里卖,账目合算,抽走净利润的五成,可到底还是她占的便宜多些。
她卖的货是整个宝光阁里单价最低的。银子似水,总愿意往低处流,眼瞅着一上午就已经有十几两流到她腰包里了。扣除本钱和抽成,只怕过不了多久,她就能连本带利地还上欠款了。
段不循站在二楼栏杆处,能看到静临两道细而弯的眉,像海棠垂丝般娇嗲,肉樱桃似的小嘴一刻不停,将整个大堂洒满了她清脆的娇笑,下颏尖尖地翘着,恰到好处的精明惹人怜爱。
她无师自通,具备一切奸商必备的素养。廉耻又低,不吝货笑贩娇,生意做得好极了。
这样下去怎么行,她把银子都还上了,他们之间不就两清了?
段不循负手从楼上走下来时,午后的阳光正照得人发倦。
趁客少,静临将身子趴在柜上,支颐打盹儿。
做生意是很累人的,小本生意赚的更是辛苦钱。早起晚归,理货算账,掌柜的是她,伙计也是她。虽有银儿坐镇,翠柳帮衬,该操的心还要操,该说的话一句不少。
一上午过去,她已经笑得两颊僵硬,说得喉咙冒烟。
眼睛刚一闭,困意即刻袭来,头朝下一点,胳膊没支撑住,下巴磕在了……温热的……肉上?
段不循的掌心垫着她的下巴,像是托着一颗小而软的,狸奴的头。
她顾盼神飞的双眸在这一刻是懵然纯澈的,来不及矫饰讨好或厌恶。
抽回手,段不循绷起脸,淡淡道:“偷懒,罚两成利。”
狸奴的眼睛立刻睁圆了,瞳仁竖成一道凶狠的线,“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伙计!”
“北边的药材还没收,现在派名安过去,回来时大约能赶上明年的上元节。”
“名安不会去的!”
“要不试一试?”
“……”
段不循满意地笑了,“天寒地冻,肚子饿的快。段某去用饭了,冉姑娘辛苦。”
得到他的好心提醒,静临的肚子立刻叫了起来,困倦被驱散,人只觉又气又累又渴又饿。
吴掌柜的目光从段不循的背影处收回,笑呵呵地走过来招呼,“冉姑娘,该吃午饭了,大伙都等着你呢。”
“管饭?”
静临微讶。
吴掌柜的笑着点头,“这是自然,马行千里靠草料,人活百年凭饭食——天儿这么冷,不吃饭怎么行?”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只是粗茶淡饭,姑娘莫要嫌弃。”
静临往日在朝前市上卖货,午饭都是在风里吃的,不是翠柳带的剩菜剩饭,就是在旁边摊子上买的小食,冷不丁坐下来用饭,竟还有些不惯。
吴掌柜还以为她是不想与一帮伙计同坐一桌,一边引路一边笑道:“姑娘看到前面那间屋子没?您就在这屋吃,吃饱了想歇息,那竹箱子里有被褥,都是干净的。您放心,前面柜上有人照看,一个时辰后摇铃,大伙一起开工,您那个时候再起不迟。我们就在旁边屋里,有事言语一声,听得到。”
这屋子在大堂后面,是东西向的厢房,略有些暗,空间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地龙烧得旺,穿不住厚厚的皮袄。
静临将外袍脱了,搁在临窗的矮榻上,抬头看见窗户上糊了厚厚的纸,没有灰尘,没有泛黄,应该都是新做的。
地上一张小圆桌,上有一盏莲花座高脚灯台,青玉夔龙纹火镰,旁边的素面青瓷细颈瓶里插着几只茉莉,厚厚的簇着满枝骨朵,怪不得一进屋觉得这么香。
点亮灯台,揭开食盒,一盘山药炒黄芽菜,一翁徽州毛豆腐炖肉,一罐石耳土鸡汤,一碗碧粳米饭。另有一壶一盏,揭开盖子闻了闻,是茉莉香片。
极合口味的饭菜,极舒心妥帖的布置。
静临吃了几口,口腹舒适,心里却觉没滋没味。
漱过口,坐在铺得又软又厚的榻上,心里忽然划过一个猜测:这里该不是段不循平日休息的地方罢?
将门从里面栓上,她将各个角落都看了一遍,能拉的抽屉、能开的柜子都看了,并没有段不循的蛛丝马迹。
静临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思,是失望还是安心。脱鞋上榻,去翻最后一个箱子。吴掌柜说,这箱子里面有干净的被褥。
箱子打开,熏过的白檀味道淡淡地钻入鼻中,锦缎的柔润光泽映入眼帘。
静临皱起眉头,将这被子拿出来,在窗前仔细端详。
果然,她认出来了,这被子正是在顺天府大牢中看到的那个,是孟沅君先自己一步,送给段不循的。
呵!她方才竟然还在为他的心意而感到酸涩,这么快,就又为自己的犯贱而恶心了。
难为他想的这么周到,处心积虑,威逼利诱,施以饵料,待猎物进入陷阱,再露出铁齿铜牙,狠狠一咬。
不愿承认也得承认,他很厉害,只一口便咬住了她的脖颈命脉,教她疼得喘不上气了。
第74章 知君子有恃无恐,恨段郎两败俱伤
段不循出去后再没回天宝阁,直到快打烊时,谢琅匆匆而来,披着一身霜雪气。
静临吃了一惊,“清和?”说好了与翠柳一道还家,他怎么来了。
谢琅神色看起来一如往常,“我来接你回家,走吧。”
静临垂下眼眸,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着待会该怎么与他说。
到门口处,棉布帘子一掀,冷风顺着缝隙吹进人的骨头缝里,静临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脖子。
谢琅转过身来,拉起她背后垂落的风帽,手不小心碰到发髻,一枝银簪松动脱落,落到了静临的颈窝。
静临赶忙伸手去拿,谢琅的手更快一步,冰凉的指腹触碰到颈侧的软肉,激得静临“呀”了一声。
吴掌柜的和伙计们都朝着这边看过来,静临尴尬,语气却故作自然,“愣什么呀,快帮我簪上,弄丢了就麻烦了。”
谢琅深深看了她一眼,应她的话将簪子插回髻上,淡淡道:“是啊,往后再不要丢三落四了。”
静临微怔,抬眸看他,自己是丢了什么东西么?
谢琅嘴角抿成一条线,到门边用手臂撑起厚重的棉帘。寒风无遮无拦地呼啸进来,静临只得闷着头走入其中。
回身站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谢琅加快脚步越过她,“不是你教名安给我送信的么?”
静临快走几步追上,目光瞄着他的侧脸,语气听着像是恍然大悟,“瞧我,这一天都忙忘了!原是与翠柳说好了一起回去的,转念一想,名安过些日子读书用起功来,他们两个人就没什么时间相处了,我便不好没眼力地跟着人家。”
谢琅没说话,静临又接着道:“你上次不是说了嘛,还是早些将人家的银子还清了好。我想天宝阁毕竟名声在外,只一方柜台的流水就胜过玉颜堂和朝前市的摊子,我便挪到了这里,可惜每日的净利要上缴五成,真真是令人肉痛。”
谢琅偏头看过来,眸中的朗月遮了一层阴云。
静临凑过去勾住他的手臂,仰起脸儿笑得娇俏,“方才我心里计算了一番,若往后的流水都不比今日差,最迟到明年开春,我就能将人家的银子还清了。”
宝光阁打烊比朝前市散市早,六科也未到散值的时辰,谢琅接到名安的消息,与上官告了早退,提前出来接静临。
此刻的棋盘街正是一日里最喧哗热闹的时候。
摊贩为了将余下的货物售空,都吆喝起了打折的号子,人群在各个铺位间拥来挤去,七嘴八舌地与货郎和铺娘讲价,要更低的折扣,更好的成色,更多的附赠。
熙攘的人群是极佳的掩体,鲜少有人注意到他们手臂相挽的动作。即便是新婚夫妇,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也不合规矩。
谢琅心头覆着一层寒冰,此刻又被滚烫的沸水兜头浇下,滋味难言。
“谢大人?”
竟有相识的同僚于人群中一眼看到他未来得及换下的朝服,惊异的目光投射过来,在他和静临的身上来回移动,最后变成促狭和了然。
静临立即松开手,与他拉开一臂之距。
谢琅依旧仪态从容,与那人颔首示意。随即向静临的方向迈了一步,手从袖里伸出,一把攥住静临的。
静临像是被烫了一下,用力地甩手,因他攥得紧,没有甩开。
惊讶地看过去,这才发现他面色难看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