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俸禄微薄,到底还得起五十两银子。”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发作。
发作便好,只要他发作了,她便就有了机会为自己辩白。
“是我欠他的,不是你欠他的。”
“到如今,你还要与我分彼此么?”
“一码归一码,心意与银钱怎能相提并论?”
“是么?”谢琅神色复杂,松开她,将手探入衣袍内袋,像是要掏出什么如山铁证。
静临皱起眉头,盯着他的动作。
终于,他的动作停住了,手里依旧空空,并没有攥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如果你自己不愿意,他也无法将你绑去天宝阁,对么?”
“我不是与你说了,他拿翠柳和名安的婚事要挟我,我不能只顾着自己,不顾旁人的死活!”
静临风帽下的一张小脸因羞恼而涨红了,话说得底气十足。
恼羞成怒后的底气。
谢琅嘴角动了动,苦笑变成自嘲,“若我今日不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我是谢大人的什么人,一举一动都要请大人示下么?”
被人问得哑口无言时,就要反客为主,反过来质问他:咱们是什么关系,你与冉宝儿的婚退成了么,你什么时候娶我,是不是还遥遥无期。
于是便轮到了谢琅哑口无言。
早知她会如此,口舌上依旧争不过她。
“不敢劳大人相送,就此别过罢。”
静临转身就走,步伐飞快,像是真的在为“名分”二字生气、委屈。
谢琅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想她会不会气着气着就忘了自己是在假装,届时假的就成了真的。
直到看见她进入了坊门,身影逐渐消失在乌义坊狭窄的巷子里,探手入怀,方才那方绣着兰草的丝帕依旧凉凉地覆在心口,并未被他的体温捂热。
-
第二日一早,早起的街坊都看到柳家门前停了辆红毡覆顶流苏垂幕的马车,两匹肥壮的枣红大马披着錾有“天宝阁”字样的鞍辔,在冷风里不时喷几下响鼻。
冉宝儿扶着柳兰蕙过来询问,“敢问您有何事?”
车夫神情倨傲,上下扫了这对母女一眼,“接人。”
远远瞧见静临走过来,立刻跳下来,将脚凳摆放好,往前迎了几步,“冉姑娘好!天儿冷路远,吴掌柜吩咐小的来接您。”
静临皱起眉头,“回去告诉你们东家,好意心领了,我自己会走。”
车夫一听她说“东家”,紧走两步跟上,赔笑道:“姑娘是个明白人,既知是东家的意思,就别为难小的了,小的也不过是个下人。您若是实在不想,等会儿到了铺子里,直接回绝了东家就是,若是这趟空车而返……小的不好交差啊!”
静临心里冒火,“怎么,你的意思是我今天非得坐不成?”
车夫连连摇头,“不敢不敢,姑娘息怒。”
静临瞪他一眼,还是上了车。气归气,到底还没糊涂到恩怨不分,不做人的是姓段的,没必要迁怒旁人。
冉宝儿旁边听着对话,猜出这马车来路蹊跷,忍不住跟上啐了一口,忿忿嚷道:“真不要脸!”
静临的火气正无处撒,闻言立即将头探出来,却是看向柳兰蕙,“前几日还病的下不来床呢,这就能出来走动了?什么时候启程归家,父亲一个人在家,无人伺候总归是让人不放心。”
她已经连一句“母亲”都不愿意叫了,柳兰蕙喉咙发痒,一口气没倒上来,捂着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冉宝儿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咬着牙冲静临笑,“是啊,清和给请的郎中,不愧是名医,刚吃了几副药就有起色了。”
静临一脸讶色,“是么,竟然还有这种事,他可是没与我说。”
冉宝儿得意地捻着衣带,“他没与你说的可多着呢。”
晨光照耀在衣带上系着的一枚鎏金镂空球上,泛起的金光令静临眸光一闪,脸上显现出愤怒的神情。
冉宝儿露出几颗牙,甜甜地笑了。
车帘撂下,静临随即恢复了平静神色,呼出一口气,阖目养神。
谢琅的心意和人品她都信得过,郎中、鎏金球必有隐情,想来是他父母的手笔,他未必知情。
知情也没什么,拗不过父母的意思做出违心之事,一时没想好如何与自己说,没什么好生气的。
总之,这些都是把握之中的事,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眼下要紧的事另有一桩。昨晚睡前才发觉,帕子不在身上。回想起来,是山西会馆那日,被段不循拿去没有归还。
甚好,自己欠他的银子,他欠自己的帕子。问他去要,又能牵扯出新的欠账。如此翻来覆去,纠缠不清,谁都别想好过。
静临想着,嘴角漾起一丝快意的微笑。
-
“帕子?”
段不循正坐在三楼喝茶,闻言微讶地放下茶盏,目露探究,打量静临是不是在说谎。
静临哼了一声,朝他伸出一只手,冷冰冰地道:“还我。”
段不循面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愠怒,在静临的冷眼注视下,最终变成了淡淡的嘲讽。
“哦,是那个啊。”
他像是终于想起来了,语气轻描淡写,“扔了。”
见静临眉毛往上竖,他又笑呵呵地道:“怎么,那个很值钱么?值多少,我赔给你。”
“五十八两三钱四厘。”
五十两本钱算上到如今的利息,就是这个数。
他若是有本事给她,她立即与他钱货两讫,各不相干。
段不循嘶了一声,“好贵的帕子!值这个价么?段某以为不值,贵了。”
静临任他嘴上讨便宜,手仍伸在他面前,“好啊,那你便将帕子还我,我只要那一个,错一缕丝、一条线都不行。”
段不循垂眸,看到她的手就在自己的鼻尖下,掌心粉红的纹路清晰可见。
忽然,他毫无预兆地发难,一把钳住她的这只纤细的腕子,手臂一收,另一只紧紧箍住她的腰,便迫使她坐到了他的腿上。
静临惊叫了一声,随即感受到他的下颏担在了自己的头上,发髻都被他弄散了,那只银钗顺着他华贵的缎袍滑落到地上。
手腕仍被他钳着,掌心未来得及蜷起,依旧向上摊开。
“看看你这天纹,”他的声音带着愤怒自头顶传来,“蜿蜒曲折,中途分岔,尾端有这么多细小的分支。冉静临,每一道分支都代表一个男人,对么?”
静临的掌心难堪地蜷起,腕子被他用力一攥,只得又酸楚地松开。
“怎么,被我说中了,知道羞耻了?”
他又将她掉了个,逼她侧坐在怀里,扭着头与自己面对面。手松开她的腕子,转而钳上了她的下颏,“告诉我,你有心么?”
静临的手掌得到自由,立刻展成巴掌,在他脸上狠狠打出一声脆响。
段不循被她打出一个狞笑,“这是恼羞成怒了?”
她果然是恼羞成怒了,下一刻便化身成一只愤怒的狸奴,手脚并用地在他身上炸起毛来。
他只长了两只手,按不住她,一会儿功夫,脸上、脖子上,便现出一条条长短不一、深浅错落的血痕。
他攥住她的两只爪子,她的嘴便凶狠地咬了上来。他凑过去让她咬,看她有没有本事咬死自己。舌头一麻,传来一阵剧痛。松开她,看到她的嘴角流着他的血。
段不循在这一刻想杀了她。又低了头,再凑过去,让她帮助自己咬舌自尽。
静临也想杀了他,可猎物的血腥气充斥口中时,狸奴却又伸出柔软带刺的舌,一下一下地舔舐起猎物的伤口来。
段不循一震,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的触碰竟可以直通魂灵。
如此,他便不得不停下来。他的**或许及不上谢清和的干净,可是他的魂灵至今为止,只与她一人纠缠不清。
她却不一样,她的魂灵也是贪婪的,她什么都想要。
这样算起来,继续下去,吃亏的是他。
段不循停下看静临,她的小口仍微张着,舌尖一点暗红是他的血液,双目阖闭,睫上泪珠轻颤。
“真该拿个镜子给你照照自己这副模样。”
静临豁然睁开双眼,在他眸中看到了自己的不堪。
一身的血液潮水般涌上头,又潮打空城,寂寞而回。
羞辱感令她急中生智,变得从未有过的伶牙俐齿,“那么多男人又如何,你不是也挤破了头,想成为其中之一么?”
在段不循愣怔的一瞬,她趁机脱离了他的怀抱,蹲到地上拾簪子,待到站起身来,面上竟现出一个笑模样,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衣裙和发髻。
很快,在一双灵巧小手的作用下,她又恢复了日常的体面。
面上未褪的红潮正好代替了方才蹭掉的胭脂,嘴唇微微红肿,教她看起来愈发明艳照人,娇俏中隐有一丝媚态。
更要命的是,她很明白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厉害。
于是,段不循便见她乘胜追击,矮身一福,抬眸笑吟吟道:“官人万花丛中过,奴家亦片叶不沾身。我们彼此彼此,谁都别嫌弃谁,也都不欠谁。帕子就算了,官人的银子赖不得,奴家一定及早归还,连本带利,毫厘不欠。”
面上被她抓挠过的地方泛起热辣辣的痛。
段不循忽然想起与她初见的那日,她一张寒俏的素面上挂着晶亮的泪,义正言辞地呵斥自己,“官人言行非君子所为,还望自重。”
当时他便看着她那双不安分的眼,回了句,“我非君子,娘子亦非节妇,我们俩,正堪相配。”
短短一年多的光阴,已经轮到了她说,“官人万花丛中过,奴家亦片叶不沾身。”
他当时果然是没看错,她与自己真是棋逢对手,旗鼓相当。
第75章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雨后梨花着意讨金球
第二日是冬至,昼之短、夜之长在这一日登峰造极。
翠柳特意比往日早起了半个时辰,做了一锅驱寒的辣汤,蒸了两屉羊肉花菇馅的蒸饺,招呼静临来吃。
羊肉性热驱寒,羊又通“阳”,最适合冬至这日吃。静临虽不喜膻味,蘸了浓醋后也勉强吃下两个。辣汤倒是连喝了两大碗,直呼开胃,惹得银儿连说了五次“慢点喝”。
为了赶时辰,她们的早饭用得像是行军打仗,这日稍微慢了些,饭后也才刚蒙蒙亮。
银儿劝说时辰还早,做生意也不可辜负了节气,便取出笔墨,亲手在宣纸上勾了一枝白描梅花,花瓣整好是九九之数。
贴于南窗明纸之上,每日梳妆后以胭脂点染一瓣,每九瓣为“一九”,依次累加,数至“九九”,则梅花尽染成杏花,不觉春已深矣,是为九九消寒图。
银儿将笔洗了,又蘸了胭脂调的墨,在砚台上掭好了,递到静临手里,笑吟吟道:“数九第一日的染梅雅事就交给咱们的巧手妆娘罢。”
静临接过,将梅花最顶上的一瓣染成了胭脂色,心头的躁也被这一点生机勃勃的明艳抚慰了。
翠柳觑着她神色,“那个……今日恐怕朝前市人也少呢。”
“胡说,”静临立刻反驳,“越是逢年过节生意越好做。到年底还想躲懒,送到手的银子不要么?”
翠柳本就是找借口与名安出去浑玩,心虚之下,一时间也找不出话反驳,只噘着嘴生气,表示不服。
银儿拉了下静临的袖子,与她挤了挤眼睛。
静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缓和了语气又问翠柳,“名安这些日子忙么?”
“忙呗,好几天才见一面呢。”
翠柳一脸幽怨,浓眉大眼都耷拉下来,活像是年画娃娃在伤春悲秋。
静临忽然觉得好笑,“行了,今日便躲懒一天罢。”
过些日子名安的功课一重,哪还有这样空闲的时光。往长远想,人生百年苦,小儿女时没心没肺的日子不过转瞬。自己的是回不去了,翠柳的,且就由着她罢。
凶巴巴的母夜叉难得大发慈悲,喜得翠柳忘形起来,学着名安的样子一揖,怪腔怪调道:“如此,多谢女菩萨了!”
静临和银儿对视一眼,“这词儿听着可新鲜,哪里学的?”
翠柳忽然想起名安涎皮赖脸求自己的模样,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
静临勾头回家,刚转过墙角,一眼看见门前伫着的谢琅。
他面朝着大门,背薄脊直,像是一面千仞壁,不像段不循那厮,虎背熊腰,宛若山匪。
静临将脚步放轻,走得更近了才看清,谢琅今日穿了身应时的绵羊太子图玄青披风,一手负后,一手自然垂下,手里握着一只卷轴。看样子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清和。”
静临唤了他一声。
他蓦地回过头来,面上现出吃惊,随即露出个温雅的笑貌,“今日休沐,来看看你。”
特意起了个大早,怕她又去了天宝阁,幸好。
“吃过早饭了么?”静临问他。
“吃过了。”
静临猜他是在说谎,“翠柳新蒸了羊肉饺子,还剩了许多,我给你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