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
谢琅拉住她的手,“给我沏一壶茉莉香珠罢。”
他的拇指触在掌心,那里的纹路似有所感,惊蛰一般蜷起身子。
静临笑着答了个“好”,手不动声色地抽回,上前去拂了拂他肩上不存在的灰尘。
二人并肩而行,穿过外院,一路行至静临独居的第二进宅院。戚氏“嘬”了好几下嘴巴,又跑去敲冉宝儿的房门。
静临端着茶盘出来时,谢琅已经脱了外袍,露出里面的宝蓝色直裰,腰间玉带上的镂空鎏金球静静地悬着。
“怎么样?”
他回身接过茶盘,放到几上,静临才看到墙壁上新挂了一轴九九消寒图。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她将上面的九个字逐一念出。
“嗯,”谢琅走过来,轻轻揽着她的肩,“你看,每个字都是九划。数到九九,淑气催晴,春日便来了。”
花朝,清明,上巳,发乎情而止乎礼的佳节尽在早春晴日。
尤其是上巳三月三,兰汤沐浴,春服既成,年轻男女临水踏歌而嬉。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谢琅遥想古人遗风,不禁心驰神往。
“徽州如何过上巳节,也会禊饮踏青么?”
“……三月三日是北极佑圣真君的生辰,我们会在这一日去道观祈福,酌水献花,消灾弭祸。”
静临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随口一答,目光落到他腰间的鎏金球上,手也跟着过去,抬眸睃着他,嫣然一笑,“平日倒是没见你戴过,怪好看的。”
谢琅面染薄红,随手将东西解下来,搁到静临掌心,“你喜欢?送给你。”
静临提着鎏金球到窗边,对着崭新的晨光细看,“这里面是什么,好像是符篆。”
“哦,大概是。这是母亲去庙里求来的,说是能辟邪除妖,消弭业障。……怎么,你不信这个?”
他忽然发觉静临此刻噙着个很厉害的笑容,眸中的艳光像是带着钩子,“其实我也是不信的。若你不喜欢,我不戴了便是。”
静临将那小球掷还给他,依旧是笑着,声音却已是冷冰冰的,“什么业障?是我这个业障罢了!”
谢琅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静临一扭身,已伏在几上掩面而泣了。肩膀一耸一耸,髻上的银钗跟着轻颤。
谢琅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哭弄得手足无措,半晌往前挪了一步,折了腰,伸出手轻轻抚她的背,“我实在是不解其中缘故,你好歹教我弄个明白。”
静临抬起脸来,眉目蹙成烟堤垂柳,睫上犹带着泪珠,“你不明白?自个儿去前院看看就明白了,何必在这里与我饶舌!”
谢琅大致猜出怎么回事,小心试探道:“她也有一枚,对么?”
静临的泪珠串成了线,噼里啪啦地顺着两腮往下掉,哭得人心里酸软,“还说你不知道!”
“静临,”谢琅实在冤枉,“我发誓对此事毫不知情,若有半分欺瞒,天打五雷轰,不得好——”
静临的手覆在了他的唇上,尽管隔着一方崭新的帕子,他也觉得四肢百骸有一瞬间的酥麻。
“你也不要在我这里赌咒发誓,”她仍没打算放过他,“咱们之间,总归是我高攀了你,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你做下的事情,我不知道的可多着呢。”
谢琅语塞,默了半晌,“请郎中一事的确是我的错。我想的是,她早日康复,也好早日启程离京。怕你多思,便没有告诉你。”
“多思?呵!一个是未过门的妻子,一个是病痛缠身的岳母……你们才是一家人。我算什么,我娘殁了,家没了,什么都没有,心里想得多些,还要被人说是多思……”
静临的哭诉是徽州五月连绵不绝的黄梅雨,恼烟撩雾,浮翠虚岚,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谢琅依稀从她的泪眼中辨别出一点真心,一颗心便也被这黄梅雨淋得潮湿了。
于是便弯下了只跪君亲师的一只膝盖,蹲跪在她身前,“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黄梅雨抽抽搭搭地止了,“你去把她那个要回来。”
谢琅听到自己的脑子“嗡”了一声,似有高柳乱蝉嘶。
“我们把这个扔了便是。你若想要,咱们一起去求一对更好的,一人一个戴着,再无旁人的事。”
“不,我只要这个。”
“……一定要如此么?”
“你不肯?”
黄梅雨又泫然欲落。
谢琅叹了口气,只得站起身来,去前院讨要冉宝儿的镂空鎏金球。
“等等。”静临叫住他,面上已云开雾散,眸子被洗得发亮,“我同你一起去。”
-
静临与谢琅在一处,翠柳被名安带走,玉颜堂里就只剩下银儿一人。
好在她是个安静的性子,并不觉得这样的时日寂寞,铺子里没有客时,便整颗心都钻到医书里。
雅红带着七八个粗壮婆子闯进来时,银儿还满脑子都是配伍禁忌和药效药性,呆了一瞬才出来询问,“你们是?”
几个婆子怒目看过来,气势汹汹,颇有冲上前撕了她的架势。
银儿明白过来,这些人是来找茬闹事的。
雅红心里微微有些不落忍,用眼神阻止了那几个戆头戆脑的货,陈下脸道:“贵店的安神药吃坏了人,姑娘倒好意思问我们了!”
银儿心陡地一沉,快速回想那安神丹的方子,心里确认了几遍没有问题,方才开口,“原来是这位夫人,我记起您来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您说的安神药是不是这个?”
她转身走回柜后,从左侧货架上取下一枚圆圆的蜡盒,递到雅红面前。
雅红看了一眼,“就是这个!我们夫人原先只是夜间睡不安稳,服用之后不但没有缓解,反倒添了心慌口干、惊悸盗汗的毛病,这几天更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你说,不是你这药的问题,还是什么问题?”
“怎会如此?我这里不是药铺,卖的也不是成药,而是寻常的滋补品。这安神丹里添加的酸枣仁、茯苓、甘草和桑葚等,都是寻常滋补药材,若非体质特殊,或是有旁的病底,决计不会出现你说的症状。”
“呦!这会儿又说你不是郎中、这里不是药铺了,你店门口写的什么‘药食同源’、‘内外协调’是放屁?”
一个婆子粗声粗气道,言语十分粗俗,银儿的脸一下子气红了。
另一个婆子嘎嘎笑了两声,“你瞧瞧,她还看书呢,感情是现学现卖!”
“你放下!”
银儿见她要去拿程先生的赠书,急得过去制止。
早有两个婆子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了她,“卖假药的小蹄子,还敢猖狂呢!”
银儿眼睁睁地看着那几本书在婆子们手里碎成了片,娘亲去后每一个伴书而过的日日夜夜仿佛也跟着碎了,在视野里模糊成一团黑雾,像是去岁阴暗的上元夜。
“我和你们拼了!”
“行啊,你试试,没骨头的小贱人!”
婆子们受人之托,做的又是欺凌弱小之事,自然十分尽力,说着就要上来厮打。
雅红终究心存顾忌,万一谢夫人哪天醒悟过来,又想认银儿了,她倒将银儿得罪死了,到时候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再说,今日这遭冲着的也不是银儿,而是冉静临那小寡妇。
思及此处,雅红急声斥住了那几个婆子,教按着银儿的那两个也松了手。
“这位姑娘,想必你也与我们一样,是替人做活的。贵店的药吃坏了人,我们找上门来,骂你几句、打你几下,你权当是为东家受了,也别怨我们。我们也不多为难你,去将你的东家请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到底该怎么办。我们就在这儿等着,若是一炷香之内人没回来,就别怪我们在街坊四邻面前张扬出去,教你们再做不成一桩生意。”
第76章 纸短意长书不尽,秋水琴苑赴邀约
“少爷?”
雅红见到这么快就赶来的谢琅着实吃了一惊,一边打量他身边的静临,“您今日不是——”
“怎么回事?”
谢琅出声打断她的话,看了眼静临。
静临听到这声“少爷”,联系起银儿方才讲的话,心里大致琢磨出怎么回事。谢夫人设了个局,想用玉颜堂的生意威胁她,逼她离开谢琅,只是没料到谢琅今日就在柳家,竟赶上了现行。
呵!冉宝儿也没去给谢夫人通个风、报个信,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谢夫人的郎中和鎏金球?
静临没仔细想谢琅今日本应去何处,又是如何与家里的说的,她心里想的是谢夫人的招数。
不去朝前市闹,因为那里挨着千步廊,动静大了,必会影响谢琅的官声。也不去天宝阁闹,想必是对段不循心存忌惮。偏偏寻到乌义坊这穷街僻道来,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是挑柿子捏罢了。
可惜啊,她老人家终究是看扁了她冉静临。
静临心里透亮,雅红却犯了难,不知该不该当着少爷的面继续了。
“到底怎么回事?”
谢琅又问了一遍,看到那几个粗壮的婆子,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雅红只得硬着头皮将事情回了,末了还欲盖弥彰地添了句,“少爷您怎么在这,不是去赴沈大人家的宴请了么?”
“母亲何时生了病,我怎么不知道?”
雅红身上烘出一层热汗,“夫人是怕您挂心,没告诉您。这药确实有问题,奴婢已经去找郎中看过了,说是这里面的酸枣仁几味,不适合肠虚滑泻之人服用,她们只管卖药,不管病人的体质,这才教夫人吃坏了。”
谢琅拿起那枚安神丹放到鼻下嗅了嗅,“你先前不是说母亲服后失眠盗汗,这与肠虚滑泻有什么干系?”
“这……奴婢也不懂,是郎中说的,这药的确有问题。”
谢琅目露冷光,心中已经十分笃定,今日这事实属母亲借故发难,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小儿科的把戏,怎么这么糊涂!
正想如何收场,忽然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相貌清癯、神采不凡的中年男子不请自来,嘴角噙着个傲气十足的冷笑,接话道:“是么,哪个郎中说的?”
“程先生?!”
银儿叫了一声,想到方才被撕成碎片的医书,眼圈儿又红了。
程惟初淡淡地与谢琅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过那枚安神丹,嗅了嗅,又掰开来看了看,咬了一点用舌尖辨味。
“三分蜂蜜,七分麦粉,至于药材,不过是借个味罢了。这东西若是能将人吃坏,你们该找的不是这里,而是粮店和蜂蜜铺子。”
“呦,蜂蜜和麦粉抟的丸子卖这么贵,还说不是骗人!”
一个婆子嚷了句,雅红急忙瞪了她一眼,婆子闭了嘴,“嘁”了一声。
银儿羞愧难当,看到程先生望过来的目光,恨不能当场死了才好。
“咱们又不懂医药,还不是郎中说什么就信什么,也不知道你这郎中和先前那个谁说的对……幸好夫人身体没有大碍,今日这事权当是一场误会,我看就算了吧。”
雅红打起圆场,眼睛恳求谢琅,谢琅看向静临,满脸愧色。
静临自始至终未发一言,至此方道:“银儿是我妹妹,也是我们玉颜堂的二东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糟践的小丫头。你们这些人仗势欺人,不问青红皂白便到我们家耍了一通威风,撕了书,砸了店,恐吓了我的妹妹。今日这事你且问她吧,她说如何便如何。”
雅红的心早凉了半截。她劝过夫人,冉静临不是善茬,未必就能轻易吓唬住,若是一击不中,反倒教少爷心里更怜爱她了,届时更难拆散他们。
看今日这情形,真就是如她所料一般,冉静临这小寡妇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只少爷一个人就将这件事给摆平了,唉!
雅红不想将银儿得罪太深,自己个赔了笑脸,不住地道歉;那几个婆子见势不好,也都干笑着说是一场误会,又蹲下去,手脚麻利将地上的医书碎片都捡了起来,兜在衣襟里,准备出门扔了。
程一目光扫过去,看到碎片上密布着墨迹,想来是有人在书的空白处注了细致的蝇头小楷。
“也不知这几本书值多少银子,姑娘说个数,我赔给您。”
雅红殷殷地看着银儿,不知她是个什么脾气,会不会借势发难,心里着实忐忑。
银儿受了一场惊吓,一阵侮辱,此刻又满心都是羞愧,再也承受不住,“你们快走罢!”一个人躲到里间痛哭起来。
雅红如蒙大赦,与谢琅一福身,赶紧带着人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