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俗情——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1-29 14:47:39

  王婆将绣鞋揣好了,叹息道:“你小时候娘就想,得给你裹一对月牙似的好脚,将来也嫁个好人家,可你不听话啊,一裹起来哭个没完,娘心里一软,就任你长成了一对儿天足。”
  如今看来,天足也有天足的好,那柳大娘子若是长了银儿这样一双脚,还能被捉回去吗?
  这后半句话王婆咽在了肚子里,没跟银儿说。
  深秋虽冷,秋老虎却威猛,毒辣辣地照在静临脸上,令她感到眩晕。
  府前街的石板路还算光滑,里坊的石子路却凹凸不平,将她一只裸露在外的小脚磨出了鲜红的血,在地上拖出一条似有若无的红道子。
  静临盯着自己这双脚,忽然想到儿时缠足的疼,那是骨骼扭曲、折断、挤压的疼痛,远比此刻的皮擦肉破厉害得多。她长相身材都随了花二娘,个头不高,肩膀窄窄一条,腰儿细细一把,两条腿却生得结实粗壮,连带着两只脚也非天生纤细。为了这个,她在缠足上吃的苦远比冉宝儿多。
  可是吃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搁娘家时,闺中姐妹谁人不羡慕她这一双玲珑的玉钩,就连表哥那样清隽雅正的读书人,也为她这一双小脚心驰神荡。
  今早她在金满楼醒来时,表哥还给她留了包碎银子,掂着足有五两,这难道不是给这一双好脚的赏钱?
  静临咯咯地笑起来,看着倒退的墙垣和衣衫磨起的灰尘,她忽然又想到和表哥的最后一次。
  他是什么时候下了决心,要自己一个人走的呢?
  是她说了柳祥逼嫁一事后。
  可就在这之后,他翻身上来,又要了她一回,尽管时间很短,被隔壁公鸭嗓子的孩子打断了。
  “哈哈哈!”
  静临忍不住大笑起来,太滑稽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事呢?
  戚氏和柳平一口气将她拖回屋,强给她灌了一杯茶水,又将屋里的剪子、绣针、花瓶和茶盏一应锐器都收了,方才从外面锁了房门。
  戚氏在门外高声道:“别钻牛角尖,阳关大道不走非走死胡同,自个儿好好想想吧。祥老爷那边我不说,是给你留着脸面,不图你往后回报,真碰着事了,求到祥老爷头上,你也念着我的好,做个顺水人情。”
  “你放屁!”
  忽然,屋里爆出一声尖利的锐骂,紧接着锁好的木头门开始剧烈地震动。
  静临在里面疯狂地砸门。
  戚氏吓了一跳,从来见冉静临都是妖妖道道扭扭捏捏的,头一回听她骂人还有点不习惯。
  “小娼妇别给脸不要脸!要让祥老爷知道了,扒掉你一层皮!”
  戚氏退后两步,隔着木门胆气粗壮。
  “你有什么好?我是怎么嫁到你们家的,你心里没数么?骗婚之事,你和柳平都是主谋,若我告到官府,你儿子就不必再念书了!”
  戚氏听她提这个也急了,“小娼妇不要胡乱攀诬,我们家也是被那媒婆给骗了!”
  静临愤怒地捶门,“骗你什么了?”
  “骗我什么?”
  戚氏索性开了门,冲进屋里一阵翻箱倒柜,之后将一张纸团了扔到静临跟前,“睁开眼睛好好瞧瞧,婚书上怎么写的?还冉家嫡长女静临,呸!你打量我不知道?你娘是个千人枕万人骑的妓女,早知道你身上流着这样的脏血,倒贴我们都不要!”
  “你说什么?”
  静临颤抖着手打开那张婚书,只见上面写着:“主婚冉常、柳兰蕙,有嫡长女静临云英未嫁,年十七。凭媒人阎六儿议配宛平县柳富贵嫡长子柳茂秀才为婚,吉时已协,彩聘已过,今欲有凭,故立婚书存照。”
  为何要撒谎说自己是嫡女?好人家的女儿,嫡庶本没有多大分别,即便自己是扬州瘦马生的,可的的确确是嫡母教养长大的。
  静临不明白,媒人为何多此一举。
  戚氏看静临的样子知是拿捏住了她,心中十分得意,嗤笑一声走到门外,将门重新锁好,啐了一口方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老老实实等着祥老爷抬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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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满楼三楼雅间,一桌酒席刚上齐,上面冷热兼备,海陆杂陈,端的十分丰盛。
  三四个乡绅衙役,五六个青袍书生,七八个无赖白浪子,热热闹闹二十来人围着主座吹捧。
  其中一人将白日里柳家的事当玩笑说了,主座之人顿时变了脸色,直到听到事情的结果,方才重新浮起笑容。
  “算他们家识相!”柳祥道。
  众人一听,这里面原来还有祥老爷的事,俱都好奇追问因果。
  柳祥递出一只酒盅,卖关子道:“筛酒来!”
  早有人马屁拍得山响,“今儿的酒水包我身上了,您老人家快说,咱们都等着荤菜下酒呐!”
  柳祥便将个中缘由、前因后果添油加醋仔仔细细讲了,听得众人伸脖子瞪眼,末了回味无穷。
  一青袍率先回神,举起酒盅道:“如此奇事,真可谓天作姻缘。来,咱们一起举杯,贺瑞和兄再得佳人!”
  另一人挤眉弄眼,“真酸!要我说,要敬就敬咱们的新嫂嫂,飞上枝头变凤凰,肥水不流外人田!”
  众人笑倒一片,话语逐渐下流,污秽难以入耳。
  隔壁。
  名安觑着段不循的脸色,小心翼翼叫了声:“爹?”
  段不循夹了一筷子炝拌藕片,嚼得腮帮子咯吱作响,末了淡淡对名安道,“去趟县衙。”
  
第9章 急色新郎前后失火,强横官人府衙查账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柳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提着喷壶,边浇花边哼曲儿,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虽昨晚喝到深夜,早起依旧神清气爽。
  “这小花儿开的,啧啧,多招人!”
  几位姨娘一听这话顿时神色各异,其中一位含酸带醋地打趣,道:“呦,老爷这是说花儿呢,还是说人呢?”
  柳祥下巴往前一伸,笑着拍了一把说话人的屁股,“说老七人比花娇。”
  七姨娘笑着瞪了他一眼,“我们是人老珠黄了,老爷这句话,留着夸咱们的八妹吧!”
  柳祥笑道:“家里有喜事,你们也跟着乐一乐,都去帐上领二十两银子,打一套好头面戴着。”
  几位姨娘得了赏赐,扭着腰各怀心事走了,柳祥放下喷壶,惬意地半躺进藤椅里,双脚搭在小圆茶几上,闭目养神。
  冉氏那小娘子真嫩,皮子又白又滑,摸一把紧揪揪的,亲一口……柳祥等不到晚上,已经提前在脑子里做新郎了。
  他本想着等过了柳大郎的五七再抬冉静临回家,毕竟是新寡的弟妇,虽说街坊邻居不敢当面指摘,事情也不好做得太过分。正为了这个顾虑,他虽馋得要命,也只能提前着人到王婆那里,将自己和冉氏的八字给合了,余下的只有掰着指头数日子。
  谁知昨日出了这档子事,戚氏和柳平还算识相,没教那小娘子给跑成,可有道是夜长梦多,万一期间出了什么差池岂不遗憾?是故,柳祥心一横,打量着今天晚上日落之后就雇一乘小轿,到柳家老宅角门外,神不知鬼不觉将人给接了,等日子到了再请相熟的朋友庆祝一番,如此可谓两全其美。
  “爹,儿子给爹请安,贺爹爹再得佳人!”
  十九岁的柳金龙领着十二岁的柳金宝,兄弟俩齐声道贺,打断了柳祥不足为外人道的遐思。
  “臭小子!”柳祥掀开眼皮笑骂一句,又问道:“这几日功课做得如何?”
  柳金龙与柳平一样,去年道试未中,现下仍是个童生,在县学读书。
  他是个游手好闲不成器的,闻言只打马虎眼,“挺好、挺好,先生每次都夸儿子有长进。”
  柳祥也知道大儿子什么德行,今日赶上高兴,也懒得教训他,又故意板起脸问小儿子,“你呢?”
  柳金宝松开柳金龙的手,向前一步,有板有眼道:“回爹爹的话,儿子这几日正读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现下读到了论语子罕篇,有不明白的已经记下了,待先生来了再向他老人家请教。”
  柳祥闻言大悦,起身抱着柳金宝转了好几圈,柳金宝得意地向兄长做鬼脸,柳金龙则偷偷翻白眼。
  “行了,都下去吧。”柳祥放下柳金宝,又嘱咐大儿子,“没事多读书,少出去鬼混!”
  看着两个儿子一起走了,柳祥重新躺回藤椅上琢磨,儿子虽多,一个个都不带成器的样子,只有小儿金宝尚可,若是冉氏能再添一个就好了,看冉氏那身段,也不知道好不好生养。
  柳祥想入非非,渐渐有了倦意,刚要睡着时,忽听得柳金龙着急忙慌地喊,“不好了爹!”
  “什么事大呼小叫?”
  柳祥沉下脸训斥。
  柳金龙气都没喘匀,“刚才,庄、庄子里来人报信,说咱家地让人给占了!”
  “什么?”
  柳祥“腾”一下子从摇椅上站起来,一双老鼠眼迸出凶光,咬着牙问:“什么人知道么?”
  柳金龙摇头:“还不知道什么路数,儿子已经派人去打听了。”
  说着话,柳祥已经抬步走在前头了,“让人备马,老子倒要看看,什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柳家的庄田距县城不远,骑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加之柳祥气势汹汹,父子二人率领十几个壮硕家丁,俱都骑着膘肥体壮的良马,眼瞧着便是一溜烟就到了田埂上。
  柳祥家原先不过薄田数亩,自他中举之后,或威逼或利诱,用尽种种下作手段,十几年间竟然攒下了五十倾肥田。眼下白露已过,庄稼早收割完了,又不是春种时节,按说不必如此心急;可柳祥自个儿心里清楚,他这地里可是埋着紧俏的宝贝,还没来得及收呢。
  道是什么宝贝,大才子徐文长有诗赞曰:“榛实软不及,菰根旨定雌。吴沙花落子,蜀国叶蹲鸱。配茗人犹未,随羞箸似知。娇颦非不赏,憔悴浣纱时。”
  说得乃是洋芋,北京人也叫土豆,乃是前些年越洋跨海而来的舶来品,寻常小民吃不得也见不得,专供达官贵人享用。这样的稀罕物,柳祥一口气种了二十来顷,过几天收了不知能换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如今被人祸害了,也难怪他急。
  到了在田埂上不消细看,柳祥早被气得七窍生烟,原来他那地里正蝗虫似的蹿着黑压压一众人,有乡下的无赖白浪子,有城里花子,也有附近丢了田地活不起的穷鬼,有锄头的带锄头,没锄头的捡树枝,没树枝的用手——全都搁地里刨东西呢。
  庄上的家奴全都跑到地里驱赶,奈何跑了这个来了那个,饿红了眼的人见土地里埋着食,豁出去被打一顿,好歹能填饱了肚子,更有无赖子存心祸害东西,在地里东跑西窜,起哄生事。一时间,柳祥家的地里便如哮天犬逛妓院——鸡飞狗跳,庄头哈着腰苦着脸请示,“老爷,这可怎么办啊?”
  柳金龙忿忿叫嚷:“爹,报官拿了这群短命鬼,教他们有命偷没命吃!”
  “有什么用!”柳祥阴沉着脸呵斥,“用你那狗脑子想想,东西都糟蹋差不多了,报官还有什么用,难道能让他们吐出来?”
  “那、那就让他们白吃?”
  “哼!”柳祥冷笑一声,“这是有人在背后阴我,去,把那几个蹦得欢的给我绑来,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一审便知!”
  柳金龙得了父亲的令,当下吆喝住众家丁,不管旁人,只逮那几个蹦跶欢的。
  那几个无赖倒也不是傻子,一见事情不好,大叫一声“快跑啊!”趁众人乌压压作鸟兽散时,他们也混在里头跑了。
  柳金龙赶紧带着人追,跑到西边漏了东边的,跑到南边又走了北边的,气得柳祥破口大骂废物。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
  柳祥正瞪着一双通红的耗子眼看着儿子捉贼呢,管家却追到了庄子,一副失魂落魄的倒霉相,开口就是丧气话。
  “又怎么了!”
  柳祥气得暴跳如雷,指着管家鼻子骂,“他妈的又出什么事了?”
  管家早吓得面如土色,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哆嗦道:“小、小少爷被人抢走了!”
  柳祥恍若没听明白,“谁家的小少爷?”
  管家直咧嘴,好像说出口的话烫牙,“老爷!快回去看看吧,咱们家的小少爷被人给抢走了,来人也不知道是哪冒出来的,呼啦啦十几个人,横冲直撞进了府,见了小少爷二话不出就给扛到了肩膀上,愣说是、是……”
  “是什么?”
  “愣说咱们少爷是他们家的逃奴!”
  柳祥急匆匆从县里奔赴田间,刚生了一肚子的气,还没散出去呢,闻言又忙慌慌从田间赶回县里,马背上急得五内俱焚,顺着管家所指的方向追上家丁,又与家人一起寻影追踪,绕了县城一大圈,可下摸着人影了,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伙人消失在了官驿之中。
  “老爷,咱们进去?”
  管家问道。
  柳祥勒了马,脸色阴沉盯着驿馆大门,良久摇头道:“来者不善啊!你领人在这盯着,有什么消息知会我,我去衙门找曲大人探探口风。”
  宛平县衙后宅,花厅里正酒酣耳热。
  曲县令正为段不循不冷不热的态度犯愁,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走他的门路,岂料刚一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昨晚名安来递了帖子,教曲县令激动了半宿。不过,曲县令还是不敢吃段不循的酒,于是就顺势反客为主,再次将人给请到了县衙。
  酒过三巡之后,曲县令发起攻势,试探道:“敢问年兄,老师身子可还安好?”
  段不循垂眼夹了一口醋溜茭片,随口赞道:“这个好。”
  曲县令自知失言,却也转圜得极快,笑道:“小弟知道段兄乃是山西人,特地着人去寻了这三十年的清徐陈醋来做菜,怎么样,可还能入口?”
  “大人美意,段某生受了。”
  一来一回间,俩人便将“老师”和“年兄”这篇翻过去了,权当无事发生。
  曲县令这么称呼确有攀附之意,不过也并非毫无根据。他是个科贡官,就是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入的仕途,在一众进士官之中,着实既无前途,也无人脉。
  可天无绝人之路,曲县令坐监时的国子监祭酒刘阶一路高升,后来竟入阁成了当朝次辅,如今丁忧回老家宛平县守孝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人虽不在其位,朝中的势力和人脉还都在,眼瞅着还剩一年,刘阶他老人家便要官复原职,曲县令却空守着这条大腿不敢往上抱——也不是没抱过,不过是被刘府的管家一句话给打发了而已。
  这年头,主考官与进士之间方是正经的师生关系,曲县令一介监生,在国子监时便默默无闻,刘阶记得他是哪个?
  段不循也是监生,却和曲县令大不同。
  其一,他入监早。那会刘阶尚未升任国子监祭酒,只是一位教《御制大诰》的博士。段不循受业于刘阶,俩人是实打实的师徒,更何况,听闻段不循坐监时十分刻苦,深受刘阶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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