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段不循弃儒从商,但这些年他与刘阶从未断过联系,刘阶那些入朝为官的门生故吏也多与段不循有旧。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段不循这种日常登堂入室的旧日门生?是故,段不循虽是个商人,想巴结他的士宦却从皇城根排到了永定河,曲县令能和他吃上一回饭已属不错,还能吃
第2回,说实话,曲县令自己都没敢想。
曲县令官阶虽低,好歹一县之长,深谙人际交往之三昧,更懂得向上结交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于是便将一颗躁动的心按回腹中,准备实打实地效劳几次,表一表诚意。
“段兄”,曲县令故作为难状,“不瞒你说,小弟忝为一县之长,多年来,虽苦心经营,可还是不能令全县父老衣食无忧,着实惭愧。兄长博学,不知可否赐教一二,小弟领会于心,也是宛平百姓之福。”
段不循摆手笑道:“大人言重,段某愧不敢当。不过——”他笑笑撂下筷子,重新看向曲县令的目光略微犀利,“还真有两件事,令段某意难平。”
曲县令正色,“段兄请讲。”
未待段不循开口,衙役掀帘子进了花厅,“大人,柳祥求见。”
曲县令歉然看了眼段不循,继而呵斥道:“什么人也值得传报?就说本官这里有贵客,让他先回去。”
“无妨,”段不循忽然开口,“来的都是客,叫他一起罢!”
衙役为难地看向曲县令,曲县令一虎脸,“段老爷都说了,还不去请人?”
待衙役掀帘子出去了,曲县令方问道:“段兄认识柳祥?”
段不循含笑不语,眼看着帘子从外边掀起,柳祥呼哧气喘从外边进来,一打眼看见主座上的段不循,整个人就是一愣。
曲县令介绍道:“这位是段老爷。”
柳祥在柳大郎丧礼上见过段不循,他只知道此人来头不小,却不知道具体底细,此刻见人坐在曲县令上首,到嘴边的“段兄”立刻咽了回去,老老实实作了个揖,“老先生安好。”
段不循见此人相貌如此猥琐,竟还敢肖想冉氏,心中一怒,目光顿时便冷了下来,盯得柳祥好不自在。
曲县令直觉,段不循说的事和柳祥有关。
“段兄方才说到哪了,小弟洗耳恭听。”
他重提话茬。
段不循皮笑肉不笑,道:“两件小事。第一,有不长眼的奴才侵占了我表妹冉氏三十顷良田;第二,还是这个该死的奴才,收留藏匿我府上逃奴。曲县令,宛平有如此豪横之辈,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曲县令还没琢磨明白段不循话里的意思,柳祥先听明白了,整个人登时拍案而起,怒指段不循道:“是你!”
曲县令暗忖不好,原来段不循是来找柳祥的晦气的,也不知道这俩人有什么过节。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自然是要站在段不循这边,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对柳祥这条蛇,他也不能太过轻视,毕竟自己这些年也没少要他的孝敬。
曲县令决心先问个清楚再说。
“大胆!段老爷是什么人,也容你放肆?”曲县令疾言厉色呵斥柳祥,“还不快坐下!”
柳祥看曲县令如此,强压着怒火坐了,兀自侧着身子咻咻喘气。
曲县令看一眼段不循脸色,又斥道:“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柳祥,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若有一句虚言,本官替段老爷扒了你的皮!”
柳祥满腹的窝火和委屈,将这一日的事如实道来,曲县令越听越为难,心道就算段不循是刘阶的亲儿子,也不能这样明抢吧?
“这个……段兄,不知柳祥哪里得罪了段兄……”
“取黄册和田册来。”
段不循没耐心和他们废话,直截了当道。
曲县令一愣:“什么?”
段不循身子向后靠在八仙椅背上,面露玩味:“地是不是他的,人是不是他的,查一查册子不就知道了?怎么,宛平县的册子,段某不能查?”
第10章 途穷乃知姑婆有义,末路岂料表哥回头
段不循要查的东西,田册倒还好说,至于黄册,曲县令还真不敢拿出来。
何为黄册?本朝开国之时,洪武皇帝为查清人口、明晰赋役,于一三八一年公布“黄册”于天下,作为政府课赋税、征差役的依据。简单来说,凭土地多寡收税钱,看人头多少征劳力,而黄册里正记录着每家每户课税的依据。
早年间大明凭册收税,国朝上下也算井井有条,可到了隆万年间,土地兼并严重,宗室子弟、乡绅富户勾结官府,故意隐瞒土地和人口数目,黄册所载与实际数目相差巨大,于是便有了富的愈富、穷的愈穷。这里面的门道,柳祥明白,曲县令明白,段不循比他们更明白。
柳祥兼并所得的五十顷地,记载在黄册上的不过二十顷,百十来口人,上册子的还不到十分之一。认真算起来,积年累月少缴的税赋乃是一笔十分客观的数字,足够让曲县令丢了好不容易熬到手的六品乌纱帽。
曲县令慌忙赔笑:“段兄要看,小弟自然无所不从,只是……”他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道:“这全天下的黄册与实际都不相符,也不独我宛平一县如此。”
“哈哈!”
段不循不禁放声而笑,“大人何必紧张,段某一介布衣,岂敢插手衙门公事?段某要看的,只有柳祥一家。黄册有载的,段某分文不取;黄册上没有的,无论是地,还是人,便听凭段某处置。这不过分吧?”
“这个……”
曲县令实在为难,支吾不语间,柳祥早按捺不住,暴跳而起,将八仙椅撞翻在地,咆哮道:“凭什么!你小子算是哪根葱,也敢来我宛平县装大爷?老子告诉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教你回不了北京城!”
“住口住口!”曲县令急得上蹿下跳,一边按柳祥一边给段不循赔不是。
段不循酒足饭饱,想着也该给曲县令和柳祥留点私下谈话的空间,于是道一声“失陪”,起身迈步出门去了。
他人一走,曲县令立即松开柳祥,翻脸怒道:“你惹的好事!”
柳祥哪能服气,坐下狠灌了满满一盅酒,恨道:“大人!这姓段的什么来路,这么大的口气,县里的册子也是他能看的?”
曲县令鼻孔里哼出个冷笑,“别说是小小宛平县,就是顺天府尹衙门的,他要看也能看!”
“凭啥呀!”柳祥面上横肉发颤,不服气又好奇,“大人,他到底什么人?”
曲县令看傻子一样看柳祥,“你还是先说说,怎么得罪他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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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氏吃了吗?”
戚氏打发翠柳给静临送完晚饭,怕静临闹绝食,又盘问翠柳人怎么样。
翠柳一边给戚氏按肩膀,一边答道:“应该吃了吧,没像早上那样往出扔。”
“这不就对了?哼!身在福中不知福,作个什么劲!你说是不?”
“是,大娘说得对。”
自打上次戚氏要卖翠柳到窑子里,翠柳在戚氏面前收敛了许多,让揉肩就揉肩、让捶背就捶背,老实得跟从前像是俩人。
戚氏恍然大悟,主子拿捏奴才还不简单,从前怎么就糊涂了呢,人都是贱皮子,不敲打不行,往后啊,还得多调*教调*教她!
翠柳被她支使了一天,晚饭的时候又被她支去打扫柴房,给静临送完饭过来复命,又被她留下伺候肩背,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肚子咕咕响了好几起。
戚氏听在耳里真是痛快,闭着眼睛又享受了半个时辰,直到天擦黑要去小佛堂上香了,这才懒洋洋对翠柳道:“行了,你再去把灶房的锅台擦擦,临睡前烧点热水,冲些酸枣仁茶来给我和三秀喝,下去吧!”
翠柳在戚氏眼皮子底下勉强做出个乖顺的神情,蹲个万福出了屋,拐过墙角脚底抹油一般,一溜烟顺着角门出了院,去王婆家找银儿去了。
王婆家和柳家住东西院,后墙都紧挨着府前街。王婆脑子活络,为了来回出门方便,便将后墙开门凿窗,借自家卧房和隔壁柳家的院墙,在上面樘几根木条,再苫上茅草,就搭了个简易棚子,白日里充作临街的茶水铺,银儿没事在家看着,也能挣点脂粉钱。
翠柳到时王婆家的茶水铺子已经打烊,王婆在里面拾掇东西,银儿正坐在炕上绣帕子。
“饿死了,有没有吃的?”
翠柳一进屋就坐在炕上,不客气地朝银儿要吃的。
银儿见怪不怪,“晚上吃的油滋了野菜团子,我娘给你留了俩,锅里温着呢。”
翠柳闻言钻进灶房自己去拿,回屋时手里一个,嘴里一个。
银儿放下绣活,愁道:“往后不能天天这么折磨你吧?”
翠柳把嘴里的菜团子咽下去,又将手里的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道:“没事儿。”
“把鞋脱了,上炕躺会儿。”
“不了,”翠柳几口吃完了菜团子,“晚上还给我安排了活呢。”
“戚大娘这不存心作践人么,拢共就母子俩人,哪有那么多活计!”
翠柳冷笑一声道:“那么大的宅院,想要找活还不容易?”
银儿忿忿不平,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还漏算了一个劳力,“欸,你家那个大娘子怎么样了?前儿个祥老爷托我娘给他合八字,偏不告诉女方姓甚名谁,昨天就在街上看到戚大娘和柳平往回拉人,我娘说女方肯定就是你们家大娘子,祥老爷为了脸面才不说的!”
“呸!”翠柳狠狠啐了一口,“他还知道要脸!”
“真是柳大娘子啊?她不乐意嫁?”
“哪个好人乐意嫁柳祥?”
“你不说她不是好人吗?”
“那是我先前看走了眼,要不是她,我早成要窑*姐儿了!往后再跟你细说,对了,你这有草乌没?”
银儿奇道:“要草乌干什么?”
翠柳捂住小腹,“小日子来了,肚子疼,你快给我找点。”
银儿不疑有他,趿拉着鞋下地,弯腰去翻她娘的药匣子——王婆会的多,除了保媒拉纤包打听,还会接生算命合八字,寻常头疼脑热她也会看。
将草乌粉递到翠柳手里,银儿笑着嘱咐:“少吃点,别吃多了把自己麻昏过去。”
翠柳扯起嘴角笑笑,“不能。”
说着便要回走,银儿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张口将人叫住,“我记得咱俩的小日子差不多一个时候,这才刚过,你怎么又来了?”
翠柳头也不回,“这次不准呗。”
银儿心里更是怀疑,几步上前拉住她袖子,小声道:“你不会是有事瞒着我吧,什么事连我也不能说?”
翠柳回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当真要听?”
待翠柳说完,银儿也愣了,半晌道:“这事得让我娘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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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一点草乌,戚氏和柳平睡得死沉。
静临被翠柳背着,一口气从卧房小跑到角门。老苍头正倚着墙根小憩,听见动静,肿眼皮一掀,见是这俩人,又一闭,只当无事发生。
就这样出了角门,静临恍惚觉得好像是在做梦,问翠柳道:“为什么放我?”
翠柳答非所问:“黄鹂是我姐姐,怀了柳茂的孩子,被他作践死了,之后你就嫁了过来,所以我才看你不顺眼,对不住。”
进了王婆的院子,翠柳又道:“王干娘同意暂时收留你几天,等风声过了,我和你一起从乡下走,出了宛平县就安全了。
“你和我?”
“宁可去讨饭也不想再给你们老柳家当奴才了!”
这一晚上的变故让静临来不及细想。原本今晚就要嫁柳祥的,却不知为何他家没来抬人;倒是翠柳忽然跑过来,不由分说将她背起来就走,这会又说要和她一起走,先在王干娘家落脚。
王干娘……王婆?
王婆已经等候在门口有一会了,一见面先将人让进院,自己则警惕地在大门口四周看了半天,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方才从里面闩上院门,扭头小跑回了屋。
“诶呦,好好的闺女怎么成了这样子!快上炕坐着,我去烧点热水。”
静临看着王婆进了灶房,回头见一个高挑秀气的姑娘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忙蹲了个万福道:“打扰了。”
银儿赶忙将人搀起,“快炕上坐。”
静临是个话不多的人,银儿见了生人也不好意思,俩人在炕上一东一西坐着,俱都不知道说什么。
翠柳大咧咧介绍道:“她叫银儿,是王干娘的闺女,娘子叫什么?”
静临心中惴惴不安,她对翠柳有八分信,对王婆和银儿只有三分,剩下七分全是防备。正所谓三姑六婆好人少,这些人素来油嘴滑舌、见利忘义,为了些蝇头小利就能颠倒是非黑白,自己这么个大活人,她们自甘风险收留,难道真的是仗义相助、不图回报?静临自是不信,她也不奢望人家这样,但求王婆所图别太多,若她转手将自己卖了,那还不如嫁给柳祥当小老婆。
“叫我静临就好。”
“敢问是哪两个字?”银儿问道。
静临想了想,“安静的静,临安的临。”
银儿点头,静临又问:“你念过书?”
银儿的脸顿时红了,小声道:“没有,只跟着我娘学认了几个字而已。”
“她不光会认,还会写呢!你看看,这是她写的药方,这里还有她平常练的字,可厉害了!”
翠柳熟门熟路找出银儿的墨宝,炫耀似的拿给静临看。静临打眼一扫,便知银儿确实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字写得毫无章法,不过是会握笔而已。
银儿羞得红头涨脸,劈手夺过那些纸,埋怨翠柳道:“你干什么呀,多丢人!”
“怎么会?写得很好。”
静临敷衍了一句。
银儿却像是当了真,含羞问道:“真的吗?你觉得哪里好?”
静临一怔,很快微笑道:“字迹端正舒展,看着很是悦目。”
说话间王婆拧好了一条热毛巾递过来,静临还犹豫里面会不会有蒙汗药,翠柳已经将毛巾接过来,撩起她脸上的乱发擦了起来。
“……我自己来吧!”
静临一时消受不得这样的热情,自己动手还自在些。她擦脸的时候,王婆母女便在炕下一眨不眨地盯着,盯得她心里好不自在。
“你可真好看。”
银儿呆呆道。
“好看吧?我之前跟你说,你还不信!”
翠柳又得意了,好像好看的人是她一样。
王婆比了个嘘,“姑娘们小声点,今晚上咱们四个就在这炕睡。明天早上我叫你们,早点起,咱们商量往后的章程。先都下地来,老婆子把褥子铺了。”
“不行,我得回去!”翠柳忽然道,“要是我也走了,戚氏肯定得到这来找,不如我先回去,有什么事来报信也方便,等有好时机了,我俩再一起走。”
这满屋子里,只有翠柳一个人静临勉强信得过,此刻她说要走,静临一下子不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