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俗情——夜雪湖山【完结】
时间:2024-11-29 14:47:39

  静临虽没在宛平县里走过,上次听柳文彦一说,心里早就将去金满楼的路走了千百回。她白日里已经看好了:后墙跟那闲着一方石磨,东耳房里有一张旧凳子,把凳子叠在磨盘上,刚好够她翻出去。
  斯时已过白露,正是中间热、两头凉的时候。夜寒侵骨,秋草霜重,宅院空荡无声,唯有促织鸣叫,间或几声犬吠远远传来,在夜空中荡出微不可见的涟漪。
  静临走了几百步而已,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了。她紧张得要命,却一点都不觉得疲累。耳房侧身已经露出个轮廓了,走过去,再转个弯,就是后墙根了。静临有些振奋,这里离戚氏和柳平的屋子已经很远,她可以只盯着前方,迈开脚步了。
  静临走得愈来愈急。
  老苍头正抵着后墙根撒尿。他岁数大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在这院里瞎溜达;耳朵又背,没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刚提上裤子,还没来得及问一声“谁啊”,便与转角匆匆而来的冉静临四目相对了。
  一瞬间,静临身上的热汗全都成了冷汗,如坠冰窟。心思千回百转,静临盯着老苍头,琢磨是求他,买通他,拼了命与他厮打,还是巧言狡辩,抑或掉头回返。
  老苍头的一双肿鱼泡眼浑浊不堪,能传达的信息很是有限。
  静临还没解读明白他这眼神什么意思,却见他竟然慢悠悠地转了身,往前边去了。
  静临愣怔半晌,待到回过神来,身上仿佛被金甲大力神附了体,忽然生出无穷的力气。她从耳房里抱出那张旧桌子,肚子往前腆,托着桌子下沿往前走;到了石磨跟前,她屈膝一顶,根本顾不得腿上的肉疼,使劲将桌子往石磨上送。
  ——送不动,这桌子仿佛重量千钧。
  静临闭上眼睛咬牙使蛮劲,忽听得耳边一声沙哑的“娘子”,吓得她手臂一下子脱了力,桌子顺势砸下来,腿火辣辣地疼。
  老苍头冲她比了个噤声,手指一侧,静临看过去,是一把梯子。
  静临张张嘴想说什么,老苍头摆手,示意她赶紧上去。
  这墙足有两米多高,静临一节一节往上爬,待骑稳了墙头,战战兢兢往墙内看时,老苍头已经扛着梯子,整个人都没入墙角后面了。
  
第6章 铁面无私老金拦人,嘴贱心软官人指路
  三更天的宛平县城安静极了,里坊都睡着,酒楼食肆灭了灯,占道的摊子也收了,露出宽阔的青石板路,上面一层薄薄的秋霜,将清冷的月色反照入人的眼中。
  这还是静临头一次仔细打量宛平县城。嫁娶匆匆,她心中哀伤,并没有心思看街景。如今总算走出来了,这才发现原来北京的天这么高、星子这么亮。夜色不止掩藏了人的身形,也将阴沟里的脏污遮盖了,整个府前街显得既宽敞又整洁。沿街的建筑有明显的北方特色,砖木结构的瓦房形势高迥,墙壁多由青砖厚垒,质地冷硬,不像徽州,白墙黛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雅洁精致。
  这里的气候也不好,空气干燥,风又大,吹得人皮肤生疼。住的更不好,宛平人不睡床,而是睡炕,砖土垒的台子,上面铺着草席,草席上面再铺被褥,薄薄一层,硌得人整宿都睡不着觉。
  表哥也是徽州长大的,也不知金满楼里是炕还是床,他能住得惯吗?静临情不自禁想起柳文彦,还记得上次相见,他眼下一圈乌青,也不知是睡不惯,还是因思念自己而辗转反侧。待会他见了自己该何等欢喜……两个人睡在一起,相拥相偎,恩爱绸缪,即便是冷衾硬床,想来也是快活的。
  静临有些心猿意马,嘴角不知不觉已经向上翘了。府前街走到头,前面就要拐弯,她暗暗警告自己,不要放松警惕,小心驶得万年船。快步走到墙边阴影里,静临悄悄探出一个头,只见左转小道是一条狭窄的土路,依旧空无一人。
  她不敢贸然行动,又盯了半晌,方才走了过去。
  老金已经注意到这个贼头贼脑的小妇人有一会了。只见她裹着小脚,步伐快而不稳,显然不善久行,应该不是粗使奴婢,也并非入室女贼;又见她穿着朴素,发髻却整齐,头上插戴精致,随身只携带一粉光缎面小包袱,十有八九,是哪家的媳妇半夜私奔,可惜跟了这么一会,尚未看到那奸夫在何处。
  老金是个经验丰富的巡夜人,善于藏在暗处,不惊动贼人,尾随贼人,随后眼疾手快,擒住贼人。
  眼看过了这条道就出了自己的片区,老金方才现身。
  “站住!干什么的?”
  静临心道不好,情急之下只得扯谎,“差爷,我婆婆病了,人命关天,只好犯夜去请郎中,还望您通融通融。”
  老金眸中闪着精光,面上却不动,“哦?去请哪位郎中?”
  静临哪里知道这宛平县都有什么郎中,只能随口胡编,“正是前天来的那摇铃卖药的胡大夫,现下客居在金满楼里。我婆婆的病遍寻良医也不见效,找摇铃卖药的江湖人士,也是存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且请他试一试,万一就好了呢。”
  老金冷笑,心道这小妇人倒能鬼扯,又问:“你婆婆是哪个?”
  静临这下不敢再瞎说,如实道:“正是乌义坊柳家大娘,我叔叔上县学念书去了,没奈何只能教奴家抛头露面。婆母危在旦夕,还请差爷网开一面,放我去吧。请得了郎中,还要从这里回来,到时差爷自然知晓,奴家所言句句是实。”
  “哦,”老金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原来是柳大郎家的。”
  静临赶紧顺竿子爬,一边假意拭泪一边道:“是了!夫君去了,我们一家老小病的病,寡的寡……差爷怎么称呼?回头与我那伯兄祥老爷说了,也好代我们柳家好生谢谢您的恩德。”
  她不提柳祥还好,一提柳祥,竟就触了老金的霉头。老金可不像戚氏母子欺软怕硬,他生平最恨的就是柳祥这样武断乡曲、为祸一方的士绅,这贼妇人竟然还敢拿柳祥压他!老金的火气蹭一下上了头,“胡说!”他喝道,“既是请郎中,为何随身带着包裹?莫不是卷了婆家财务,大半夜与人私奔?”
  静临骇得不轻,却不肯放弃狡辩,“请水陆道场花光了银子,一时找不到人借,只好拿了些首饰来请郎——”
  一个“中”字还没出口,老金已经劈手夺过她身上的包裹,另一手紧紧钳住她的膀子了。
  “休要罗唣!”老金冷声呵斥,“有什么话到衙门里说!”
  这年头谁不知道,妇人进了衙门岂能得好,公堂上皮肉之苦倒还是其次,在大狱里走上一遭,狱卒、牢头见了妇人便如苍蝇见了肉,便是将来无罪释放,人也被糟蹋得不是人了。
  “差爷!”静临腿一软瘫在了地上,眼泪滚滚而下,“想来您也知道,我是被骗到柳家的!您和我父亲年龄相仿,想来也是有儿女的人,若我是您的女儿,您也忍心捉了我去见官?衙门一趟,我便活不成了!差爷,上天有好生之德,求您高抬贵手,放我去吧,这包袱里的东西都归您,奴家绝无半个不字!将来必会给您供个长生牌位,日日祈祷您长命百岁!”
  静临哭得可怜,说得动人,老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一时确也动了恻隐之情。只是公干在身,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若是贼人哭一哭就放了,那大明律岂不成了具文?再说,国朝以儒学治天下,讲的是纲纪伦理。妇人淫奔,往小了说是败坏门庭,往大了说是动摇国本,岂能容她?
  老金硬下心肠,“起来!看在你是个妇人的份上,我不与你动粗,若再巧舌狡辩,休怪我手下无情!”
  静临无计可施,一瞬之间,真有赖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冲动。也不知为什么,她偏在这紧要关头想到了那个人……若是那个人,她一定会反手拉住老金,大喊“非礼了”,反污他一个“强逼良家妇女”。
  “非礼了”,这三个字已经顶上了喉头,静临嗓子眼却发紧,张了张嘴,只发出哑巴似的嘶嘶声。
  段不循喝得醉醺醺,打县衙里出来,由李捕快和名安一左一右扶着,晃晃悠悠往金满楼去。曲县令留他过夜,他坚推不留,非要回金满楼,说是有相好的还在等他。这话自然是托辞,他只是不想与曲炎深交,免得对方缠上来,到时候给老师惹麻烦。
  只是没想到,这顿应酬还喝出来个意外收获。
  段不循一眼便认出,前方坐在土地上哭哭啼啼的是柳家娘子。他那点微醺的醉意顷刻间散了个干净,嘴角情不自禁向上勾起,真是巧啊……可是怎么每次遇见,她都这么狼狈呢?
  静临听到动静扭头回看,开始还远远地看不分明,只瞧见恍惚是三个人并排往这边走,中间高两边低,像是个移动的笔架子。待到他们走近了,她也一眼就认了出来,中间的高个不就是那个言语无礼的破落户么?他叫什么来着,对,姓段,山西省平阳府人,相熟的都叫他段平阳。
  “嗬!这不是表妹么?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段不循的声音都带着笑意,像夜晚的秋露一般,凉凉地侵入肌肤,令人下意识地想紧一紧衣衫。
  李捕快一听如此,心知是来了巴结的机会,忙上前将老金拉到一边,低声询问是怎么回事。老金如此这般一说,李捕快一下子便联想到段不循说的那位相好。开始他还以为是托辞,没想到真有这么一位。早听人说这位段大官人是情场浪子,拖到三十岁还未娶亲,只一味流连风月。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连宛平县都有相好的,啧啧,这得多能浪啊!
  李捕快看看冉静临,又看看段不循,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俩人之间有事。他是个会来事的人,不像老金死犟,当下不由分说,拉着老金就走。“大官人,金满楼就在前边,小人就不送了。”
  段不循含笑颔首,领了李捕快这个人情。名安松开手,自觉与段不循拉开距离,他知道,爹这是要开始做一些名士风流、英雄本色之事了。
  静临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他心中所图。纠缠越久,对她就越不利。
  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屈膝做了个万福,“多谢”,她道,随即扛起包袱,飞也似的小跑起来。
  段不循不禁笑出声。
  “娘子慢点,我又不是鬼,还能吃了你不成?”
  静临两条腿倒腾得飞快,只恨爹娘给生得太短,这一双脚又缠得太小,跑起来锥心刺骨地疼,那贼人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几步就追了个平齐。
  “这么着急,去寻你表哥私奔?”
  段不循与她齐头并进,近乎耳语。
  静临又羞又恼,“干你甚事!”
  “深更半夜,你表哥竟也舍得教你如此,真不是个男人。”
  “呸!”静临狠狠啐了一口,“你这样的人,也配对我表哥说长道短!”
  段不循愈发来了兴致,“在娘子心中,我是哪样的人?”
  静临见他越说越上脸,懒得再理会他,遂绷起脸儿来,干脆不接他的茬。
  段不循不依不饶,依旧紧紧相随,“娘子长了一双妙目,只可惜识人不清,依段某看来,娘子也该勤加拂拭双眼,多看看旁人。”
  “哼!”静临忍不住反唇相讥,“旁人是哪个?官人莫不是在毛遂自荐?”
  “娘子聪慧,段某正是此意!”
  “好不要脸!”
  “段某解了娘子之围,娘子不加感谢,怎么还骂人呢?”
  “段大官人,”静临深吸一口气,“多谢你今日解围,今生无以为报,来世必将结草衔环,还请不要再跟着我了。”
  好一个“来世”,段不循忍不住笑,他给不少人解过围,甚至救过命,被救的人,有说当牛做马的,也有说以身相许的,只有这位没良心的小娘子,一竿子给支到了下辈子。
  “娘子何必自作多情,段某只是回金满楼睡觉罢了,倒是娘子一路紧跟,是想明白了,这就要放弃表哥、弃暗投明?”
  冤家路窄,这人竟然也是去金满楼。
  静临提起一口气,忍着脚上疼痛,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金满楼门口叫门。
  夜深如此,金满楼早打了烊,一楼跑堂的小二睡得正香,猛地被人吵醒,自是十分恼火。
  “打烊了打烊了,明天再来!”
  小二眼睛半睁半闭,直接打发人。
  “我是来找人的,敢问柳文彦柳相公是住在哪间房?”
  闻听是个女人,小二眼睛睁开了,先看到的却是静临身后高高大大的段不循。
  “诶呦,是您老人家回来了,小的等您一晚上了!做碗醒酒汤给您送上去?”
  段不循道:“柳文彦住哪?”
  小二明白过来,原来这俩人是一起的,遂笑道:“柳相公住三楼,登州间,就是从尽东头往西数第二间。”
  小二话音未落,静临已经噔噔噔上了一层楼。
  到转角处,她还是停了下来,扭头冲楼下神色莫辨的段不循道了一声“多谢”。
  
第7章 诉衷肠表妹爱表哥,抱不平商人打举人
  “名安,你上这边睡来!”
  段不循没好气,名安也有点尴尬。
  俩人掉了个,各自躺回床上,室内再度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隔壁登州间的喁喁细语和嘤嘤哭泣渐渐止住,名安不禁松了口气,没话找话道:
  “这地方隔音真差,下次咱不住这了!”
  段不循翻了个身,“睡觉!”
  名安偷偷吐了吐舌头,心道这叫什么事啊。
  刚有点困意,隔壁却又传来了动静,这回不是说话声,而是床板子的咯吱咯吱声。
  名安一下子来了精神,将一只红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巴望着还能再听见点别的。
  不过,那咯吱声只响了几下便停了,名安忍不住小声奚落,“就这么几下,真没劲!”
  却听身后段不循“呼啦”一下掀起被子,好长半截身子坐得直挺挺的,脸瞧着比夜色还黑。名安见状赶紧跟着坐起来,“爹你睡不着啊,要不换一间?”
  “不睡了,出去走走!”
  段不循披上衣服就往出走,名安急道:“等我会!”
  “不用,你睡吧。”
  段不循说着话,人已经开门出去了。
  隔壁登州间内,冉静临满面潮红依偎在柳文彦怀里,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在娘家时,她与柳文彦曾偷着试过两次,算上这次,也不过是
  
第3回 。若说滋味,其实身体的欢愉十分有限,倒是情感的满足更多一些。比起那事,她更爱与柳文彦耳厮鬓摩的温存时刻,就像现在这样,俩人紧紧依偎着,有无穷无尽的话想说。
  “柳——文——彦——”
  “嗯?”
  “柳——文——彦——”
  “我在呢,做什么?”
  静临将额头往柳文彦下巴上蹭了蹭,声音透着羞赧,“没什么,就是喜欢念你的名字。”
  柳文彦心中一软,用力抱了抱她,温声道:“静临也好听,静女其姝,临花照水,正配你,姑母这名字取得好。”
  听他提及姑母,静临刚刚放松的心弦不禁重新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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