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
冉宝儿疑惑抬眸,却见他居高临下地冲自己笑,眼尾上挑,嗓音似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冉宝儿便着了魔一般,用力垫起脚尖,将耳朵凑了过去。
他的声音带着热气酥酥麻麻地传到她的耳中,紧接着又在她脑中轰然炸响,“因为你丑。”
“你——”
冉宝儿面上一阵青红交加,似是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再见这人眨眼间已是面孔黑沉、眸泛冷光,不由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倒退几步,而后强作镇定道:“方才所言句句出于肺腑,姐夫若是不信,自可找人求证,何必出口伤人?”
说着仍不死心,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忠言逆耳,我、我早料到您是这个反应……”
段不循不耐地嗤了一声,“东施效颦,真是令人作呕。”说罢转身而去,宽大的袍袖随步伐荡开,像是在甩着身上的晦气。
冉宝儿气得发疯,忍不住追了几步,在他身后恨恨叫道:“姐夫胸襟宽广,果然非常人所及,还望姐夫能心口如一,宝儿就等着你将她明媒正娶回家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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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不循回去时天已经黑透了,静临正坐在案前圈椅上写着什么,身上只穿了件宽松的碧色缂丝圆领袍,头发没有簪,松松地披散在肩后,还没有干透,看起来乌油油的,衬得一张脸愈发白皙秀气,看着有股和平日不一样的温婉气质。
“写什么呢?”
段不循凑过去看,只见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列着口脂、面脂、玫瑰膏子、花钿等名目,每一项都细心地注明了进价和售价,后面还标了以往卖出的数目。
“成本差不多的东西,单价越高,单个的利润也越高,卖出的数目却越少……肯定存在一个中间数,按这个数进货赚得最多,你帮我看看,我算的对不对?”
段不循凝神看了一会儿,随后笑道,“这是准备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了?”
“嗯,只是铺面还没选好,段大官人若是肯指点一二,小女子就感激不尽了。”
“这就感激不尽了?”段不循摸了摸她的头,将人拉到罗汉榻上坐下,自己却站着,看着她不说话。
“对了,今日怎么样,喜宴上热闹么?”静临心里有点好奇,“你们……有没有闹人家的洞房?”
“很热闹,去的大多是朝廷命官,暖房也很规矩,看着都是妇人,我就没往上凑。”
“那你喝酒了么?”
“没有。”段不循只喝了谢琅敬的那一盏,这么久早就散得没有味道了,是以答得脸不红心不跳,“不信你闻闻。”
说着俯下身来,静临嗅了嗅,果然没有闻到酒气,“这样的大日子你滴酒不沾,他们没有挤兑你么?”
“梦龙倒是说了两句,不过被我三言两语就顶了回去。”
“他说什么了?”
“他说看不出来,我竟是一棵惧内苗子。”??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好笑,静临忍不住噗嗤一下乐出声,“那你怎么回他的?”
“自然是坦然承认了,我说自己已经被你管得服服帖帖,半滴酒都不敢再沾了,否则回家怕是要喂我喝那掺了批霜的戒酒药。”
静临乐不可支,抱住他的腰笑了半晌,方才仰起头,小声道:“谁让你滴酒不沾了,只是别再像从前那样就好了。”
段不循摸摸她的头,“好,我记住了。”
说着却是蹲下身子,将视线与她齐平了,从怀里掏出一枚金灿灿的物什递了过去,“看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枚鸡心形中空帔坠,两面透雕舞凤纹,顶部挂钩做成卷羽形状,随风舒展,有云托风举的意态,十分工致,看着像是禁中之物,底下钑着四个篆字: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
“遇知音。”段不循目光灼灼,“喜欢么?”
他从前也送过许多首饰给她,没有一样不精致、不贵重,却没有一样如眼前这枚帔坠一般,真的送到了她的心里。
静临摩挲帔坠上的四个字不忍释手,“怎么,你吃了一回喜宴,还顺手牵羊、偷了人家新娘盖头上的坠子回来?”
段不循见状不由松了口气,顺着她的话笑道:“也不能白随了份子钱。”
这夜的他格外温存,亲吻轻柔绵密,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他很喜欢在这个时候亲吻她,好像是只有一处占有她还不够。还喜欢在她一次次情难自禁时仔细看她,像是在确认自己够不够令她情生意动。
静临却在这夜哭得难以自抑,这温柔颠倒日月治愈了她曾经的少不更事,这温柔也强横地无孔不入,说不清是惩罚还是怜惜,是给与还是索取,令她只是难以自抑地哭泣。
哭泣,不知是快活还是难过,是征服还是臣服,哭泣可以表达的意思有许多,它们混杂一处,像是红绡帐里暧昧的夜色。
天快亮时,他在她耳边轻声叹息,“好了,别哭了。”
她哆哆嗦嗦地攀住他的脖颈吻他,“有朝一日你若是负了我,我一定会杀了你。”
段不循撩开她额上汗湿的发,借着将明的天色,看到她一双眼幽黑如林中母兽,唇倔强地咬着,那牙齿却贝壳般小巧平滑,并没有锐利的尖头。
“静临,我何德何能。”
第105章 暖秋移来颜如玉,枇杷交得坦荡人
与段不循相处久了,静临渐渐发现了他身上的一些小癖好。
比如说吃东西,他很少吃零嘴,正餐偏爱清淡而有滋味的家常小炒,吃起来总是安静又专注,那神态就像是仔细阅读一本书。他嘴巴挑剔却极少浪费,即便是不那么喜欢的饭菜也总是吃得干干净净。静临爱尝鲜,免不了有不爱吃的时候,剩下的扔了可惜,就通通都进了段不循的肚子。
再比如说作息,除了有应酬的时候他一般都是早睡早起,午后也没有小憩的习惯。夜间睡眠却浅,静临每次翻身的动作已经极轻了,还是常常能将他惊醒。
再比如说做生意,大端既已经定好,他便乐得放手,自己做甩手掌柜的,活都交给下面的人做,是以大多时候都过得颇为优游,并不像静临从前经营玉颜堂那般亲力亲为。
他待人也极温厚,掌柜和伙计们每月除了有固定的银钱可领,每季末还有额外的分红,加起来足够养活一家老小。逢年过节、婚丧嫁娶还有另外的表示,赶上行情好的时候,这些额外的利市要比正经的薪水还丰厚。
日常做错了事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温言宽慰几句,少有辞严色厉的时候。有好几次静临都看不下去了,觉得有些人太过愚蠢又不自知,他倒反过来劝她,“人非圣贤,做错事再正常不过,咱们做生意的要和气生财。”
不过,他宽厚归宽厚,却不是什么事上都好说话的,尤其是账目,一旦教他瞧出作假来,不管你是掌柜的还是伙计,也不管你资格多老、功劳多高,只有卷铺盖走人一条路,没有商量的余地。
静临很爱瞧他做事,也常常扮了男装随他去各铺检视,一边学着他怎么管,留心着各掌柜的怎么安排,一边在心里合计玉颜堂重开后的章程。
这日两人从兴记出来,段不循说已经为她看好了两处地方,很适合盘下来卖胭脂水粉这些。
静临随他过去看了,一处是在棋盘街上,另一处是在五道营胡同口处,的确都是寸土寸金的好位置,铺面也齐整,盘下来后不需要怎么费心修建,直接就能用。
挑不出什么毛病,也谈不上有多喜欢,不知为什么,静临总觉得哪里不尽意。
段不循就道:“别急,既然这两处不行,我就再帮你物色别处。”
静临点了头,忽然就想起颜如玉胭脂铺来,记得还是那位同乡张胜介绍的,说那是内城里货最全、规模最大的铺子。她和翠柳、银儿一道去那进过好几次货,也厚着脸皮讲过价,奈何那掌柜的瞧不上她们小本生意,说要的量不够,一概按零售算,连零头都不肯给抹,后来她们去的便少了。
静临心里一直记着这家店,当初将铺子取名叫“玉颜堂”也是存着一股比较的意思在的,如今趁着还没开张,忽然就想再过去瞧瞧。
段不循答应得好好的,到了门口却不愿意下车,静临以为他是没耐心挑拣胭脂水粉之类的,便打定了主意偏要拉他一起。
他无奈地捏她的脸,“我若是进去,可能会扫你的兴。”
静临拉他的手摇,“去嘛,在马车里呆着有什么意思。别瞧不起胭脂水粉,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一会儿我讲给你听,管教你大开眼界。”
“是么”,段不循故意挑起眉,“那在下可要洗耳恭听了。”
颜如玉店面大、货物全,既批发也零售,是以不分淡旺季,日日都是满客。这日也不例外,静临在门外就看到里面人头攒动,怕与段不循挤散了,就主动勾了他的手,仗着里面人多没人注意,走得十分坦然。
她存着卖货的心思看同行的铺子,看得仔细,问得啰嗦,又一毛不拔,是以很不招柜前伙计待见。
她正给段不循讲胭脂的品类,讲到兴头处自然不可能挪步子,便厚脸皮道:“小哥不记得我了么,我是玉颜堂的掌柜啊,之前一直在你们家进货的。”
那伙计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白眼翻得极诚实,“不记得!你买不买,不买往前走,来来来,后边儿想买不加铅粉胭脂的往这边来,下一个——”
静临闹了个没脸,偷偷瞥了身旁人一眼,发现这人正一本正经地板着张脸,嘴角却挂着丝似有若无的揶揄,当时便气得在袖子下偷偷拧他,“有什么好笑的!”
段不循看了那小哥一眼,回头笑道:“我当年若是有你这个厚脸皮的劲儿,如今的身家怕是要翻倍了。”
“谁要听你炫耀?”
静临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顾自往前去。
她身材娇小,在这人挤人的地方倒显得格外灵活,反倒是段不循,人高马大的往哪挤都招人嫌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泥鳅般钻来钻去,自己在后面苦苦跟着。
静临挤到香露柜前,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却是甜蜜的红枣味道,仔细闻似是还有焦糖的香气打底。
这个味道……倒是和银儿调的“暖秋”极像。
静临挤到最前,拿起柜上试用的瓶子仔细闻了,的确是极像的,只是里面似乎缺了小丁香、生姜和肉豆蔻几味,是以闻起来调性单一,不如“暖秋”有层次。
香露多是花果味道,少有食物调的,“暖秋”算是独一份,所以去年卖得极好,老客都说全北京城找不出第二家来,静临便提价惜售,刚开春就下架了,想着等立秋了再重新上架,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类似的。
周围一群女眷也是觉得味道特别,都围过来试用,却是没几个付银子的。
伙计废了半天口舌卖不出去一瓶,心里也是疲了,态度就敷衍起来,答话有上句没下句。
静临不确定这“蜜枣露”是不是“暖秋”的仿品,心中一动,便自言自语道:“这味道倒是很像玉颜堂去年卖的’暖秋‘,只是略腻了些,秋冬用还好,夏日里就不合适了。”
周围妇人打量她衣着鲜亮,头上钗环不菲,人也生得美,便搭话道:“玉颜堂在哪,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原来在宛平的乌义坊,后来失了火,临时搬去棋盘街的天宝阁卖了一段时间,据说过段时间就开业了,开在哪里倒是还不晓得。”
静临故意颠倒了失火和搬去天宝阁的顺序,笑眯眯地答道。
那妇人一听到天宝阁直咋舌,“呦,那可是得挺贵的吧,寻常人家哪买的起那的东西。”
“也就贵了几钱银子,味道却是比这个好得多,留香也很持久,一瓶能用整整一冬呢。”
“是么”,那妇人听静临这么说顿时有点心动,笑道:“那我也留心些,回头等它开张了去看看。”
静临笑笑,刚要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一女子柔声开口,“这位娘子说的是玉颜堂的’暖秋‘吧?去年秋天买过一瓶,的确是独一份的味道,很是值得,只可惜买少了,如今就是想买也要再等等了。”
静临回眸看去,只见一梳着妇人髻的端雅女子正笑着看向自己,衣饰朴素大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得体的青衣婢女,手中各捧着一方胭脂盒子,再往后却站着神色古怪的冉宝儿,也穿着身和婢子一样的青衣,手里捧着方一模一样的盒子。
伙计卖不出货本就心焦,这会儿又听她们大喇喇地说起别的铺子,心里就更不乐意,“我说几位,闲聊出门左拐,点了茶水点心随便怎么聊,我这还得做生意呢。”
静临往外走了几步,沈昭华迎上前来,用徽州话道:“还没谢过你的枇杷。你不知道,自打搬到京城我便日日想着这个,真是馋的不行,那篓枇杷可谓是雪中送炭了。”
“娘子哪里的话,”静临也用乡音回她,“娘子高义,一辆马车救了急火,区区果子又何足挂齿。”
沈昭华笑着摇头,“清和与段大官人乃是挚交,这些本就是应该的。静临,若是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的话,那便直接叫我昭华好了。”
她形容亲切,言语也坦率,静临顿生好感,便也有了交好之意,因就从善如流,“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