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临觉得胸口发闷,想将身子从他怀抱中抽开,他却在这个时候又开了口,“为什么不想要孩子?”
“……我还年轻,不着急。”
十九岁的姑娘正值好年华,的确无须心急。可是他大她一轮又一年,如今已过而立,若是搁在寻常人家,怕是孩子都要十几岁了,而他却还孑然一人呢。
段不循心里叹气,知道她这是故意在刺自己。
静临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了,他身世如此,想来是比寻常男子更看重香火传承的,又见他果真不吱声了,以为是戳中了他的心事,便又道:“生养孩子会变丑,便是有奶娘保母带着,做母亲的也要时常操心,比不得没孩子时候轻松,我……我还没准备好呢。”
话音未落,静临便感觉自己腰上的手臂收紧了,身旁的人虽未说话,却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静临心里的那点憋闷便被这一吻给哄好了,也回抱住他,“你呢,你为什么也不想要?”
段不循一下下抚着她脑后柔软的长发,半晌道:“和你想的一样。”
静临一时猜不透他这话的意思,她心里想的是一样,嘴上说的是另外一样,他呢?
胡思乱想间,身旁人的呼吸又变得深长了。
过了一会儿,静临也睁不开眼睛了,就听段不循含糊地说了声“睡吧”,便在他怀抱里陷入了沉沉睡梦。
第二日早饭后不久,下人进来通报,说是有陕西的客人来访,已经在一楼等着了,说着递上名刺。
段不循看了眼便教引人上来,静临避去里间,只听来人果然操着口浓郁的陕西口音,谈话间千恩万谢的,听着好像是欠了段不循什么人情。
话说了没几句,这人似是察觉到此处有女眷,不多时便起身告辞。段不循要送他出去,他坚决不肯,一个劲地推辞,“可别折煞小人,大官人留步!”
段不循便也不勉强他,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拱手道别后方才回屋。
静临从里间出来便见到屋地上放了三个大竹篓,打开一看,却都是黄澄澄的枇杷,个个饱满多汁,熟得刚刚好。
“米易枇杷,四川运到陕西的,这会儿口感正好。你不是爱吃这个么,这些都是你的。”
静临剥了一个咬了口,清甜汁水入口,眼睛立时眯起来,“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了?”
段不循笑着摸摸她的脑袋,“随你怎么处置。”
“那便教人送一篓给银儿,一篓给沈小姐吧!”
“沈小姐?”
段不循闻言放下账册,“怎么从前没听你提起过?”
“……就是宛平知县沈大人家的千金。上次多亏了她,要不是她将马车借给我们,我们也不能那么及时赶回去。”
段不循觉得她话里的“我们”二字颇为刺耳,忍不住皱了眉,“我记得她父亲沈春林之前是在徽州府做通判,她与你,倒是渊源颇深呐。”
静临走到他身边,“你这话什么意思?”?
“倒是好久没听到过柳文彦的消息了。”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静临闻言顿时一愣。
这人真是……他果然已经知道了沈昭华的身份。
段不循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老冯跟我说了,人当时捆得严严实实撂到地上,就是插翅也难逃,回来却不见人影了。”
“我、你——”
“你把他放了?”
“……是。我当时的确动了杀心,想教冯大哥结果了他。可我一介女流到底心软,念在从小相识的份上,一时就动了恻隐之心,饶了他一条命。唉!我总是这样,临到紧要关头就硬不下心肠,全然忘了从前受过的折磨——你不会觉得我是妇人之仁吧?”
她说着掏出帕子,在眼角按了按,眼睛却水汪汪地睃着他的神色。
段不循瞅着她这副模样,忽然就想起了护送她去金满楼寻柳文彦那个夜晚。
那时候她就会装模作样,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教他看得牙痒痒。
柳文彦他怎么配!
“诶呀!”静临忽然被他抱起来,先是有点发懵,随即醒悟过来,不禁咯咯咯地娇笑,伸手戳他下颏上短硬的胡茬,“怎么,你这是又吃醋了?”
段不循哼了一声,沉声道:“心狠手辣的小娘们儿,你做下的事,真当我不知道?”
静临心里一惊,笑慢慢凝固在嘴角,“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又胡说八道!”段不循将她撂在桌案上,粗重的紫檀木桌腿被他撞得一下子移了位,静临恼得叫起来,“我就是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人,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爱找谁找谁去!”
“来不及了!”段不循撞洒了案上研好的墨汁,浓稠的液体缓缓濡湿了柔软的宣纸,上面一枝才勾好了线的春桃得墨,渐渐有了含苞欲放的娇态,“爷就爱你这股心狠手辣的劲儿!”
下午,静临软绵绵地靠在段不循怀里吃枇杷,他持笔蘸墨,在账册上勾勾画画。
“欸!你等会!”
静临恍惚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夺过来一看,果然见到“冉静临”三个字,下面还用细笔注明了欠款金额,五十两。
段不循见她脸都气红了,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番茄上镶了两个金铃铛,不禁觉得乐不可支,半晌才堪堪忍住,解释道:“冤枉!你看字迹,这不是我记的!”
说着将毛笔递到她手里,笑道:“快勾了,看着多让人生气。”
静临恶狠狠地将这笔陈年旧账勾了,又看到紧挨着自己名字的另外一人。
“魏大勇?他做什么欠了你五百两?”
“他是陕西的军户,前年马瘟,他手下养的几十匹军马都死了,还不上朝廷的桩朋银子,因此便与我借了三百两。”说着在她嘴上啄了口,“你吃的枇杷就是他送的。”
“那这个呢?”
“张凤昌啊,从前生意上有过来往,去年米价贱,他的货压住了,一时回不了款,就帮他垫了五百两。”
静临又问了许多,他都一一耐心地答了,末了将这本册子放到她手里,“这里记的都是小额欠款,本就是不打算要的,权当是积德行善了。你看哪个名字顺眼,随便勾了就是。”
静临一时呆愣,忽然就体会到了一丝财神爷的快乐,歪头咬笔,还有点难以置信,“当真?”
段不循见她笑了便也胸怀大畅,索性将几上一摞册子都搬了来,“这些都是,你喜欢怎么勾就怎么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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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到了谢琅和沈昭华大婚这日,段不循穿了身织金麒麟纹靛蓝曳撒,腰缠白玉带,头戴金丝冠,打扮得风流倜傥,光彩照人。甫一现身便在谢家前院掀起一阵喧哗,有相识的纷纷起身致意,相熟些的便过来让座,段不循只含笑颔首,随知宾大步穿过熙攘人流,到陆梦龙那桌坐下。
陆梦龙上下打量他一番,但见他丰神潇骨、满面春风,到底没忍住酸话,“啧啧,是不一样了!”
段不循难得没有反唇相讥,只是一笑置之。
陆梦龙撇撇嘴,将他身前的酒盏斟满,“这是老师送的竹叶青,来,先喝一个。”
段不循却将被一挡,回头教人上茶,举杯道:“抱歉,忌了,以茶代酒吧。”
“你没事吧?”陆梦龙顿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这才几天就被人管成这样?从前怎么没看出你段不循竟是一棵惧内苗子!”
段不循轻咳一声,“勿要以己度人。区区一小女子而已,如何能受她钳制?是最近在服药,需得忌酒一段时间。”
“得了吧!”陆梦龙有点将信将疑,“吃的什么药?”
恰好邻桌有人过来敬酒,段不循依旧是这套话,果真是滴酒不沾的样子,却是岔过了陆梦龙的问话。
陆梦龙见他避而不答,心里忽然就涌现出一个不着边际的猜测,瞄了眼他的下半身,促狭道:“你老兄该不会是……招架不住了吧?”
段不循鄙夷地掠了他一眼:“你这以己度人的毛病果真是改不了了!”
又过了一会儿,新郎走到这桌来敬酒。
先敬了大伙一杯,后又单独敬了陆梦龙一杯,最后将被子递到段不循跟前,不待段不循说话,却是先声夺人,笑道:“一不小心竟抢到了兄长前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喝到兄长的喜酒?”
第104章 琴瑟合鸣生死意,高山流水遇知音
婚宴上最不缺的颜色就是红色,新郎的喜袍是大红的,筵席上的垫的绸布是大红的,嫁妆担子、吹拉弹唱的响器上缠着的绸花也是大红的,段不循被这成片的金赤绯红晃得眼睛发热。
卷棚外却是一个清凉世界,天是鸭蛋壳一样的浅青色,花圃中栽种的翠云草在阳光下透着蓝,看起来有点像是湖绿色。这样的配色像极了静临那方失佚的旧帕子,它被他故意留下,又着意交到谢琅手上,那人却用心至深,始终不曾与她提及此物。
上次他来云天间说的那番话已经是放下前尘的意思,可归还之物却只有一张画像,并没有那方帕子。
同样是男人,段不循如何不了解男人的心思,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若是一辈子都得不到,那就一辈子都忘不掉。同样,主动出击是很容易的,克制却非常难得。
对于自己的女人被旁人惦记这件事,段不循观感微妙。她的确是个很招人的女人,男人喜欢她、迷恋她也实在是很正常,这并没有什么。可惦记是一回事,动了真心却是另外一回事。谢清和的确是动了真心,虽然他并不配……他方才那问题分明是在敲打他,生怕他辜负了她。
段不循方才喝了他这杯敬酒,虽则只有一杯,此刻却觉得有点上头,胸口憋着一团郁气,呕不出、咽不下,像是宿醉后那股压抑不住的淡淡恶心。
“段姐夫?”
身后有人这样叫他。
段不循对这个称呼感到颇为新奇,回头见到来人,心里那股淡淡的恶心却愈发加重了。上次与这人见面还是在运河上,她长得……实在是不怎么像她的姐姐。
见他止步转身,冉宝儿也趁机仔细打量起他来。
初见时情形危急,她那时候被眼前乱飞的雪亮刀片和四处迸射的血液吓得失了神智,并没有来得及好好看他,脑海里只留了一个模糊的印象:身材高大,气度不凡。
后来这份模糊的印象也被时日冲淡了,她见到了风华绝代的谢琅,便自作主张地将他想象成了个脑满肠肥、膀大腰圆的铜臭之人。
此刻看清了面孔,却发现这人实在生了一副耐看的相貌。与谢琅那种面若朗月的俊美不同,这人轮廓很是英武,眉眼唇角蕴带风流,气度却十分深沉冷峻,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概。
那贱人倒是好命……冉宝儿暗暗想着,又走近了几步,到段不循身前一臂之距停住,轻轻蹲了个万福,怯生生道:“宝儿斗胆这样称呼,不知是否唐突了官人。”
不得段不循答话,她便飞快地睃了他一眼,之后将头低了,面上挂了个娇怯不胜的笑,“说起来,姐夫还是宝儿的救命恩人呢。”
说着便又盈盈下拜,“多谢姐夫的救命之恩,宝儿无以为报,只有几句心里话想与姐夫说说,不知姐夫可否移步一听。”
段不循从上到下扫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脚步却纹丝未动。
冉宝儿从他这一声笑里听出了几分轻蔑之意,却是并不气馁,“有道是疏不间亲,姐夫与我仅有两面之缘,与姐姐却是日日相伴,有些话我便不好直说。只是……”她看着段不循,目光含羞带怯,隐隐透着悦慕,“姐夫于我有大恩,便是知道姐夫听了这话会感到不悦,宝儿也得说。姐夫,我姐姐她……她实在是个不安于室之人。
她与清和的事你也是知道的……姐姐能言善辩,想必已经与姐夫有了交待,若是姐夫真的相信一男一女久处一室仍发乎情、止乎礼,那宝儿便也没什么好说的,此事不提也罢!可是,”冉宝儿说到此处顿住,像是颇为难以启齿,“若只有清和一人也就罢了,她竟然连娘家的表哥、夫家的小叔和大伯都不放过……”
冉宝儿一张脸已经羞得通红,“作为妹妹,于情于理都不该说这样的话,说了于我自己也没半分好处。可您救过我的性命,我便得提醒您一句,娶妻娶贤,我姐姐她却是个水性女子,实非良配。”
“是么?”段不循听完她这番情真意切地剖白终于开了口,忽地凑上前一步,笑道:“我看你倒是颇为贤惠。”
本就凑得很近,这下更是几乎贴面,冉宝儿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白檀香气,目光落到他腰间缠着的白玉带子上,耳朵不由自主地发起烫来,“姐夫……”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段不循风流在外,冉宝儿早有耳闻,此刻听了这话已是羞得抬不起头了,一颗心在胸腔怦怦乱跳,出口的话都带了颤音,“想必是教养不同的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