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你这么幼稚。”
沈砚垂眸,抿了抿唇:“实话而已。”
“是吗?”月下,裴子星起身,双影并肩而行,“依着宁小姐的脾性,她若没有生气,应当不会留下这么重的咬痕。”
他刻意把重音放在了“咬痕”二字上。
沈砚语塞,良久,轻哼一声,“你倒是了解她。”
裴子星心想,他或许并不太了解宁沅。
起初他只觉得她与旁的闺秀也没什么不同。
温柔,安静,和男子说话的时候,总是稍带疏离和情怯。
后来,与她相识久了,却发现她其实心中自有天地,不为外物所改。
可她的那方和他自幼受教的观念相去甚远,他还暂时无法全然参透她。
但沈砚不同。
他俩自幼相识,他太过清楚他的脾性。
刻薄寡言,但心细如发。
能让他在乎的事很少,在乎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纵然从前他口口声声说要与宁沅退婚,那也是他觉得他并不能给她带来幸福之后的尊重。
否则,即便他无心情爱,也大可以把她娶回府好生养着。
沈氏是顶级门阀世家,自然不会差她一口饭吃。
这世上并不相爱却能共度一生的夫妻也有很多。
一个自认为婚姻之事无关情爱的寡情之人,却开始对她嫁给他是否合宜而心生顾虑,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在乎?
更别提他现下已打消了退婚的念头。
如今见他吃醋,裴子星更是确定了自己内心的判断。
沈砚不知何时,已然喜欢上了她。
裴子星深深望他一眼:“你若真的在乎她,就少招惹她。”
“你懂什么?”沈砚不屑道。
“我虚长你几岁,自然比你明白。”
两个皆未曾沾染过情事之人都觉得自己比对方更懂。
裴子星道:“男子汉大丈夫,对待小姑娘当温柔耐心些。”
“怎么?裴大将军,京中待你温柔耐心的姑娘可少了?否则你怎么还独身一人?”
沈砚一针见血道。
他很清楚,若是宁沅真的是温柔娴静之人,他或许根本不会在意她。
她在他的生命里实在太过独树一帜。
看似温柔,实则强硬;看似怯懦,实则大胆。
正是因为她的招惹,他们的生命才开始交汇。
“你看你,温柔耐心地在墙外吹了半晌笛,最后连句道谢,还得由沈某递过来。”他好心道。
“我吹笛,又不是对她有所图谋。”
“只是见她难过,想帮她舒缓心绪罢了。”
“她做了什么,见了谁,是她自己的事情。她既让你帮她道谢,那便是笛音对她起了效用,我的目的已然达到,就不枉我费了这半晚时光。”
沈砚侧目,见好友眸中坦荡,一时之间又拿不准子星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沈砚抿住唇,心想,他是断然做不到这般无私的。
他甚至都不想见他们二人独自觅了处偏僻地界闲谈。
*
晨光熹微时,家中小厮引着明决来了宁沅的院子。
彼时宁沅正在小厨房里煮火腿粥。
“宁小姐这是在做早膳?”明决礼罢问道,“属下隔了老远都闻到香味儿了!”
公子小气,不愿分食。
其实他早对宁小姐的手艺垂涎已久。
锅内冒着热气,她“嗯”了一声道,“你要来一碗吗?”
明决赶忙颔首。
与他一同前来的小厮亦讨得一碗粥,小院内虽无处可坐,捧碗站着吃粥亦平添了不少烟火。
明决是沈砚的心腹,他来自然是为沈砚传话的。
“你们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吗?”宁沅问道。
明决其实对宁沅这个未来的少夫人颇为满意。
她人美心善,聪明灵慧,也没什么主子架子,更重要的是能把他家公子迷得神魂颠倒。
只是他家公子死不承认。
不但死不承认,早上吩咐他来时,还特地警告他道:“你不要对她添油加醋地转述,否则我定会扒了你的皮。”
啧,这么凶,难怪绑了快二十年的婚约,却还没娶上媳妇。
但谁让公子有一个一心为他着想的好下属呢?
他肯定会帮他讨夫人欢心的啊!
于是他捧着粥碗道:“几日未见,我们公子对您甚是思念,故派我来问问您明日可否有空?他想邀您去赏荷。”
“赏荷?”宁沅迟疑了一下,“去何处?”
“长*公主府。”明决笃定道。
去长公主府赏荷?
……应是那件事有了进展。
宁沅思量片刻,一口应下:“好啊。”
明决没想到宁沅会应得如此之快,接着拿出一只包裹:“宁小姐,那届时您换上这个,到时候公子会派人来接您。”
“这……这是何物?”
明决神神秘秘道:“现下不必多说,您回去看了便知。”
他想起公子的话――
“你和她说,许是因上回的事,长公主此次并未给她下帖。她若想去,需得换上这身衣裳,装作府上女使随我进去,好掩人耳目。”
明决不太清楚何为“上回的事”,但他知道他问了也白问。
他依样画葫芦道:“公子还惦念着上回的事,他说,此次长公主并未向您下帖,您若想跟他进去,必须换上这身衣裳。”
上回的事……?
宁沅目光落向包裹,变得极为复杂。
八成这包裹里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她狐疑问道:“他还有什么旁的话要你带给我吗?”
“有有有!”
明决的脑子飞快地转。
他势必要为宁小姐与公子早日在一起添砖加瓦!
他道:“公子说,他很期待见到您,若是此行愉快,今后你们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呢!”
宁沅轻轻“哦”了一声,自他的话中咀嚼出了言外之意。
她只有穿着这衣裳,把沈砚哄高兴,他才会带她入公主府,才会继续在这件事上帮她。
否则一切免谈。
送走明决,宁沅抱着包裹回房,小心翼翼地拆开,赫然见是一套崭新的女使装束。
……不是?
她本来以为是更为大胆暴露的轻纱之类的衣裳,却没曾想只是女使的棉布衣裙。
不过,她没想到,沈砚居然还有这种癖好。
难怪他身边从没有女人近身服侍。
原来他只喜欢让心悦之人乔装改扮给他看。
宁沅凝着衣裳,眉头愈皱愈深。
当心声闯入沈砚脑海中时,正在审批公文的他笔下一顿,在纸页上晕开一个黄豆大的墨点。
他什么癖好?
他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宁沅自身上褪下衣裙,换上这身女使装束,站在镜前时,觉得“人靠衣装”四个字果然很有道理。
把她一贯偏爱的轻纱换作布衣,世家小姐的娇贵便被削弱不少,添了不少平易近人的亲近感。
布衣略粗,又是淡淡素色,却反称她肌肤细嫩,吹弹可破。
抬眼时,眸中的水光也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像是一只皮毛雪白,却在山间挂了草屑的兔子般惹人疼。
她适时想起了一册话本――《风流公子俏丫头》。
公子深夜苦读,埋头奋笔疾书,娇俏的小丫头为他红袖添香。
待衣袖轻轻拂过他的手背,他反手抓住稍显粗糙的布料,继而攀上她细嫩的手。
小丫头早已思慕公子多时,却不得不迎合着他的癖好半推半就,娇嗔一句:“公子,不要。”
宁沅想着,不禁笑出声来。
他玩得可真花。
沈砚铁青着脸听完她的心声。
不知为何,他莫名想起了她一贯软若春雨的嗓音,素手抵在他的胸膛前,眉眼狡黠,笑着道:“公子,不要。”
说罢,还挑衅般地捏了捏。
待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墨早已在公文上晕得不成样子。
他把纸页团做一团,冷声唤道:“明决。”
明决心情不错,推门进来:“属下在!”
一只纸团兜头朝他砸下来。
“去和宁泽说,方才那份不够严谨,重写一份交给我。”
明决拆开纸团,见里面已被晕得不像样子。
从前公子生气时只会把公文团成纸球,如今已然气到在上面泼墨的地步了?
小宁大人果然资历尚浅,仍需历练。
明决一口应下:“是,属下这就去!”
他刚转过身,却听“当啷”一声金属撞地之音,回头看去,脚边却是沈砚的剑。
他忙劝慰道:“公子不可!小宁大人是宁国公爵位的唯一承袭者,又是您未来的小舅子,您就算再气,也不能让属下一剑把他斩了啊!”
“不是斩他。”他坐在椅上,双腿交叠,声音沉冷,“扒你的皮已然不解气了,你寻个去处,自行了断吧。”
……
他都知道了?
他怎么知道的?
他现在气什么气,明日他就该知道有自己这样贴心的属下,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明决一边腹诽着,身躯抖了抖,欲哭无泪道:“公子,这种事情不要啊……”
沈砚精准地从他的话里提取到了“公子”与“不要”,一贯冷淡的眼瞳里浮上羞恼。
“你最好赶紧给我滚出去,今日别再让我见着你。”
“是是是这就滚……”
明决狼狈离开,回身望着紧阖的房门,暗自不忿。
他等着他有朝一日自觉真香!
宁沅受沈砚之邀,赴长公主的赏花宴,为免与明薇生出争端,还体贴地选了自府内偏门离开,她爹自然不会反对,反生出一种她总算体贴懂事的欣慰之感。
翌日,宁沅依约换了衣裳等候,见沈砚的马车缓缓停在了门前。
虽然她对沈砚这一奇怪的癖好分外不解,但那终究是旁人的私事,她素来也不爱欠人人情。
既有求于他,在合理的范畴内报答是理所应当的,扮作丫鬟端茶倒水也无可厚非。
只要他不要求她与他共赴云雨就行。
不过她如今还怀着身孕呢,他应当不会这么禽兽。
思绪纷飞间,她上了马车,一眼便看见了阖着眼闭目养神的沈砚。
马车缓缓启动,沈砚依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她斟酌着要不要与他打个招呼,又纠结于该以一个怎样的身份同他打招呼。
是宁国公府的大小姐宁沅?
还是这身皮囊之下的俏丫头宁沅?
她思来想去,觉得那日明决都把话暗示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若是还端着大小姐的架子,便显得很不识好歹。
成大事之女子能屈能伸。
她下定决心后,走去了沈砚正单手支颐的小几边,拿起一旁的茶壶,为他添了盏茶。
双手奉去他面前时,还不忘把衣袖拂过他清冷面庞,送来一阵清甜熏香。
“沈,沈公子。”
声线轻软,带着百转千回的尾音。
沈砚觉得自己耳膜震荡。
他就是怕宁沅误会,才假寐不欲理会她,心想着把她带去府里,她的疑心也可尽消了。
她怎么还上赶着来招惹他?
见他仍阖眼假寐,不为所动,宁沅心想:这他都不满意?
少女凝眉片刻,拎着衣裙他身前缓缓蹲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公子……你怎么不说话?”
比先前那道声音还要酥上几分。
看来她是不招惹他不罢休了。
沈砚唇角绷直,缓缓睁开眼睛,自她手中抽出衣袖,继续阖了眼睛。
仅一瞬间,宁沅见他眸色清明,并无半分睡意,心中更是笃定他并不满意。
……不满意他待会儿把自己丢下车可怎么办?
岂非前功尽弃?
宁沅咬了咬唇,下定决心般把手伸去了他的大袖中。
纤细的手指正欲勾勾缠缠挑开他的指缝,他猛地抽回手,终忍不住蹙眉冷声道:“宁小姐,麻烦你正常一点。”
正常?
……何为正常?
宁沅沉思片刻,顿时了悟。
扮俏丫头的关键所在,是欲拒还迎。
而她则太过坦荡,仿若在完成任务。
俨然不够娇羞。
第41章 娇羞
真是拿他没办法。
宁沅在心中微叹了句,望向沈砚时却又犯了难。
所谓欲拒还迎,当是彼此心照不宣,一人主动,一人推拒,才能完美地把这一娇羞姿态表现出来。
可如今他巍然不动地坐在那儿,恨不得拒她千里之外,她一个人既要主动,又要娇羞地推拒,真的不会像得了失心疯吗?
……
沈砚揉了揉额角,觉得不能再由着她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否则还不知道要出怎么样的乱子。
他打算同她讲一讲今日之事。
“你过来。”
他挺直脊背,指尖扣了扣小几,示意她坐在另一侧。
宁沅眨了下眼睛。
他终于良心发现,知晓要主动配合她才能继续下去了?
“那,那是公子未来夫人的座位,奴,奴婢不配。”她扭捏着欲拒还迎道。
……还演上瘾了是吧?
“行,那你就蹲着吧。”他不耐道。
宁沅抿了抿唇,心想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拉扯。
她都已然娇羞地婉拒了。
此时,他应该强硬地攥住她的腕子,把她按在座上,沉声道:“本公子说你坐得,你就坐得!”
“莫说这区区座位,就是府中夫人之位,你亦坐得!”
沈砚听着她的心声,沉默一瞬,压下想把她丢出去的心思。
他想,她若能早些入戏也好,这样一来,也不会过早被长公主看出破绽。
他缓声道:“宁沅,你可否想过,明明长公主生辰宴刚过不久,怎么这么快就再度遍邀京中五品以上官家闺秀,来参加这回的赏荷宴?”
宁沅仰起脸,望进一双沉静如水的眸中。
这是什么环节?
男子皆爱的“让我来考考你”?
若是寻常男子,她很笃定他定想看见她呆呆地说“不知”,再听见他娓娓道出因由后,满目崇拜地夸他“公子竟如此真知灼见!”
可他是沈砚。
他好像不喜欢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