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音量压得极低,“你若是能够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或许我们会考虑帮帮你。”
少年闻言极快地眨了眨眸子,小鸡啄大米般点着头。
季楠思瞅着他的这副模样,回想起那日在大街上与他初见时的情景。
当时的他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面对前来抓他的巡城守卫没有一点服软,这会儿又怎会怕袁烈怕成了这副样子?
她悄声问道:“你为何觉得袁烈比那些巡城的守卫更加可怕?”
说话间,季楠思将手指抵在了唇边,示意少年尽量小声回答她的问题,以免惊扰了外边驾车的袁烈。
少年会意,也尽量压低了声线,“巡城守卫顶多就是将我扔出丹阳城,让我自身自灭,可外边那人……”
他红了眼眶,似是想起了极为痛苦的经历,“外边那人会将我抓回他们的据点,不停给他们干苦力,还不给饭吃。”
“我被他捡回去了多久,就饿着肚子干了多久活,如果不听他们的话,还会被体罚,我这身上全是伤,每天又饿又累又痛……”
少年的泪水汹涌不止地落了下来,“我今日好不容易才逮到机会逃出来,可是不到半天功夫,又被抓住了……”
他越说越伤心,克制着自己的音量无声呜咽着。
季楠思疑惑地看向苏淮卿,“我记得你说过,他们的据点出乎意料的安全?”
苏淮卿垂眸捏着下巴深思,“我当时也只在外围远远看了一阵,只觉得那处像是个寻常的小村落,有老人、有孩童,看上去很是和谐。”
“和谐个屁!”少年险些嚷得太大声,赶紧抬眸朝车帘外张望而去。
外边没啥动静,袁烈应当没有察觉异常。
少年再次压低了音量,满脸愤懑道:“那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是被他们那群人抓回来做苦力的!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每个人都要干苦力!”
季楠思拧起了眉。
按照皇甫临渊的说法,袁勇和袁烈的身份是企图推翻朝政的临州乱党。
所谓乱党,起事需要准备大量粮草、兵器、铠甲,定然是拥有越多人力越好。
她想过乱党可恶,倒没想过这些乱党竟将老人和小孩也都抓起来作为劳力。
父亲不是说已经和乱党谈判过了吗?乱党不是答应了尽快回到临州去吗?
难不成父亲被骗了?
亦或是……被骗的人其实是陛下。父亲从头到尾都和乱党勾结在一起,编纂了一套能够让陛下满意的说辞,而陛下竟也轻易信了?
季楠思攥紧了衣袖。
父亲究竟在做着何等危险的事……为何就是不肯告知她一二?
一只手落在了她的手背上,缓缓将她的拳头给包裹了起来。
“思思,莫慌,咱们到了地方再看看情况。”
季楠思抬起头,对上了苏淮卿略带安抚的视线。
她点了点头,摊开拳头将掌心翻过来回握住了他。
少年哭累了,见那两人也不再理他,挪着屁股往角落里挤去,将背靠在了墙角处。
他虽是个乞儿,但也是个有骨气的乞儿,求人只求一次。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们愿不愿意帮他就是他们的事了。
大不了他之后再找机会逃出来。逃得了一次,还逃不了第二次?
少年暗暗想着,奔跑了一天的倦意袭来,令他恍恍惚惚地点起脑袋。
就在他即将彻底睡过去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
少年的后脑勺因着惯性‘嘭’的一声撞在了身后的车壁上,他的睡意当下散了大半。
袁烈在外边朗声道:“苏老弟,咱到了。”
季楠思和苏淮卿相视了一眼,同时握紧了对方的掌心。
苏淮卿率先起身,低声道:“我先出去看看情况,你在里面待着。”
若是情况不对,他手上还有一把匕首,大抵不会那么被动。
秋猎时他与袁勇袁烈两人相处,觉得这两人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混蛋,他们还在他与思思遇袭时主动现身帮忙放倒刺客。
可是人心隔肚皮,那少年的话也颇有蹊跷,谁也不能保证袁勇袁烈之后不会做出危害他和思思的举动。
苏淮卿看到季楠思点头应下后,顾自钻出了车厢。
他们抵达的这处是一个藏在荒山脚下的村子,看上去规模极小,四周除了悬崖峭壁外就是茂密的树林。寻常旅人若是没有刻意寻找,压根就找不到这里。
村子里有人听到动静迎了出来,是一名壮汉和一名老妇人。
苏淮卿一眼和袁勇对上视线。
袁勇满脸的诧异,“苏老弟?”
苏淮卿抱起拳,“袁二哥。”
袁勇是袁烈的弟弟,苏淮卿之前与他们称兄道弟之时用大哥、二哥两个称谓将他们区分了开来。
袁烈走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去抓那小家伙,正好撞见苏老弟在山洞避雨。”他朝车厢的方向努了努嘴,“他的身边还带了个小娘子,是他的相好。”
袁勇听到‘小娘子’三个字,下意识想起了上次在慈溪山劫持的那位小娘子。
他狐疑地走到马车边上,隔着飘动的帘缝往里边探去视线,嘟囔道:“苏老弟,你不会把挤难死给带来了吧?”
袁勇的话语里还是带着浓浓的口音,正如他们初见时那样。
苏淮卿的面上挂着笑意,“若真是如此,袁二哥打算如何?”
袁勇却并没多大反应,“能如何?俺和她老爹都谈好了,还能把她咋滴?”
他摆了摆手,“你也别暗戳戳防着俺了,俺这人说话算数,不会为难她!”
语毕,袁勇直接转身走向随他出来的那名老妇人,“阿婆,给他们在村里安排两间屋子过夜。”
一直默不作声的袁烈冷不丁接过话。
“不用那么麻烦,给他们安排一间屋子就够了。”
第38章
身处这么一个陌生的村落,而且这里还是袁烈袁勇等临州乱党的据点,潜在的危险因素太多。
苏淮卿不放心让季楠思自己待在一个房间,对于袁烈的提议欣然接受。
他笑着朝袁烈抱起拳,语调高昂,“还是袁大哥你懂小弟呐!”
袁烈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都是兄弟,懂的都懂!”他挤眉弄眼地示意向车厢的方向,“不过村里有不少人,你今晚稍微克制点,可别弄出太大的动静。”
他这荤话张口就来,苏淮卿的面色并没有因这话而有异,也挤眉弄眼地回道:“大哥放心,小弟明白的。”
这番交流落入了车厢内季楠思的耳中,蓦然让她想起了早些时候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情。
他的柔声低语仿若余音绕耳――“思思……你说的,我可是个大男人。”
然后……
季楠思回想起那个场景,不禁双手掩面,一阵脸红心跳。
她的十指微微张开,指缝后边露出来的眸子眨了眨。
是她疏忽了,竟真以为苏淮卿是个吃素的,还肆意逗弄他……她的那些举动落在他的眼中,应当如同儿戏一般吧?
怪只怪他之前藏得太好,两辈子以来都从未对她做过半点出格逾越的举动。
谁曾想这家伙居然这么会撩拨人,再加上他这会儿在外边应对袁烈时表现出来的那股游刃有余劲儿……
季楠思后知后觉起了一个疑问,双手缓缓从颊边垂落而下。
她们之前相识的那七年中,苏淮卿的身边除了她之外似乎没有长期交好的友人,更别提其他姑娘家了。
现在的他,面对她的戏弄能够轻易反客为主,面对袁烈关于男女之事的调侃也能应付自如。
这是为何?
莫非……她当年离开边城后,苏淮卿在西丹四处游历的这段时间里,有过许多类似的经历,熟能生巧,也就见怪不怪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季楠思的眸中黯然了不少。
他才刚和她提起过一名女子,那位醉仙楼背后的东家。
那名女子常年混迹于市井,苏淮卿与她相识,与她交好,还曾被她求嫁过,他们两人大抵一起经历过许多类似的调侃吧?
季楠思的心头酸酸的。
在山洞时他落在她唇畔上的吻,温柔、熟稔,令她久久无法平复,可他事后却像没事人一样……就像落吻这事对他来说十分寻常,根本无需在意。
季楠思打住了胡思乱想,负气地抿紧唇线。
罢了……想那么多作甚?
她出城的目的是来见临州乱党,她现在应该想的是如何与他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从他们口中探出有关父亲的情报。
车厢外持续传来苏淮卿与袁勇袁烈之间称兄道弟的客套话。
季楠思瞄了一眼旁边的少年,后者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埋首于膝间看不见脸。
少年方才的话里透露出一个信息,袁勇袁烈两兄弟并非善类,他们能够冷漠地拿老人和小孩当劳力,应当没那么好说话。
他们此时对苏淮卿的友好也许只是一种迷惑人的假象。
她得琢磨琢磨如何委婉地向他们套话,才不至于惹出不可控的变故。
前方的车帘被捏开了一角,季楠思对上了苏淮卿探究的视线。
“思思,你怎么了?我在外边唤你好几声了……”
一看见他的脸,季楠思心底那些关于他的乱七八糟的念头又都冒了出来。
她脸色微沉,淡淡道:“没怎么。”
苏淮卿古怪地看了她几眼,犹疑道:“你……”他最终没说什么,朝她伸出了手,“咱们该进村了,此行你定要跟紧我,不要自己单独行动。”
季楠思睨着他白皙如玉的修长指节,迟迟没有动作。
也不知这般好看的手,在她错过的那段岁月中牵过多少次其他女子?
“思思?”苏淮卿催促道。
季楠思抿了抿唇,终是搭上了那只手。
无妨,总归这只手如今是朝她伸出来的,她好好抓紧便是。
至于旁的那些杂念,多思无益,空添烦恼。
再抬眸时,她眉眼微弯,“只要你不主动撇下我,我一定会跟紧你。”
“我怎么可能会主动撇下你……”苏淮卿蹙着眉望来,被她的笑颜灼得愣了一瞬。
这样的她,一个笑便能让他的心尖软得一塌糊涂,叫他怎会甘心撇下?
怎么办……他明明给不了更多了,却一再贪心起来。
原来他除了是个登徒子外,还是个放不下私欲的混蛋。
想到这,苏淮卿不由在心底对这样的自己起了几丝厌恶,面色也难看了几分。
他轻轻一用力,将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季楠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捏了捏他的掌心。
“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总归我今晚迟迟未归,父亲和兄长他们定会顺着蛛丝马迹寻来。咱们防着那两兄弟,小心行事。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只需要撑到父亲他们赶到即可。”
苏淮卿默默点了一下头。
她什么都不懂,压根就不明白若是他们两人今晚要同处一室,对于她而言,最应该防备的人或许是他才对……
苏淮卿拉着季楠思从车厢内出来,协助她下马车来到地面站稳。
袁勇凑了过来,热络道:“挤难死,当真是你!你上次骗俺骗得好苦!”
季楠思含笑看向他,“上次若是不骗你,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你把我给掳走?”
袁勇一噎,瘪瘪嘴,“俺当时也只是想将你请回来好吃好喝地住上几天,没想对你做坏事……”
季楠思稍稍敛了笑,没应话。
在西丹,女子若是被陌生男子给掳走过上一夜,就算之后完好如初地回去了,下半辈子大约都嫁不了正经的好人家了,甚至还要忍受各种流言蜚语、毫无根据的指摘。
这袁勇是真想不到这点还是假想不到这点?
就在这时,袁烈一个巴掌拍在了弟弟的后脑勺上。
袁勇吃痛地惊呼出声,“啊嘶……你突然发什么疯?”
袁烈没理会他,看向季楠思赔笑道:“季小姐,我代我这弟弟向你赔个不是。你看他一把年纪了连个媳妇儿都还没讨上,自然想不通那些弯弯绕绕。希望你别同他一般见识……”
一旁的袁勇不满道:“谁说俺想不通?”他不屑地别开了眼,“依俺看,那些贵族子弟所遵循的条条框框就是些狗屁东西!”
“俺要是喜欢一个姑娘,她若是经历了什么,俺心疼还来不及,哪还有功夫嫌弃?”
袁勇想到苏淮卿还在场,看向他笑了笑,“这么说来,苏老弟虽是贵族子弟,却一点也没有那些坏毛病,甚合俺的心意咧!”
苏淮卿抱起了拳,一副谦卑的模样,“袁二哥您这话说的,你们肯认下我这个小弟,我高兴还来不及,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季楠思的目光暗暗锁在了袁勇的身上。
此人虽然看起来是个糙汉,说出来的话也糙,可他说那番话的时候面容中的不屑看似无假,表达出来的意思也胜过了许多贵族子弟。
再结合之前慈溪山上他的一系列举动……袁勇至少应该是个没什么心眼子的人。
套话之事,可以从他的身上入手。
季楠思浅浅地笑了,“袁二哥做人坦荡,待人真诚,将来定然能够娶上一个好媳妇儿。”
袁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黝黑的脸庞也飘上了一层暗红色,傻笑着垂下了头。
苏淮卿见季楠思对袁勇示好,瞥过去了一眼,赫然发现一件事。
袁勇这人有着一身比袁烈还要发达的腱子肉,看起来很是壮硕。
苏淮卿猛然回想起下午的种种画面……
思思似乎对他身上的腱子肉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甚至不惜多次上手……
苏淮卿的面容紧绷了起来。
思思该不会因为袁勇的那身腱子肉而对他起了好感吧?
他暗暗将空着的那只手握紧,垂眸看向自己拳头上隐隐暴起的青筋,心中略微安定。
没关系,不就是腱子肉吗,他也有!大不了……他以后再多多勤加锻炼。
想到这,他捏了捏季楠思的掌心,“咱们走吧。”
跟着袁勇从村里出来的那位老妇人从刚才起就一直默默待在后方,不时朝袁家兄弟的背影投来敢怒不敢言的视线。
季楠思不经意间捕捉到了几次,默默记下。
看来那名少年说的没错,袁勇袁烈他们确实抓了一批人在村子里做苦力,这老妇人便是其中一人。
临州乱党究竟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而她的父亲……又参与了多少?
*
半炷香后,季楠思和苏淮卿来到了老妇人为他们安排的房间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