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当中不乏方才在种田的老人们,还有和乞儿少年一起打拳的孩子们。
“你们都中邪了吗?”乞儿少年不解地看着这一幕,感觉世界都崩塌了。
袁家兄弟趁乱带着季楠思转身撤离。
苏淮卿抬步去追,一个木桶飞了过来。
掷桶之人力道不够,木桶只堪堪飞到了他的脚边。
苏淮卿没再理会那个桶,继续往袁家兄弟的方向追去。
一名老妇人摊开双手堵在了他的面前,是昨夜十分照顾他和季楠思的阿婆……
阿婆的面容仍旧淡漠,嗓音也仍旧低沉、沙哑。
“你若想追上去,就从我这把老骨头身上踏过去吧。”
第42章
趁着阿婆拖延出来的这会儿空隙,袁烈和袁勇扣着季楠思极有默契地往侧边的某座小院撤了进去。
苏淮卿睨着挡在眼前的阿婆,暗暗咬牙,一个手刀往她的侧脖颈劈去。
阿婆闭上了眼,坦然迎接这一击。
预想之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她睁开眼,苏淮卿已经越过了她往小院追去。
她默默走到边上将刚才扔出去的木桶给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泥,低喃道:“已经晚啦……”
此时林绝也从马背上一跃而出,从上方掠过村民来到地面站稳,朝苏淮卿的身后跟去。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小院,院内空无一人。
他们一刻不敢耽搁,又朝院内唯一的民房闯去,前脚才刚要踏进去……随着一声响彻天际的巨响,这座民房竟在他们的眼前轰然倒塌。
断裂的木梁及破碎的砖瓦交织在一起,烟尘滚滚,遮天蔽日。这座民房紧邻着山体,这会儿不时有碎石从上方砸下。
尘土飞扬间,苏淮卿的眸子艰难地睁开了一条虚缝。
他不顾前方尚未平息的响动,抬手挡在头顶就继续往前走,却被林绝握住了臂弯,“这会儿什么都看不清,未知的风险太多,不能再去了。”
苏淮卿猛然甩开了他的禁锢,一言不发地踏向废墟之中,林绝只好跟上。
烟尘终于消散了一些,前方的视野也逐渐明朗,露出了山体的石壁,正中间部分堆积了许多碎石,碎石的后面约莫能够看出个洞口的轮廓。
想来山体当中应该是藏有密道,袁烈袁勇他们已经带着季楠思从密道跑了,走之前还不忘将这处洞口给堵死。
“该死!”苏淮卿一拳头砸在了石壁上。
他竟眼睁睁看着思思在自己的面前被歹人掳走,还毫无办法!
他猛然转头看向林绝,“你知不知道这处山体的背后连接着哪?”
林绝正要对着碎石开挖,被这么一提醒停下动作,思索了片刻,道:“我也不太清楚,这里离丹阳城太远,并不属于城郊巡逻的范围……”
苏淮卿没再理他,转身走出院外,远远看见了阿婆,径直奔去了她的面前。
“阿婆……他们去哪了?”他的话语中尽是恳切。
阿婆的面容仍旧冷淡,提着桶走到前方的村民们身后,朗声道:“他们已经走了,你们散了吧。”
村民们这才松开手将路让出来,各自像没事人一样散开,该干嘛干嘛去。
这与乞儿少年方才所言完全不同,村民们的行为看上去很自然,就像生活在这里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这些人不是被掳来的吗?既然袁家兄弟已经走了,村民们也完全可以逃走了……
“你们都疯了吧?”乞儿少年错愕地看着这些人,“强迫你们的人都已经走了,你们不需要再待在这里了!”
“你个傻子!”一名少女白了乞儿少年一眼,凑来阿婆的跟前,“阿婆,袁大人他们走了,咱们接下来可怎么办呐?”
她的语气中听得出浓重的忧虑,似是对袁烈袁勇的离开感到遗憾、惶恐。
阿婆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关系,咱们已经能够好好生活了,不是吗?”
少女点了点头,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我去领着大家继续打拳!”
“去吧。”
少女重新走向空地,和候在那里的伙伴们一起打拳。
林绝走了过来,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他的部下也都愣在不远处,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苏淮卿并不关心村民们的举动,再一次拦住了阿婆的去路,冷然道:“他们去哪了?”
阿婆终于答了话,“你放心吧,他们不会为难那位姑娘的。”
苏淮卿见问不出什么,决定直接骑上一匹快马绕过山体去追。
这次换阿婆拦住了他的去路,沉哑的嗓音中难得有了点暖意,似是在安抚他,“小伙子,你信阿婆的话,那位姑娘很快就会回来了……”
“在此之前,你不若就留下来听听我们的故事吧?”
*
另一边,季楠思被袁家兄弟挟持着穿过了山体内的密道。
密道内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袁烈早就放开了对她脖颈的束缚,只是和袁勇一前一后地堵着她。
三人走出了密道口,袁勇立马朝一侧的树林中探去。
袁烈睨着季楠思泰然自若的样子,问道:“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想跑?”
“我还有问题想问你,不会在这个时候跑。”
季楠思还想从他们的口中获取关于父亲的情报,若是现在跑了,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上,线索也就断了。
况且她能够感觉到这两人并不想伤害她,大概等利用完她作为人质的价值后,就会将她给放了吧?
“呵……”袁烈冷笑了一声,狰狞地看向她。
季楠思不由拧起眉后退了几步。
她上一刻还觉得他们不会伤害她,怎么这会儿袁烈突然露出了这种表情,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危险感……是她方才说的话刺激到他了?
还不待她细想,袁烈森冷道:“所以我才厌恶你们这种贵族子弟!”
他阴鸷地盯着她,缓缓往前抬步逼去,“明明没什么真本事,身处这种境遇却也一副不慌不乱的做派,只不过是身后有些倚仗罢了!”
季楠思暗暗摸向腰间,那里挂着苏淮卿出门前强行给她挂上的匕首。
袁烈瞥着她的小动作,轻蔑道:“你这样的小姑娘,就算手里拿上十把匕首,对我也造成不了威胁!”
旁边的林中穿出了一辆马车,辕座上的袁勇大声喊道:“快上车!”
袁烈和缓了面色,抬手示意,“国公小姐请吧?你有什么想问的,咱路上慢慢说。”
季楠思抿了抿唇,动身上车。
“阿兄,你故意吓她了?”袁勇察觉到季楠思白了不少的小脸,面露责备地看向飞身上车的袁烈。
袁烈没理他,也没随季楠思钻入车厢,在袁勇的身边坐下。
“国公小姐想问什么便问吧。”
车帘内的季楠思定了定心神。
潜意识告诉她,袁烈方才的隐隐发怒就已经含着极大的信息。
他讨厌贵族子弟?讨厌身后有倚仗的贵族子弟?
她身后的倚仗在他看来应该是她的父亲吧……
“你也厌恶我的父亲吗?”
袁烈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了如此奇特的一个问题,当即哈哈大笑不止。
袁勇瞥了一眼自家兄长,嘟囔道:“这又是在作甚?”
袁烈揩着眼角笑出来的泪,答道:“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不过我确实厌恶你的父亲,厌恶至极!”
季楠思本以为他不会回答关于她父亲的任何问题,才故意说了句没来由的话。
不过既然他答了,那就可以顺着问下去。
她乘胜追击道:“你那么厌恶他,还要费尽心思与他接触?”
袁烈止住了笑,“你父亲虽然可恨,却也是整个西丹当中最有担当之人了……”
季楠思不解,“最有担当之人?”
她记得袁勇曾经说过,他们与她的父亲有仇,家破人亡的仇。
袁烈现在说父亲有担当,难道指的是父亲愿意为当年造成他们家破人亡之事负责?
若真是如此……他要如何才能负责?
帮助他们重建家园吗?
季楠思不敢再往下想,脸色再度惨白了不少。
外边的袁烈又说道:“国公小姐,你也别想着套我的话了,关于护国公的问题我一个字都不会再答。你若是没有别的想问的,咱们就各自歇上一歇吧。”
看来不能再提起父亲了,只能通过其他看似不相关的问题旁敲侧击试试……
季楠思又在心中思忖了会儿,倏然想到件事。
太子殿下将袁烈袁勇他们称为临州乱党,既然那个村子是他们的据点,那应该还有不少同伙在里面。
方才那些村民们不遗余力地去拦林绝他们,这些人当中应当混了不少临州乱党吧?
“你们两人就这么跑了,是打算直接放弃从临州来的其他同伴吗?”
“其他同伴?”袁烈透过帘缝不以为意地看向季楠思,“他们已经回临州去了,只有我们两兄弟暂时留下。”
季楠思疑惑道:“既如此,村里那些帮你们拦住士兵的人又是谁?”
莫非他们真的如同那乞儿少年所说,都是从外边掳来做苦力的普通人?
袁烈顿了良久,终是叹了口气,“只是一群可怜人罢了……”
“国公小姐,可否换我来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在丹阳生活也有三年了,在你眼里,丹阳百姓的日子过得如何?”
这个问题还有别的答案吗?
西丹是强国,一个有着几百年底蕴的富饶强国,各州府内各座城镇的百姓们安居乐业,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更别提西丹的都城丹阳了。
可……真是如此吗?
季楠思在这一瞬回想起了乞儿少年的话。
――“巡城守卫顶多就是将我扔出丹阳城,让我自身自灭……”
她当时怎么就直接忽视了这句话?
丹阳再繁荣,在看不见的角落也藏有乞儿少年这样的人,而像他这样被守卫们丢出城的人又有多少?
“你这么久都没能答上来,是想到端倪了?”袁烈的声音再次传来,“国公小姐,那个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曾是丹阳城的居民,都是身无倚仗之人。”
“丹阳内那么多人都在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每天烦恼的是下午饮什么茶,晚上吃什么餐食,明天穿哪件衣裳……”
“可正是其中最骄奢淫逸的世家贵族,明明什么都拥有了……怎么偏偏就容不下这些身若浮萍的可怜人?”
第43章
村子内,阿婆放下了木桶,抬手指向空地上打拳的孩子们,低沉沙哑的嗓音娓娓道叙着有关他们的故事。
“看到那些孩子们了吗?他们大都是孤儿,在失去父母后的某一天,终于忍着饥饿上街乞食,却被巡城守卫直接给扔出了丹阳。”
“再看看这个村子里那些像我这样的老骨头,要么无儿无女,要么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年纪大了,疯了、痴了、傻了,再也不被丹阳所容。”
“还有一些人,身子的某处残了、缺了,大抵是因为会污了贵人们的眼,也被无情驱赶。”
阿婆叹了口气。
“可这能怪谁呢?毕竟丹阳这个地方居住着整个西丹最有权势的一群人,像我们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能够和他们住在一起?”
苏淮卿静静听着,面上的神情看不出情绪。
一旁的林绝蹙起眉打断了阿婆的话,“这位婆婆,你说的这些事情可都是真的?这其中或许有误会……”
阿婆睨向了他,眼神中的冷漠已经表达了她的态度。
林绝辩解道:“我在丹阳任城门校尉五年,从未听说过有这些事!”
苏淮卿终于开口,“城门校尉只负责丹阳外围及城门附近的治安,管不了城内的事吧?”
林绝噎住了。
苏淮卿继续道:“况且,丹阳的城门校尉又不止你一人,你只负责西南两门吧?”
丹阳城一共有两名城门校尉,东门北门及其外围城郊并不属于林绝的管辖范围。
城内的治安一直由执金吾负责,若是阿婆说的是真的,那极有可能就是执金吾和另一名城门校尉这么多年来暗渡陈仓做了这种事。
林绝喃喃:“莫不是执金吾和周校尉他们……”
阿婆再次深深叹了口气。
“丹阳这座城病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苏淮卿不置可否,没有接话。
林绝扬起眉,大义凛然道:“这位婆婆你放心,待我回丹阳后必定会将此事禀明陛下,由他亲自定夺,向相关人等治罪!”
阿婆如方才那样睨向了他,眼神中的冷漠少了些,无奈地摇着头。
苏淮卿明白阿婆为何会有这种反应。
他之前在醉仙楼和清风茶庄打听过林绝,此人不善与人交际,平日里恪尽职守,从不参与朝堂之中的弯弯绕绕。
在林绝的眼里,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执金吾和周校尉所做之事是错的,他就应该回去禀明陛下。
苏淮卿拍上了他的肩,“林校尉,陛下或许早就知道了……”
执金吾和周校尉不会仅凭自己的意愿做出这种事,定然是听从了权势更高之人的吩咐,这么大的动作又怎么瞒得过陛下?
林绝面露愕然,“不可能……陛下怎会容忍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种事?”
苏淮卿和阿婆同时沉默了。
阿婆的沉默是出于默认的意思,而苏淮卿的沉默只是单纯不想再聊这个话题。
虽然这个村子的故事确实令人唏嘘,他却始终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惯常奉行不轻易参与他人因果的原则。
这个村子的人是可怜,但与他何关?
他们接下来该如何,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造化。袁烈袁勇将他们掳到这是造化,林绝回城后想将这里的情况禀明陛下也是造化,这些村民接下来会如何,他并不关心。
他现在更在意的,是被掳走的季楠思的安危。
苏淮卿看向了阿婆,坚定道:“阿婆,你就给我指个方向,我只是想去将思思给接回来,绝对不会给袁大哥袁二哥造成威胁!”
阿婆凝着他的神情,终是答道:“罢了……就告诉你吧。”
*
另一边,季楠思听完袁烈的一席话后,心下讶然。
“所以……你们将这些被赶出丹阳城的人收留回了据点,用强硬的手段加以教导,是为了让他们能够在这一方天地内拥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依乞儿少年所言,他们被逼着做了不少苦力……也就是说,那些孩子们除了打拳之外,还学了不少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