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乎本能地将她视作救命稻草,强势地想将她留在身边,从未意识到,那份好奇已经悄然变成了另一种他从来都不曾体会过的情感。
直到苏淮卿来到丹阳,强行闯入他和楠思之间。
――“你这种只想着如何去轻视她、掌控她的人,绝不是良配!”
苏淮卿的质问声如雷贯耳,让他不得不审视自己过去的举措。
他恍然明白了那份不知名的情感是什么,终于知晓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爱上了季楠思……
皇甫临渊收回思绪,认真地握住了季楠思的手背。
“楠思,到孤的身边来……好不好?”
不要嫁什么周为显,也不要理会什么苏淮卿。
就到他的身边来,只留在他的身边!
几个月前从邻城返回丹阳的马车上,他曾对楠思坦诚过爱慕之心。
可她不信。
那现在他将自己真正的软肋亲手递到她的手里,她总该对他的心意信上几分了吧?
季楠思垂眸看向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良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季楠思抽出了自己的手,在皇甫临渊期待而又略带忐忑的注视中,笑了。
一声轻笑过后,她扬起唇角,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好一个西丹太子,好一个最完美的储君,这攻心的计谋、刚柔并施的计谋,使得真是得心应手!
她方才差点完全被迷惑了去,可又倏然想到一件事,这才清醒了过来。
“殿下既是自幼由陛下亲自教养,那定然不会毫无后手地将软肋递到臣女的面前。”
她绝不信作为储君培养长大的他,会这般感情用事。
皇甫临渊若真想用这种方式让她回心转意,上次在邻城回丹阳的马车中,便可顺势坦言此事了。
再不济,那之后到现在过去了两三个月,期间还包含了赶路来临州的近二十天,他有的是机会说这些话。
可他偏偏到现在才说,定然是有了后手,有了哪怕她将他的软肋拿出来威胁也毫不畏惧的底气。
“陛下让您来临州镇压的那个乱党,就是臣女的父亲吧?”
直觉告诉季楠思,他所仰仗的那个底气与她的父亲有关,与国公府有关。
那不如就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她也省去了之后的费心试探。
“莫非……您的手中,已经握有了我父亲通敌叛国的罪证?”
且他几乎已经确信那个罪证能够给国公府带来致命的打击。
如此,就算他的软肋被季楠思所知,也没什么好怕的。
且不说季楠思若是听了这话之后答应成为东宫的人,到时候不得不向着他、护着他,主动捂好他的软肋。
就算她听了那些话之后仍旧不愿成为东宫的人,一有风吹草动之时,皇甫临渊也可用手中的国公府罪证加以威胁,迫使季楠思将他的软肋烂在肚子里。
哪怕再之后国公府灭了,季楠思苟活于世、想再拿这软肋说事……到了那个时候,罪臣之女的话,有什么可信的?
季楠思幽幽地看着皇甫临渊,冷然道:“若真是如此,殿下不若就同臣女实话实说吧。”
皇甫临渊的瞳孔不由颤动了几下,满脸惊诧,似是想不通为何她会说出这种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会儿有多么心惊。
他确实拿到了国公府通敌叛国的罪证,今日晚间才拿到的。
那会儿三皇弟的亲信来找他,为的就是这个事。
可楠思为何会在听了他的话之后,平白无故就猜测到这事?
是,他是拿到了国公府的软肋。
但他绝对没有想着以此来拿捏楠思,他方才只是突然犯病,在那个情境之下,真情实感地想要表达自己的心意……吗?
皇甫临渊在心底反问着自己,下意识攥紧指节。
一阵思索之后,他不得不承认,楠思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他自幼学习帝王心术,确实不会因为向一名女子投诚而无所顾虑地暴露自己的弱点。
他患有悸症之事,世间仅有三人知晓。
方才启程前,他以要问有关苏淮卿的事情为由,让季楠思撤走凝霜、鸢桃,还让随车的护卫退远了些,只留了个听力不好的车夫在外边驾车。
他们这一路的对话,压根就不怕旁人听去。
他本以为方才自己说出那些话只是因为犯病之后的顺势为之……可在上马车前,他又怎知自己不久之后会在车厢中犯悸症,从而提前将人都撤远?
原来他在无意识中图谋好了一切,把自己也给骗了进去。
他对楠思,没有自己想的、说的那般毫无保留。而且自始至终,楠思都看得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皇甫临渊的心头烦闷异常。
他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但那种无处遁形的感觉就像潮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季楠思将皇甫临渊面上的挣扎尽数收入眼底,大约明白自己是猜对了。
她忖了忖,再度抛出了一道惊雷。
“你豢养的私兵,还有私自囤积的粮草,已经送往东桑了吗?”
这话炸得皇甫临渊彻底呆愣当场。
他略微瞪圆了双眸,震惊不已地看着季楠思,从牙关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这些事……你到底是从何得知的?”
第108章
皇甫临渊自然想不到季楠思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源于她自己的切身经历。
上一世季楠思嫁到东桑之后,才了解到她父亲之所以会被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因为过去的一段时日里曾不断有私兵和粮草被偷偷运到了东桑。
而那些伪造的书信还有突然冒出来的人证,竟将她的父亲直指为此事的罪魁祸首……
“看殿下的这个反应,应当是确有其事了。”
季楠思缓缓起身,从皇甫临渊身侧的位置离开,重新坐回了车厢的侧座。
皇甫临渊抿着唇,默默凝视着她的举动,没答话。
季楠思垂眸整理着衣摆,一边又道:“从丹阳到临州的这一路,臣女与殿下作伴,将您为沿途百姓所做的一切看在眼里。”
“臣女认为,您将来会是一位忧国忧民的贤君。”
再加上他在流民村一事上的态度和行动,还有他刚刚对她的肺腑之言。
季楠思想赌一把,赌皇甫临渊其实并不想动国公府,赌他这一世或许能够成为助力。
皇甫临渊动了动唇,“楠思……”
“臣女想斗胆问殿下一句……”季楠思认真地看向他,“您接下来打算如何处置国公府?”
皇甫临渊别开脸,淡淡道:“事情尚未有定论,国公府不一定会被处置。”
“所以您也知道将来若是发生什么事,国公府大抵是被冤枉的!”
季楠思略微扬了扬声线,很快又被车轮轱辘声给盖过。
车厢内又是一阵沉默。
季楠思不甘示弱地紧盯着皇甫临渊,似是必定要在这会儿问出个说法来。
皇甫临渊终是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孤不知道你是从何得知的消息,但你要相信孤,孤在想办法尽力回缓此事。”
季楠思暗暗咬牙。
上辈子就是他在他们的洞房之夜亲自带人收押国公府众人、次日亲自监斩,要让她如何相信?
“回缓?如若回缓失败,您又打算如何?”
这话语当中的不信任还有浓浓的诘问,让皇甫临渊听着心底很不是滋味。
“最不济的情况下……孤还是能够将你给保下的。”
季楠思顿住了。
那不就兜来转去,还是成了上辈子那样了吗?
一想到这,她猛然起身,不顾周身的颠簸,跪在了皇甫临渊的面前。
“你这是在做什么!”
皇甫临渊一惊,伸手握向季楠思的臂弯,将她的半边身子给攥了起来。
季楠思用力挣开了他的禁锢,倔强地再次跪下。
“我季家代代英烈,我父亲也曾为西丹四处征伐数十年,不应落得个通敌叛国的下场!”
她掷地有声道:“臣女恳请殿下,无论如何也要还国公府清白!”
皇甫临渊满眼复杂地凝视着眼前跪着的人儿,她的身子时不时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歪倒,但很快又调整回来,如同扎根深厚的松树,在风雪中依然挺拔。
她的膝盖虽触地,脊背却不曾屈服。
不过是个自小养在深闺中的贵女罢了,上哪学的这份犟脾气?
皇甫临渊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那么多,那也应当知道真正想动国公府的人是谁……”
“臣女知道。”季楠思低垂着眼睫。
既然皇甫临渊确实不想动国公府,甚至有意去保国公府,那么想动国公府的人唯有当今陛下了。
“你既知道,那定然能想明白你的请求……意味着什么。”
她这是在求他与他的父皇为敌。
他是被父皇寄予厚望、亲自教养长大的皇子,是父皇培养出来的最完美的储君……他站在父皇面前时,常常险些压不住悸症,又怎能与父皇对抗?
季楠思抬起了眸子,看向皇甫临渊。
他并没有一口回绝,那就代表有的谈。
“殿下想要什么?”
皇甫临渊紧抿着唇,只良久地迎上她的视线,眼底墨色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吐出一个字。
“你。”
皇甫临渊弯下腰,双手握住了季楠思的肩膀,逼得她与自己直视。
“孤只要你心甘情愿地来到孤的身边,做孤将来的皇后!”
季楠思眉眼微动,看出了他眸中的认真。
“好。”
她垂下眼睫,恭顺道:“臣女答应殿下,如若将来您亲手保下国公府,臣女定当心甘情愿地嫁入东宫,常伴殿下左右!”
话音刚落,季楠思察觉到紧握着她双肩的那双手骤然松了力道,萦绕在周围的气息也没了方才的凝重。
她再次抬眼,对上了一双如春日暖阳破云而出的眸子。
季楠思怔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皇甫临渊的这种眼神,笑意凝聚在他深邃的眼底,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来。
现在的他很是愉悦,非常愉悦,只因听了她方才的承诺。
直到这时候,季楠思才对他口中的爱慕有了几分相信。
“你且放心,有了你这句话,孤定当全力以赴。”皇甫临渊含笑道。
季楠思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离下座城镇还有段距离,你先起来,坐回去再休息休息。”
皇甫临渊一边说着一边朝季楠思的面前递来一只手,示意她扶着自己起身。
季楠思犹豫了片刻,还是搭上了那只手,借着力道起身,坐回侧座。
才刚坐稳,皇甫临渊的问话声传来。
“苏淮卿他既然救了你,莫非已经恢复了记忆?”
他并没忘记早些时候是苏淮卿将季楠思送到了他的面前。
在皇甫临渊的情报当中,苏淮卿落水之后被何妙妙所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这两人在城郊隐居过着避世的生活。
初闻这个消息时,皇甫临渊有过疑问,猜想过苏淮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后来他的人多次查探,皆没有发现疑点。
皇甫临渊便将这事当做了一个离间季楠思与苏淮卿的机会,也就有了后来他掐好时间点带着季楠思撞上苏淮卿和何妙妙的事。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楠思见到苏淮卿和何妙妙之后,面色确实沉闷了不少,皇甫临渊很是满意。
唯一的变数就是楠思之后突然被掳,期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被苏淮卿给送了回来。
苏淮卿这家伙,不优先去救何妙妙,反而救了楠思?
他是恢复了记忆,还是之前压根就没有失忆?如若没有失忆,又为何要做出那些举动?
皇甫临渊心中生疑,落在季楠思身上的视线微垂,只觉得她雪袄下方的那件男款里衣,十分碍眼。
季楠思不答反问,“殿下怎知那是苏淮卿?”
苏淮卿今日从始至终,哪怕是送她回来的时候都带着半截面具,且从来都没有报过自己的名讳。
季楠思意味深长地瞥去一眼,“殿下又怎知他是失忆了?”
“臣女才想问问殿下,莫非您之前早就收到了有关他的情报,却故意对臣女瞒下来,还特意领着臣女撞见他和别的女子待在一起的场面?”
皇甫临渊噎住了,沉吟了片刻,“孤……”
“殿下不必解释了,臣女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季楠思一句话堵住了他接下来的所有话。
“臣女在丹阳时就已经断了对苏小侯爷的念想,更何况他的身边现在还有何家女相伴。”
“臣女之所以会被苏小侯爷给送回来,只不过是因为他救了何家女时顺便将臣女也给救了……望殿下不要多想。”
皇甫临渊蹙了蹙眉,视线停留在那件男款里衣上,还想要反驳点什么。
季楠思再次抢过话。
“殿下有所不知,之前踏青宴上慈溪山的时候,臣女曾经求过一个姻缘签。”
这话引起了皇甫临渊的兴趣,“签文何解?”
“解签的大师曾告诫臣女,臣女与当时心中念想的那位郎君,终究会成孽缘。”
――“姑娘,你的天定良缘早已出现,近在咫尺。”
――“请姑娘切记,姻缘如同参禅,需要耐心和坚持。处置不当,良缘也可能变成恶缘。”
如今回想这两句话,不就印证了她和苏淮卿过去这段时日所发生的一切吗?
他们两人之间原本的良缘,因为处置不当……终究成了孽缘。
想到这,一抹几不可察的苦涩自季楠思的眸中一闪而过。
她转眸看向皇甫临渊,“而大师解签时臣女心中念想的,就是苏小侯爷。”
“请殿下放心,臣女已经放下了对苏小侯爷的念想,殿下不必再因为臣女而费心思在他的身上。”
就算苏淮卿并未承认他就是她的表哥,在季楠思的眼里,这件事也已经八九不离十。
苏淮卿的身份特殊,最是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尤其是东宫和陛下。
季楠思这会儿说这话,也是想让皇甫临渊将注意力从苏淮卿的身上转移。如此,苏淮卿的处境才能变得更安全。
闻言,皇甫临渊紧锁的眉心舒展开来,嘴角不自觉扬起了个弧度。
“甚好。”
既然楠思已经对苏家那小子彻底死心,那他接下来便可心无旁骛地想想如何保下国公府这件事了。
恍惚间,楠思穿着一袭嫁衣的身影浮现在了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