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名领头的渔夫手里拿着火把,听到马蹄声循声朝村口大道望去,满意地笑了。
他将火把随意递给身边的人,抬步朝苏淮卿的方向迎去。
“你总算来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戴着面具的苏淮卿,“你可知,若是你再晚来半刻钟,这人就该被烤熟了!”
苏淮卿抬眸扫向木架,和他的老师对上视线。
许先生看上去情况不佳,一头白发凌乱地披在肩头,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脸上也有几道鞭打后的伤痕,很是狼狈。
队伍的最后方,许知意抬手隔着面纱捂住了自己的唇畔,险些哭出声。
苏淮卿用眼神询问老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许先生只回了个略带责备的目光,似乎在告诉苏淮卿,他不该来这。
两人还在用眼神做着交流,方才说话的那名领头渔夫朝侧边踱了一步,挡在两人视线的中间。
“看来你确实是他们的主子,并没有诓我。”
苏淮卿看向他,“既然我已经来了,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放人?”
那渔夫摇了摇头,“不急,等我家主子也到了再说。”
听闻这话,苏淮卿稍加思索,明白了他口中的那个主子是谁。之前查到的情报中提到过,这群渔夫曾与三皇子私下会面。
所以……他们现在在等的主子,是皇甫临风?
苏淮卿从马背上轻盈一跃,落在了那渔夫的跟前,逼视着他,“是三皇子让你们引我出来的?”
那渔夫眸中的从容有一瞬间的皲裂,“你怎么会知道……”
苏淮卿瞥过一眼,没再看他,顾自提步朝被绑在木架上的许先生走去。
“你要做什么?”那渔夫追在了他的身后。
苏淮卿置若罔闻,走上柴禾堆,替许先生松起绑。
先前那名接过火把的渔夫见状,气势汹汹地阔步而来,厉声威胁道:“快停下!不然连你一块烧了!”
“烧吧。”苏淮卿不以为意,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我倒想看看,如若你家主子一会儿赶到,看见你们将我给烧了,会是什么场面。”
此言一出,那名领头的渔夫暗暗咬牙,喝退了拿着火把的人,“退下!主子说了,他到之前,不能伤这人分毫……”
苏淮卿终于将许先生身上绑着的麻绳都解开,另有两名部下上前来帮忙,一左一右地将许先生的手搭在肩后。
“你……不该来的。”许先生被扶走前,虚弱地喃喃了一声。
苏淮卿只是对他笑了笑,朝扶着他的那两名部下吩咐,“即刻带许先生离开,找大夫看看伤。”
“是!”那两人扶着许先生应声退下。
许知意再也按捺不住,冲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迎向她父亲,“爹!”
许先生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嘴里仍不忘呢喃,“保护少主……保护……少主……”
许知意朝苏淮卿看了一眼,接收到他让她撤退的眼神。她咬咬牙,协助那两人将父亲扶上马,自己也骑上了另一匹马。
领头的渔夫将一切收入眼底,犹豫着要不要去拦。
苏淮卿再度看向他,“你手里不是还抓了十几个人吗?你且吩咐下去,将我的人给照顾好咯,我自然会留在此处恭候你家主子到来。”
苏淮卿示意他看向护送许知意离去的那几人,提醒道:“况且……我的人走掉些,不是对你们更有利吗?”
领头的渔夫这才面色微松,轻哼一声,道:“只要你不再搞小动作,被抓的那些人自然不会受苦!”
许先生终是被许知意几人顺利带走,剩下的两波人就这么在村口站了会儿。
苏淮卿百无聊赖地朝领头的那名渔夫勾了勾手指,语调闲散。
“那个谁,你家主子平常就让你这般待客的?还不将几案什么的摆出来,再沏点茶拿出些糕点来!”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似乎真是这些渔夫待客不周。
“你!”那渔夫来了火气,就要发作。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那渔夫当即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色,领着身后的人一齐躬身垂首。
“恭迎主子!”
皇甫临风策马停在了苏淮卿队伍的旁边,他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下。
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苏淮卿身上,木讷地动了动唇,“怎么……会是你?”
苏淮卿见他认出了自己,也不再掩饰容貌,抬手摘了面具,“听说……你要见我?”
皇甫临风眸光一凛,利落地下马,疾步凑到苏淮卿的跟前,双手揪起他的衣襟,狠厉道:“我要见的是先皇余孽!”
苏淮卿拂开他的手,垂眸整理起衣襟,“我知道。”
皇甫临风蹙着眉朝后退了两步,紧握起双拳。
前阵子何大人暗部的据点遇袭,他也借此摸到了动手那批人的行踪,且那批人极有可能就是他在临州找了许久的先皇暗部!
父皇命他尽快找到先皇暗部,顺藤摸瓜出先皇的遗腹子,再将其杀了永绝后患。于是他故意暴露了渔民村的那些人,为的是引先皇暗部上钩。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也确实引出了他想见的人。但他万万没想到,他千方百计想要见到的先皇遗腹子,竟会是苏淮卿,是他这辈子唯一用过几丝真心相待的友人!
皇甫临风虽在昨晚才放过狠话要与苏淮卿桥归桥路归路,但他们之前把酒言欢的画面尚且历历在目。
他艰难启唇,“你的生父生母……并非永安侯夫妇?”
苏淮卿嘴角噙着浅笑,“不必再确认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皇甫临风沉默了良久,只默默凝视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主子?”渔夫首领在一旁询问,“咱们接下来要如何?”
他刚刚暗暗观察过了,主子带来的人手加上村子里的弟兄们,足以制伏那个嚣张的家伙带来的人。
“咱们是否现在动手?”
皇甫临风没理他,抬步走向苏淮卿,顿在了他的跟前,幽幽道:“我本该在这里杀了你。”
苏淮卿眉峰轻挑,诧异道:“但你改变了主意?”
皇甫临风紧了紧握住的拳头,尔后松开,复又再度握紧。
罢了,既然不忍心亲自动手,便让他换种死法吧……
皇甫临风换上了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你不是最在意季楠思吗?在离开刺史府前,怎么不先确认清楚她的安危?”
苏淮卿一改方才轻松的作态,沉声道:“你把她怎么了?”
皇甫临风勾起唇,“我让人把她丢到南边去了。”
“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难民营起了疫症。算算时间……季楠思这会儿应该快和她爹见上了。”
第122章
鸢桃在季楠思出发前得了命令,明面上给季国公送家书,实则暗地里去找苏淮卿向他借人手以求能够在路上对付唐冥等人。
她先是询问了刺史府的侍从护卫,没得到什么有关苏淮卿行踪的有用线索,于是只好顺着苏淮卿离开刺史府的方向,一路沿着马蹄的脚印往西边追踪。
追踪到一半,鸢桃收到了来自齐焰的飞鸽传书。信中提起南边的难民营起了疫症,叫她将家书送予护国公后,千万别再动身去找季楠思复命,以免不经意将疫症传给季楠思。
得知了这种消息,她又怎会继续安心去找苏小侯爷?
鸢桃几乎未做过多犹豫就选择往安城的方向折返,想趁着主子的回程队伍还没出发,尽快将南边疫症的消息带回去。
国公爷天还没亮就去了难民营,南边既起了疫症,那这个消息对主子来说应当非常重要。
可惜鸢桃并没想到主子会出发得那么快,她赶回刺史府的时候还是慢了一步,季楠思的回城队伍已经离开有段时间了。
她并未忘记唐冥还混在主子的回程队伍中,随时都能威胁到主子的安危。在那个情境下,她思来想去,觉得只有尽快找苏小侯爷借到人,再带着疫症的消息抓紧追上主子最为妥当。
鸢桃拿定了主意,再度动身前去找苏淮卿,没成想这么一来一回间就和苏淮卿走岔了道。
当天深夜,她在临近渔民村几里开外遇到了许知意,询问之下才得知,苏淮卿已经往难民营去了。
鸢桃立马急了,“南边起了疫症!你们赶紧派人去拦住小侯爷!”
许知意闻言并不惊讶,轻笑一声,“他就是知道这事儿,才执意要往那边去……”
她和爹爹从渔民村出来后没多久,苏淮卿便带着人从后方追上了他们。
苏淮卿火急火燎就要往南边赶,走之前吩咐她派人把前阵子备买的药材都送往难民营,另外还让她动用醉仙楼和清风茶庄的力量,尽量再多筹集些药材送去。
许知意瞥向鸢桃,“瞧你现在的样子,你家主子应当好好的吧?”
鸢桃不解,“什么意思?”
许知意:“三皇子说他将你家主子掳去了难民营,你要找的那位苏小侯爷听了那话,不管不顾就往难民营去了,甚至都没想过要确认一下消息的真假……”
就像是哪怕这消息纵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他也要第一时间赶到季楠思的身边一样……
真令人烦躁。
鸢桃有些发蒙,“我前不久才确认过,我家主子的回程队伍已经启程往北边去了。”
但这也并非她亲眼所见,不能排除三皇子说的那种可能性……
所以她家主子现在究竟身在何处?是在回程队伍中,还是真的被三皇子掳去了难民营?
鸢桃也拿不准了。
“哦?是吗?”许知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家主子的事我并不在意,你方才说的借人一事我也调派不出人手,你自己再另外想办法吧。”
她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鸢桃不便再纠缠,最终选择了折中的方法,返回安城。
安城是临州主城,刺史府中流通了临州境内各座城镇大大小小的消息……回刺史府说不准能蹲守到有关主子的最准确的消息。
隔日中午,鸢桃重新回到安城。彼时疫症的消息已然传到了设在刺史府内的官邸,各大小官员如同无头苍蝇般急得四处乱窜,官邸内没有主心骨带领,所有人手忙脚乱地筹措着应对疫症的事宜,却没搞出个什么名堂。
鸢桃几乎打探不到有用的信息,正不知所措之际,太子殿下回来了,连带着回来的还有三皇子殿下。
鸢桃提前躲入了皇甫临渊的住处,将之后进来的那两兄弟的对话给听了个全。
皇甫临风:“我稍加用季楠思为由头唬了唬,苏淮卿就立马往难民营去了……你说他傻不傻?”
皇甫临渊:“你派人截了我的路,就为了说这个?”
他原本也正动身前往难民营,想以此逼父皇尽快派御医到临州来。若不是中途被皇甫临风的亲信强势拦了回来,他现下已经到地方了。
皇甫临风:“我劝你还是留在刺史府为好。”
皇甫临渊:“你到底想说什么?”
皇甫临风:“这个疫症凶险至极,只要与病人同处方圆几丈之内,近乎必定会染病。你以为你是去对父皇施压,实则你是去送死!”
就像他故意将苏淮卿引去难民营,就是在让他去送死!
想到这,皇甫临风心中不太舒服,别开脸。
“别白费功夫了,这个疫症病程发展极快,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封锁疫区,等过阵子里面的人都死完了之后,放一把火善后。”
“你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皇甫临渊骤然拔高了音量,面露惊疑,“莫非……”
莫非不光临州水患,就连水患之后的这个疫症,也是父皇的手笔?
皇甫临风意会了他的猜测,没有正面回答,只叹了口气。
“皇兄,听臣弟一句劝,这疫症只要染上了就治不好的……这也是父皇让臣弟带给你的忠告。”
他说完之后便离开了,并未发现在他身影消失的那一刻,皇甫临渊抬手摁住了胸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的悸症犯了。
皇甫临渊跌跌撞撞地走向桌案,卷开一副画像,颤着手抚上画中女子的脸庞,无助地喃喃,“楠思……楠思……”
鸢桃躲在房梁上,压下心中的震惊,微微屏吸。
两位殿下的对话太让人惊骇了,太子殿下这会儿的举动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尽快追上主子,将已知的这些消息都告诉她,从长计议。
鸢桃在房梁上等到了深夜,才等来皇甫临渊陷入熟睡后让她得以脱身的机会。
她马不停蹄地朝北方追去,终于在季楠思离开安城的第三天傍晚追上了回程队伍,并配合季楠思的计划将唐冥等人拿下。
一切尘埃落定,她跪在地上如实回禀起之前探到的所有消息。
……
*
季楠思命令回程队伍留在原地,另外吩咐周宁和袁家兄弟看守好唐冥等人,自己则只带了鸢桃、青帆和随行的御医离开。
她带着青帆和随行御医在两日后途径安城,却被皇甫临渊堵在出城的路上。
季楠思勒紧缰绳,凛声道:“让开!”
她早知道周宁会将她可能往难民营赶的消息传给皇甫临渊,她也可选择绕路,但事态紧急,绕路就意味着浪费更多时间。
父亲和苏淮卿尚且生死未卜,她耽误不起这个时间!
皇甫临渊直勾勾地盯着她,面露悲悯,“来不及了,你别去。”
“皇甫临渊……”季楠思迎上他的视线,“你身为西丹储君,就这般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你将来的百姓们去死吗?”
“你怎么怪孤都行,总之……你不能去。”
其实皇甫临渊已经多次派部下护送大夫进难民营,但所有被派去的人,都再无音讯,可想而知里面的情况该是何等凶险……
或许三皇弟说得对,为了不让这等可怕的疫症泛滥出疫区,过阵子放一把火全烧了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不该再让人进去涉险了。
“听孤的话,乖乖回丹阳去。孤答应你……”皇甫临渊的视线躲闪到一边,“孤会尽力替你父亲收尸。”
听闻这话,季楠思的眸光骤然含起恨意。
“你明明就知道造成这种糟糕境遇的罪魁祸首是谁!却什么也不做,甘愿成为一个沉默的帮凶!”
她翻身下马,疾步逼到皇甫临渊的跟前,压低了声线,“你害怕你父皇,时常害怕到不敢呼吸,就从没想过真正的原因吗?”
“不,你想过,而且可能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你打从心底认为你父皇是错的,对你的过分严苛是错的,某些朝堂上的政见是错的,想要灭掉国公府是错的,造成临州水患是错的,任由疫症泛滥也是错的!”
季楠思连着说了一大串话,深吸一口气,又道:“但你却始终没有抗争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