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夜,苏淮卿从梦魇中惊醒。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冷汗从他的额头、后背不断渗出。
他的视线在黑暗中游移,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梦中那可怕的场景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不断动荡着他的心绪。
他紧攥起被褥,指节也因为用力而泛白……
第124章
苏淮卿惊醒之后辗转反侧了良久都无法重新入睡,干脆披了一件大氅走出营帐。
夜色微凉,微风轻拂。
今夜难得万里无云,月白如雪,繁星点点。
苏淮卿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余光一晃,他抬眸望去,赫然瞧见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前方不远处的斜坡上。
他疾步走了过去,“思思,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身后的大氅解开,披到了季楠思的身后。
季楠思并未躲闪,抬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你来得正好,坐下来陪我聊聊吧?”
她的态度比白天好了许多,语气也柔和不少,不再那么冰冷疏离。
苏淮卿奇怪于她的改变,但他们两人此时都戴着面纱,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他在她身旁隔了两三个身位的地方坐下,“别太担心了,大夫们或许很快就能将药方给试出来。”
思思带来的御医实力不错,一副药下去,昏睡了近三日的季叔竟在晚间转醒了小半个时辰。
再加上皇甫临渊前几天送来的那几位大夫,现下营内所有医者们仍在全力以赴地轮班试药,争取早日将应对疫症的药方给试出来。
季楠思摇摇头,“我没有在担心。”
“那你?”苏淮卿疑惑地看向她。
季楠思冷不丁道:“我印象里,你不是个会将生人的安危放在心上的人。”
可他今日却以那副浑身染血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属实吓她一跳。而这里的人见他那副样子,也都关切地围在他的身边。
并且在她接下来的见闻中,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苏淮卿很是敬重。
“你这几天为了难民营里的百姓,做了不少事吧?”
苏淮卿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也没什么……就是接了季叔的班罢了。”
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季楠思,她仍定定地望来。
苏淮卿通过余光察觉到了,心底妥协,开口解释。
“起初是皇甫临风说把你丢来了难民营,于是我就来了。”
季楠思:“你就没想过他是诓你的?”
苏淮卿耸耸肩,“诓我的也无所谓,季叔在这里,难民营我是必定要来的。”
他转头认真道:“我答应过你,会尽我所能护好季叔。”
他们的视线在夜色中交融,两人的面色皆是微变,双双别开眼。
苏淮卿用不自然的语气接着道:“我找到季叔时,他正带着部下在照顾病患。那时没人愿意靠近那些病患,营内的大夫也是如此,只敢远远看上一眼。”
季楠思:“所以我父亲才想着以身作则,企图用这样的行为安抚住这里的人?”
他是临州刺史,也是西丹的护国公。在百姓眼里,这样的大人物要是染了病,朝廷不会置之不顾。
苏淮卿笑了笑,“季叔挺傻的吧?”
“但是百姓们更傻,原本怕成一团散沙的人们,竟真的被他的行为给安抚住了。所有人齐心协力,共渡起难关。”
所有的怀疑渐渐变成了信任,所有的无序渐渐变成了有序。
原本叫嚷着要逃离这里的人,反而劝起了那些崩溃大哭的人。原本躲得远远的大夫,也站了出来替病患们悉心诊治。
还有力气的人自觉将重活儿揽在身上,搭建栅栏、营帐,搬运物资,转运病患。没有力气的人就照顾起那些病倒了的人,在他们的身边说说话,鼓励他们坚持下去。
奈何大夫医术有限,药材也很少,他们还是避无可避地损失了一些人。所有逝者都被及时焚烧,以免造成更多人重症。
“起初几天,逝者的人数有些蹊跷,我留心查看,才发现原来有不少患了重症的人竟不舍得喝药。”
他们有的是年纪大的人,有的是原本就体弱多病的人,这些人阖眼前都还在鼓励周围的人!
“我来这里的初衷,不过是为了你和季叔。我愿意帮助这里的人,也不过是因为想帮季叔……”
思思不要他了,他对于余生最大的念想也随之消失殆尽。
他烂命一条,赖活在世上,哪怕因为疫症而死在这……又何妨?
“可后来,一位老者对我说了些话。”
苏淮卿的眸中不断闪烁着微妙的暗芒,“他们竟以为我这个钦差从湍流中死里逃生之后,是为了他们才毅然决然闯入疫区。”
“他们希望我能活下去,希望季叔能活下去,希望季叔带来帮助他们的那些人都能活下去……”
“所以他们知道药材短缺、物资有限,便拒绝喝药、拒绝吃饭,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生的希望留了下来。”
他只是为了思思、为了季叔,顺便对这里的人释放一丁点善意……
可他们竟因此将他的这条烂命,将这条他自己都不怎么在乎的烂命……看得比他们自己的命都还重要!
从那之后,苏淮卿对这里的人多了几分上心。他催许知意弄来更多的物资和药材,像季叔那样亲力亲为地为这里的人做下桩桩件件的事。
哪怕他隐约察觉自己病了,也像季叔那样硬撑,没有表现出来,直到今天病症突然爆发……失去意识前的一瞬,他原以为自己凶多吉少了,只想尽力睁开眼、拖着苟延残喘的身子再为这里的人最后做点什么。
可再次睁眼后,他竟发现自己躺在了思思的怀里,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神奇的是,见了思思之后,他明显感觉自己的病似乎好了不少……或许是不愿在她的面前表现出虚弱,或许是想再与她好好多相处一段时日,他才没像季叔那样一病不起吧?
苏淮卿还在胡思乱想,背后传来了一阵轻柔的安抚。
他蓦然回过神,发现思思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侧,抬手轻拍着他的后背。
季楠思从苏淮卿方才的三言两语中轻易联想到了前几日的悲壮情景,柔声道:“你已经尽力了,甚至为这里弄来了那么多难得的药材。”
苏淮卿眸中含起惆怅,“可惜那些逝去的人已经喝不上那碗能救他们的药了……”
两人皆短暂沉默了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季楠思打破静谧,“所以我们不能辜负他们的良苦用心。”她扬了扬声线,“这里还有许多患病的人,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将他们全都治好!”
苏淮卿苦笑了一下,“你又不会医,怎么这般有信心?”
“我虽不会医,但我有个老朋友会医!毫不夸张地说,她或许是这世间医术最为高明之人!”
说起口中的那人,季楠思的眼底不由溢满了愉悦,似是很是怀念。
苏淮卿的眸光闪了闪,勾起唇角,“我原本还奇怪你身边那个会武的小丫头怎么没跟着你,原来是你让她大老远请神医去了?”
季楠思狐疑地看向他,“我也没说我那老朋友现在身在何处,你怎知道鸢桃是大老远去请人?”
她的那位老朋友现在人在东桑,是东桑皇族的四公主,司马绯。
司马绯是隐世巫族的后裔,不仅擅毒,一手医术更是使得出神入化。她前世曾轻易压下了东桑爆发的疫症,想必对付起临州的疫症也应当是轻而易举。
苏淮卿答道:“我能怎么知道?猜的呗!这都大晚上了那小丫头还没带着人回来,也不知是上哪去请人去了……”
季楠思没再多想,垂眸道:“如今营内有足够的药材,还有联手试药的大夫们,咱们只需要撑到我那位朋友赶到,便不会再有人死去了……”
苏淮卿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忧伤,料想她是在担心季叔撑不到那时候,侧身按住她的双肩,将她按在了草坪上。
两人眸光相接,季楠思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语气不善道:“你做什么?”
苏淮卿眉眼微弯,季楠思几乎能够想象到他面巾下是副怎样的神情。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扯掉了他的面巾。
苏淮卿瞳孔一缩,这次换他大惊失色,“你做什么?”
他到底是个重症,怎么能一点都不设防?
季楠思默默看着苏淮卿重新将面巾给绑好。
能做什么?她只是想久违地看看那张N瑟的笑脸是什么样的……
苏淮卿抬眸间对上了她迷离的眼神,耳廓不由飘红。
他轻咳了几声,从她的视线中消失,躺在了她的身侧。
季楠思眼前的画面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的繁星还有如纱的月色。
“怎么样?好看吧。”苏淮卿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
那些星星点点映照在了季楠思的眸中,让她一时间忘记了眨眼,下意识“嗯”了一声。
苏淮卿抬手描摹起夜空中的星辰,“这几日一直乌云密布,可今日却万里无云。”
他这几日苦苦强撑,原本以为一切都糟透了,可是她却来了。
苏淮卿偏头看了季楠思一眼,挽起唇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话音刚落,一颗流星划破了天际。
季楠思眨了眨眼,心中没来由安定不少。
她也挽起了唇角,“嗯。”
……
翌日清晨,东方泛白,晨曦微露。
青帆起榻后在营帐中没看见主子,昨日主子吐血倒地的模样骤然浮现在他眼前。
他心下一急,生怕主子是上哪又晕死了过去,匆忙走出营帐四处寻找起来。
他的步子最终顿在了一座小山坡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前方的小山坡上侧躺着两个人,一件大氅盖在了他们的身上。或许是夜里有些凉,他们出于本能想要取暖,于是就那么面朝着彼此,相拥而眠。
“年轻真好是吧?”苍老的声音略带调侃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青帆转头对上老者戏谑的眼神,慌乱道:“我……我这就去把他们唤醒!”
第125章
难民营腹地的疫区内临时搭建了许多营帐,大多是由树枝、干草和粗布组成。它们一排排地排列着,没有明显的规划,只是尽量利用有限的空间。
营地的一角有两三间棚屋,用于堆放物资,举炊、煎药。
棚屋的背面有座小山坡,因其拔高的地势并未搭建营帐,寻常也没什么人会来这,尤其是小山坡的另一面。
可偏偏就是那么凑巧,一位热心的老叟远远瞧见青帆在营地内焦急四处寻找的模样,便想着跟上他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这么一跟就来到了山坡的另一侧,看到了山坡上那副‘和谐’的画面。
老叟目送着青帆疾步朝那两人而去的身影,摇了摇头,笑着离开。
季楠思在青帆的轻声呼唤中悠悠转醒,一睁眼便对上了一双修长疏朗的凤眸。
她有些发蒙,恍然意识到目前是何处境。
她昨夜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在这种地方?
她猛然坐起身,蹙眉看向仍躺在地上、满脸无辜的苏淮卿。
“我昨晚试过叫醒你……”苏淮卿也坐了起来,面露苦色,“但你睡得太沉,我试了好几次都没用。”
这话或许不假,季楠思昨晚与他聊过之后,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过去几日赶路所带来的疲惫在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
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觉得这一觉确实睡得很沉,是难得的一个好觉。
既然叫不醒,就不能换种方式,比如把她抱回营帐之类的。他就非得和她一起睡在这?
季楠思动了动唇,苏淮卿却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接过话。
“我也想过将你抱回去歇息,可是你昨日也看到了,我病得有些重,身子使不上劲……”
他话说到一半,忍不住侧过脸咳嗽了几声,才继续道:“但我又不能任由你一个人睡在这儿,便只能留下来守在你身边了……”
青帆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家主子这是终于开窍了?连这种小手段都无师自通了?
啊这,但瞧季小姐那狐疑的眼神,好像不吃这一套呀……
不行,他得帮帮忙!
“主子!您的脸色怎么比昨日还要差了那么多!”青帆关切地上前,作势捧起苏淮卿的脸颊左右查看。
苏淮卿眨了眨眼:是吗?
青帆连忙对他使眼色。
苏淮卿会意,抬手扶额,“大约……是昨晚的夜风吹多了。”
昨夜分明万里无云,纵使有风也只是徐徐微风,很快就散了。
“这就难怪了。”青帆伸出掌心在空中停驻片刻,煞有其事道:“看来您昨晚是将季小姐护在了背风面……”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瞥向季楠思,果见她面上的狐疑散去不少。
青帆加重了语气中的担忧,“主子还是快快回营帐中暖和身子,用用药吧?”
苏淮卿点点头,顾自站起身。
青帆赶忙上前去扶,“诶主子,您这是又脱力了?切莫摔着了。”
苏淮卿再度会意,整个人的重心倒向青帆,差点连带着将他一起撞翻在地。
季楠思看不下去了,搭把手扶住苏淮卿的另一侧。
“扶好站稳了,别折腾人家青帆!”
苏淮卿搭在青帆肩头的那只手暗暗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心满意足地将身子斜靠向季楠思。
“思思,我这脑袋是真的晕……”
季楠思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晕就回去好好睡一觉!”
苏淮卿得寸进尺,干脆将脑袋虚虚靠在了季楠思的肩头,虚弱道:“好,都听你的。”
见季楠思没抗拒他的这个举动,苏淮卿微微埋首,暗暗挽起唇角。
*
几日后,季楠思提着食盒从煎药的棚屋中走出,甫一出来便遇见两名妇人乐呵呵地同她打招呼。
“季小姐,您又去给苏大人送药呐?”其中一名妇人挤眉弄眼道。
“瞧你们二位的感情可真好呐!”另一名妇人也跟着揶揄。
季楠思不太能应付这种热情的调侃,只浅笑一下点点头,加快步子离开。
一路上还遇上不少人,无一例外,每个人瞥见她之后眼底都或多或少升起了意味分明的调侃。
他们并无恶意,只是欣慰于在如此处境下还能看到苏大人和他意中人亲昵相处的美好画面,寡淡无味的营地内似乎也增添了一抹亮色。
再说了,季小姐还是国公爷的女儿,更令大伙儿对他们两人的这桩姻缘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