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楚霁川的字迹。
之前让她上私塾,为了膈应她写的诗还挂在西院儿厢房呢。
纸上的字虽走风游龙,却比西院墙上贴的那字更端正一些。
第一条:“小孩虽脏,然不可嫌。”
第二条:“该走的弯路,仅一尺,然不能少。先出言提醒,不听便罢。”
第一条显然是根据书上第二处划线内容总结的。
小孩虽脏……
她的确是没有玩过泥巴,但是黑莲花也的确嫌弃她脏啊。
她被黑莲花嫌弃最甚的一次是……
陈岁桉想到了那块没能送到黑莲花嘴里,但是抹到到了黑莲花身上的榴莲。
他当时的表情,的确是崩溃的。
后来丫鬟们忍着恶心告诉自己,她们以为那团黄色的是狗粑粑。
楚霁川不会也以为那是狗粑粑吧?
想着当时楚霁川深一脚浅一脚,宛如失了魂魄般离开的背影。
他可能,大约,应该是真的认为那是狗粑粑。
毕竟小狗还在院门口尿了。
她还在疑惑事后黑莲花怎么没有找他的茬,给她使绊子。
原来是他有意在克制吗?
纸上的字好看且工整,一看就不是随手信笔所写。
“小孩虽脏,然不可嫌。”
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在吃狗粑粑,也是真的在努力不嫌弃自己。
陈岁桉心里五味杂陈。
黑莲花脾气不好她是知道的,黑莲花有洁癖他也是知道的。
她的目光又放在了纸上第二条:“先出言提醒,不听便罢。”
这个出言提醒,一定是指黑莲花出口提醒。
他提醒自己的次数屈指可数。陈岁桉几乎瞬间想到了寒食节七日后游行那日。
他分别提醒自己不要赖床、不要翻墙、不要出门。
可是自己都没有听。
纸上写着:“不听便罢。”
她没有听,所以他就没有解释。
陈岁桉的心皱巴巴的,有些难过。
她那会还在骂黑莲花狗比,故意坑自己。
原来他没有坏心。
他是在学养孩子的。
尽管学得四不像。
陈岁桉重新捡起育儿宝典,翻到褶皱最深的那一页。
“淮江之上,画舫来往,纵横卷浪。余与儿坐甲板上,看野鹅踏水。儿蠢蠢欲动,余出言提醒,莞莞不听,遂罢,终究被大鹅叼。”
“该走的弯路,仅一尺,然不能少。”
黑莲花大约是没有看懂其中所讲之意。
父母爱之,则为之计深远。
说千遍百遍,不如亲自体验一遍。会疼,知道流泪,下次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书中的孩子想逗大鹅,她不知道鹅叨人是疼的。
父亲告诉了她,她不听,被咬过一次后,她以后就不会再把手伸到鹅的嘴边。
这次被鹅叨了也没有关系,她的父亲在边儿上呢,定会护住自己的孩子。
她出门那日,楚霁川也跟在后面……
陈岁桉心里一阵酸涩。
黑莲花没有体会过父母之爱,所以不会表达爱。他对照着书,照本宣科,他有很认真去学习,也有根据自己的理解去总结,去做笔记,他在笨拙着去学怎么带孩子。
只是书中之意不得甚解,只学了一个囫囵的模样,被误会了也不会解释。
外面依旧是吵闹的搬书的声音。陈岁桉走到院门口,鬼鬼祟祟做贼心虚般扒着门框往外头看。
小黑莲花依旧站在两个院子之间的石子小路上,面无表情,一脸严肃,当一个合格又称职的监工。
这成箱成箱往西院儿搬的书都不是黑莲花想要的吧?他想要的应当是自己手里这本书,怕被自己发现,所以以处理公务为名头,把所有的书都搬到自己那里了。
正是中午,虽未至盛夏,但天已回温,日头正大。
小黑莲花头上还是戴着因为自己的恶趣味给他换上的猫猫帽子。绣娘为了更显可爱,在帽额处缝了一圈绒毛边。
应当是热的。
陈岁桉想着。
叹了口气,陈岁桉又鬼鬼祟祟回了书房,把那张无辜的纸又重新夹回了,泛黄的《吾儿记》重新塞回张榛的手里。
“书搬完了吗?”
陈岁桉问。
张榛照实回答:“回主君,书还有一半未搬完。”
陈岁桉小小舒了一口气,还不晚。
“你把这本书偷偷塞进搬书的箱子里,记得了,偷偷塞进去,像你把这本书偷偷拿给我一样,莫要被发现了。”
自认为对摸清主君心思颇有心得的张榛此时脑子也成了浆糊,怎么一会要一会不要的?
偷把书拿给主君这事究竟是办好了还是没办好?
主君没罚他,也没赏。应当是不好不坏。
主君到底是主君,这心思,究竟不该是他们这等下人能猜透的。
张榛领了命,偷偷塞书去了。
陈岁桉坐回自己带着柔软屁股垫的交椅,像往常一样打开自己的小人书,摸着桌子上的蜜饯吃。
这书啊,怎么看怎么不对味。
平日里让她笑的打跌的情节,如今看在眼里平平无奇。
这蜜饯啊,怎么吃怎么不对味。
平日里放进口里就能蔓延到整个嘴里的酸甜味道,如今也食之无味。
黑莲花是想好好养自己的。
自己真坏啊,还偷偷骂他。
小黑莲花已经很可怜了,大黑莲花还要被自己骂。
陈岁桉越想越心酸,越想越不是滋味。
她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弥补黑莲花。
我得做些什么。
我必须得做些什么。
陈岁桉握爪,暗自发誓。
她余光看到了手边的瓷罐。
上次梦到小黑莲花用瓷片割自己手腕后,她就找了太医做了药。太医说着疤痕留了已久,没有立竿见影的消除法子,只能涂着药膏,日复一日,不懈怠不间断。
因此之后她就把药膏罐同自己每日都要看的小人书放在了一处。
时时看见,以防忘记。
陈岁桉左看右看,都觉得面前这个罐子小了些。
“去把上次叫的太医再叫过来,偷偷的,不要被小姐发现了。”
陈岁桉吩咐刚送书回来的张榛。
不能被黑莲花发现自己往她手上涂这种娘们唧唧的东西,他肯定不愿意。
不多时,书房里进了一个山羊胡、背着药箱的老头。
又不多时,还是这个老头,一脸不可思议地出来了。
好像颠覆了什么认知,灵魂留在了书房里面。
他边走边捋着没几根的胡子,百思不得其解。
楚大人到底出身名门世家,世代清流文臣之首,尽管攻城夺权,但到底文人气质风度还是在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私下竟有这种癖好。
试问哪个男子会去要后妃们往身上涂的东西?
他近天命的年纪,做了几十年的御医,还是头一遭听说,男人为自己求这种膏药。
勤恳翻着书房书的楚霁川无端打了个喷嚏。
最近并不寒冷,要染上风寒了?
头不晕,脸不热,应当没有。
楚霁川压下心里怪异的感觉,继续翻书。
楚大人风评无端被害。
做完这件事,陈岁桉依旧挖空心思在想着能再找找什么地方对黑莲花好些?
太学!
没错,楚霁川过几日要去太学了,看国子监祭酒的模样就是一个张狂的,黑莲花战斗力爆表,自己大约是不用为他出头的。
那就做好后勤工作好了。
孩子去上学自然要家长去接送,不仅送上学接下学,还得送饭呢。
陈岁桉自动代入了父亲的角色。
她也是第一次带孩子。但是她自认为自己的经验比楚霁川要丰富多了。
楚霁川又没吃过猪肉又没看过猪跑,只能可怜巴巴地翻书去找。
这育儿知识匮乏的古代,根本没有定位精准的育儿教科书。
但是她陈岁桉不一样,她没吃过猪肉,但是她看过猪跑。
周围大人是怎么带孩子的她都看到过。
接送放学这是必须的。
陈岁桉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变得有了目标。
她出了书房直奔靠近门的马棚去了。
马车在那里。
马夫哪里见过亲自来马棚的主子,以为是自己的马养的有什么问题,吓得当即就要跪下。
陈岁桉也是被吓了一跳,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要跪下。
她表示不用,并询问了马车在何处。
见陈岁桉和颜悦色,马夫放下心,引陈岁桉去马车处。
陈岁桉像是下乡巡视的领导,围着马车转了一圈,接着又掀开车帘,亲自上去了。
汉白玉的底。
陈岁桉踩了踩,不够柔软。
“量量尺寸,去做个软些的毛毯。小姐上太学前务必给铺好喽。”
陈岁桉又去座位上坐着,亲自体验。
薄薄一层的软垫。
陈岁桉撇嘴挑剔着,看着低调奢华,其实是个不实用的。
“做几个软和的屁股垫儿,太硬了,”
桌上的黑檀木摆着精致的茶具,暗格里放着的是茶叶和书。
车里连零食都没有,还怎么接孩子下学?哪个孩子会不期待上车之后的一包小零食呢?
“茶叶换成果子零嘴……不,茶叶还是放在里头,加些零嘴进来。”
吃多了口干还是得喝水,茶叶得留着,楚霁川好像很喜欢喝茶。
上学会下雨的吧?得给黑莲花买把他能用的小油纸伞,寻常伞都太大了。
“去给小姐做把油纸伞,用上好的木头,一定要轻,太重了他拿不动。”
若是不慎淋了雨,能换的衣裳得需要吧?湿衣裳可不能穿在身上。
“再去备一身衣裳,看看小姐的新衣裳做好了没有,做好了拿一身过来。”
中午得去给他送饭吃吧?食盒需要吧?
“再去专门打一个能保温的食盒,要快。”
午饭都有了,下午茶是不是也需要?
她得去叮嘱叮嘱厨娘,拟写个新菜单。
陈岁桉视察完马车,嘀嘀咕咕又去了厨房。
“没错,就是那个皂儿糕。皂角米做的那个,加点蜂蜜和麦芽糖装在小瓶子里,还能兑水喝的那种。”
吃饭喝茶总不是那么对味儿,喝这个好,甜滋滋的。
“快入夏了,冰酥烙也可以预备下了,加些去年存的桂花酱。”
太学一定不舍得给学生用冰,无妨,她备着,必是不能让小黑莲花热着。
“奶香山楂糕也要有,做成小小的一口能吞掉的,太多了就过于酸了,小小一个,刚好解腻。”
吃了大鱼大肉的午食,是得吃些酸口解腻的吧?
厨娘边听边记。
主君不爱吃这些甜点,她有一身的本领也只能压抑着,像是空有一腔宏图壮志但是报国无门的失意将军。
小姐来了之后,她做糕点的手艺才真正得到了用处。
她平日闲下来也乐意为小姐做这些,因此陈岁桉的口味她摸的格外清楚。
主君嘱咐了那么多,都是小姐最爱吃的东西。
她心下感慨,主君对小姐是越发上心了,连小姐喜欢在冰酥烙上加桂花蜜这种小细节都已经知晓。
陈岁桉捡着自己爱吃的说,说着说着想起了黑莲花不是那么爱吃甜食。
她停住了嘴巴。
不甜的零嘴儿。
这就涉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了。
专业是事儿还是得专业的人来办。
“有没有什么,不那么甜的,最好能带点茶香的糕点?”
厨娘抬起了头,脑门缓缓画上了一个问号。
小姐最不爱喝茶的啊?
之前也做过茶味糕点送给小姐,就只动了一块呢。
光是那一小块都没吃完。
厨娘疑惑着,还是依言回答:“自然是有的,井泉糕就是。用泉水泡了上好的龙井茶做的,煎干的茶叶碎混合其中,最清新爽口不过的。”ĴŜĞ
陈岁桉一听,合黑莲花口味。
就这个了。
“这类糕点,自小姐上太学起就多备几样。”
厨娘脑门顶上的问号更大了。
她只觉得想吃这种糕点的不是小姐,而是另有其人。
嘱咐完甜品单子的陈岁桉自觉又办成了一件事,略带骄傲地走了。
茶味糕点,黑莲花一定喜欢。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后面厨娘看她背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主君明明可以讲自己想吃,偏打着小姐的名头。
虽说寻常男子大多不吃甜点,但是吃这个,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怎么就需要藏着掖着了?
楚大人原本高大的形象在厨娘心里碎了一半。
原来主君是这样的人。
厨娘咂咂嘴,回厨房备吃食去了。
在汗牛充栋的书籍中找一本薄薄的黄色册子着实费劲,更别提他现在还用着小孩子的身体吗,力气甚小,连打开箱子都费劲。
楚霁川隐约有了薄汗。
“阿嚏——”
他又打了个喷嚏。
不会真是染了风寒吧?
不应当啊,他最近没有着凉。按道理,前些日子已经烧了一次,最近不该生病才是。
楚霁川摇摇头,继续投身找书大业。
他挨个箱子打开,先是把西院儿后面那间新辟书房里搬来的书排除掉,仔细在那些从原来书房搬来的书中找。
他已来回翻了三遍了。
不应当啊,他之前怕书放在桌上污损了,将书放在书架里了。他甚至还能记得这书被放着的位置,也记得在书架的时候,这书左边和右边分别放着的是什么书。
可现如今,《吾儿记》左边的书找到了,《吾儿记》右边的书也找到了,夹在中间的《吾儿记》呢?不翼而飞?
本着严谨的态度,楚霁川把其余没看过的箱子皆翻了一遍。
最终在最角落的一个毫不起眼的箱子里看到了那个泛黄封皮的书。
这书被动过了。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春秋·公羊传》
张榛,一个忠心的,把自己的主子老底都掀翻的侍卫。
第35章 、第三十五个盲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