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迷糊糊地咬着路梨矜早起给自己带的油炸麻团,打趣她讲,“知道的是你要见家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周末结婚呢。”
“……”路梨矜伸手去夺尹悦华的早点,嗔怒指责道,“吃得堵不住你的嘴是怎么的?”
尹悦华护着麻团躲开,求饶讲,“别别别,我不讲你了还不行吗?那今天晚上你还住寝室吗?”
“不住。”路梨矜否定,又回到自己书桌前摸到钱包,拿了两张递给尹悦华,“晚上林晨学姐的硕士中期音乐会,我去不了,跟她讲了,你再帮我带束花给她吧。”
尹悦华边吃边点头,等把整只麻团咀嚼完,才开始吃水忘了挖井人,继续揶揄,“重色轻友还得是我们小梨矜。”
相熟的人是知道如何踩对方尾巴的,路梨矜微笑,反唇相讥道,“那前天是谁电话里骂滚,说这辈子再见他就是狗,昨天你跟谁吃的晚饭来着?”
尹悦华哽住,摆摆手叫停休战,正色讲,“提前预祝你见家长顺利。”
路梨矜摇摇头,透窗看向外面的绿意,“真算不上见家长。”
她还没天真到会认为楚淮晏能在他爷爷寿辰这样的日子里拉着自己到他爷爷面前,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这是您孙媳妇。”
虽然心酸,可路梨矜还是要承认,清醒时刻是完全没办法构想出自己与楚淮晏名正言顺的未来的。
这种挫败感绝大多数时刻都被甜蜜覆盖,夜深人静时才崭露头角。
她觉得自己像是个考学路上的学生,已知没有清华北大的天赋,可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那就努力点儿、再努力点儿。
盼头这玩意,是支撑人好好活下去的最大信念。
但心理预设做得再怎么周详完备,事到临头还是慌乱无措的。
楚家的宅邸位于燕郊,古色古香的中式院落,入门有绿槐迎面,亭榭流水,池鱼游弋。
路梨矜选了身浅蓝色的刺绣旗袍,化清淡的妆容,尽可能的将自己隐匿在人群里。
他们来得很早,客人还未至,唯有持木仓警卫肃然挺立在门口。
直至被楚淮晏挽着手腕踏进内宅,路梨矜都还在忐忑不安,她客观上觉得不该以亲昵姿态入场,主观上又无法抗拒。
曲苓茏的出现像是束明亮的光,刺穿萦绕在路梨矜心上的雾霭。
小女孩大概昨晚是住在她外公这边,醒的很早,头发还没扎,呆毛翘着,穿可爱的粉红豹睡裙,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身后是喊她慢点儿跑得阿姨。
楚淮晏弯腰,精准地截住粉糯团子的去路,把她悬空抱起来,垂眼沉声教育道,“你想干嘛?翻天啊?”
曲苓茏委屈巴巴地眨着圆眼睛,冲在旁的路梨矜伸手,奶音喊,“我不要舅舅抱,我要老师抱。”
“……”路梨矜无辜地望向楚淮晏。
楚淮晏长叹了口气,叮嘱道,“抱好。”
接着把小女孩塞进了路梨矜的怀抱里,又轻戳了下曲苓茏的脑袋,“你就仗着你太外公宠你吧,看你妈来了你还敢不敢。”
“我、我、我。”曲苓茏支支吾吾地凑成整句,“那能别告诉妈咪吗?”
楚淮晏勾唇,慢条斯理地逗孩子,“那可就要看你表现了。”
“老师。”曲苓茏眼珠滴溜溜地打转,转而持续向路梨矜求援。
大堂的异动最终引来了原本在饭厅吃早餐的曲老爷子,他握着卷报纸走出来时,路梨矜正搂着曲苓茏哄她。
“来了。”雄浑的嗓音将路梨矜震得一激灵,她循声看去,老人已是耄耋之年,满头银丝,精神矍铄、英气不减,眉骨处有块断痕,是峥嵘岁月留下的痕迹。
楚淮晏颔首,毕恭毕敬,“来了。”
曲苓茏在楚淮晏后面问候,“太外公早安,生日快乐!”
路梨矜笑容璀璨地立在原处,听见楚淮晏如是介绍自己,“曲苓茏的戏曲老师、路梨矜,跟我来的。”
模棱两可地说辞,由人理解。
曲老爷子目光随和,“吃了吗?”
路梨矜连忙应答,“我吃过了。”
老爷子慈颜讲,“小孩子不好教吧。”
路梨矜摇头如拨浪鼓,认真回,“她很听话,学什么东西都快,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小朋友。”
这话倒是没有半句参假成分。
“那就好。”老爷子转而看向楚淮晏,音色沉了些许,“洗个手去给你奶奶上香吧。”
最后曲苓茏还是如愿以偿,被交给了路梨矜短期照顾。
卧室里集合了所有梦幻元素,星空壁纸、滑梯床、泡泡球池……与整栋建筑的装潢大相径庭,看得出是真受宠。
路梨矜手指翻飞,灵巧地编着发型,曲苓茏坐姿端正,小口咬着巧克力威化棒,桌面还摆着杯冰镇可乐,含混不清地央求路梨矜,要她帮忙看着点儿门口,如果自己妈妈突然出现的话赶紧提醒她。
“不是。”路梨矜哭笑不得,“就算我能及时提醒你,你又准备怎么销毁罪证?”
曲苓茏怔住,紧接着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她的忧心时则多余,赶上曲老爷子生日,主家成年人都忙碌,没空来关心小朋友吃零食的问题。
就连路梨矜也不过是接到了她母亲的电话,拜托自己帮忙照看曲苓茏一会儿。
在书房门口徘徊不前,征询过曲苓茏母亲的建议后,路梨矜才谨慎的应允小女孩想进外公书房看书的心愿。
老爷子的书房坐北朝南,阳光扯过窗沿的有内黄花蕊的吊兰泼洒进来,红木漆面上光影浮动,正位悬挂副墨宝。
上书:海晏河清。
小女孩身高不及,看不到书架上的书目,路梨矜把她抱起来看。
靠书桌最近的玻璃柜中,功勋奖章无言诉说着老爷子的一生。
路梨矜不由自主地纠正站姿,凝眸仔细看去。
入目的先是曾经用过的帽徽、胸牌等旧物,汗渍血痕残存,立框中有多是合照,穿军装抗步木仓的青年们意气风发,然后是精心包装过的勋章。
三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
1927-1950年,二十三年艰辛。
路梨矜抱着曲苓茏鞠深躬。
偏好所致,靠近书桌的柜里陈列的多是军事纪实类书籍,怎么看都不合适小女孩阅读,忽地曲苓茏点到某块,“这两本顺序好像放反了。”
路梨矜揉她脑袋,纠正讲,“这书的摆放谈不上顺序。”
其实就三本,以三大战役分别命名,但路梨矜还是顺了曲苓茏的意,将《淮海战役》取出,放在了中间的位置。
“我太外公说,我舅舅的名字就取自这里和那里。”曲苓茏自顾自地讲。
路梨矜抬眼,指尖还停留在淮海战役的书矿上,眼神却窥见悬堂横幅。
不得不承认楚淮晏的名字起的真好,继承了祖辈的心愿,寓意极佳,上口也悦耳。
好到路梨矜唇齿间念及时,有落泪的冲动。
曲苓茏摆弄着自己前襟的蝴蝶结,眨眼软语问,“老师以后会当我舅妈吗?”
童言无忌,喜欢谁就希望同谁真正意义上沾亲带故,可路梨矜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决定权几时都未曾落至她手。
朝升的日光刺痛眼帘,路梨矜愣了半晌,轻啄曲苓茏白嫩的脸颊,尽可能要自己的笑不那么难堪,轻声细语答,“可能会的吧,快挑一本,等下就该准备给你太外公贺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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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家的戏楼搭在后院,三面观的戏台,视野开阔,台天幕有黄色金丝缎绣制的吉祥图案,四角柱上替代大斗的设雀翘角重檐,栩栩如生,以朱漆镏金楹联,行楷遒劲,笔走龙蛇。
[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1楹联,出处不详]
戏台正对着观戏的二层看台,一层是敞间,方便老友聚会,二层是隔间,便于商务议事。
曲小公主众星捧月,路梨矜牵着她,一路意外得到了许多瞩目,人缩进戏楼后台才堪堪松了口气。
计划里曲苓茏不用化油彩和换戏服,直接唱就好,是开场戏,用不上多专业,心意*到了就好,路梨矜弯腰,将她压皱的公主裙裙摆里正,才捧起自己的京胡,认真确认道,“茏茏准备好了吗?”
“我会加油的。”曲苓茏目光坚定。
有的人天生就能震场,曲苓茏完成的相当漂亮,字正腔圆,高亢激昂,迎得看台掌声雷动。
路梨矜的最后一项任务是把她送回家人哪里,总不能等下再带着人家孩子一起坐客桌吃午饭吧?
“孩子那么难带啊?”楚淮晏大马金刀地坐在看台横栏上,指尖青烟弥散,眼里噙着笑,开京腔戏谑,抬下颌指自己旁边的空档,“过来陪我坐会儿。”
当着他爷爷的面也没见得人有多正形,路梨矜坐了,但没那么靠近,是个合乎情理的距离,然侧腰很快就被摸过来的手掌扣住,人被带向了楚淮晏那边。
她羞赧又气急,却不好当面发作,单手把手机屏幕戳的冒火星子:[你爷爷看着呢。]
楚淮晏衔着烟慢条斯理地回她:[那你说怎么办吧,这是老爷子家,我让他闭眼也不合适吧?]
“……”路梨矜无言以对,认命的由着他把自己圈搂在怀里。
屋门没关,方便来客贺寿,陆续有人进出,皆举止得体而有分寸感,对路梨矜和楚淮晏的暧。昧姿态视若无睹。
直到李澄的出现,仍是如此。
路梨矜视线虚空逢迎上李澄视线的须臾,连血液都凝固,本周日他们师门的聚会原本就是暂停,因为老师“有事”。
每年的月份与节假日都不尽相同,她从未刻意关注过每年六月的八号老师去哪里,做什么。
成年人恋爱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但要看是跟谁,年年贺寿献唱的旧友,有多少可能不知道甄乐的存在?
又将如何看待自己,因为受到了亲厚如亲子的照料,才惶恐辜负老师对自己的希冀。
路梨矜粉唇开合,欲言又止。
长此以往的戏曲表演功底使得李澄和路梨矜都神态自若地装作不识。
心绪千回百转,落到明处是几不可闻的叹息,楚淮晏就那么抱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两口烟,直到自己有个通话要接,不好多留叨扰才起身,连带着把路梨矜一同带了出去。
“你随便转转,我接个电话?”他捏了把细腻的后颈,喉结滚动,温和讲。
路梨矜点头讲,“你忙,我自己玩。”
楚淮晏满意地按她的发旋,“乖。”
看台到戏楼以最佳视觉距离建设,最多不超过二十二米的距离,路梨矜走了十分钟,双腿如同灌了铅,踌躇着怎样面对李澄。
我爱楚淮晏这个人,无关他是谁,我宁可他谁都别是,请您相信我。
分心踏空台阶,脚踝扭了下,痛感不太明显,她没当回事,伸手将小高跟穿好,继续往前走。
默念过多次的解释没有用上,李澄见她来了,没有半分责怪,只是压着月琴的弦,平和地讲,“正好你在,等下陪我唱一段?”
骨鲠在喉卡的路梨矜不上不下,这个时候带她上台献唱,力挺的意思太足,她用泛白的食指指节揉鼻尖,哭腔答好。
李澄拍了拍她的肩,“喜欢就好。”
“我喜欢的。”路梨矜恳切答。
师徒俩各唱《生死恨》的一节选段,音域宽广,唱念俱绝,赢得满堂彩。
楚淮晏不在看台,对路梨矜来说,实在是喜事一桩。
直到下台跟老师告别,路梨矜才迟钝的感觉到痛感,脚踝处火辣辣地疼,轻微泛红,还没有肿起来,她弯腰揉了两下,倒吸了一口凉气。
楚淮晏大抵还在通话中,没有网络信号,微信语音未能打出去,路梨矜等了几分钟,又打了一个,还是打不出去,遂放弃,直接往前院走,准备回头再通知楚淮晏一声。
今天的运势不知是好还是坏,远远地望见石桥上坐着的利落身影。
路梨矜咬着牙蹒跚挪过去,很轻地喊了声,“楚淮晏。”
楚淮晏侧目看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续与人讨论着政府对某块地的未来规划。
日光在他肩头翩跹起舞,渡了层柔和的金光,路梨矜隔着几节台阶仰视楚淮晏,左脚脚踝疼痛剧烈。
六月仲夏,彻骨的寒意始终没有从路梨矜躯体里褪开。
跨不过去的何止眼前的四节宽阔台阶,还有太多的事情。
她是真的上不去。
而楚淮晏毫无必要、也并不想为了她走下来。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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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梨矜拖着左腿艰难跨出曲宅大门,才泄掉最后一口气,蹲下发了很久的呆。
她给楚淮晏发消息讲:[我有急事要回趟学校,就不等你了。]
说了不等,其实还是在门外保持蹲姿发了半个钟头的呆。
高端别墅区自不会有出租车通行,电话叫车等了很久,也不能开进区域内,路梨矜走走停停半天到门口上车时,打表器上的数字已经破百。
窗外绿树葱葱,景色不断后置。
“小姑娘住这儿啊?”司机欲同她闲聊,得不到回应后吃瘪的打开了车载广播,销售在喋喋不休的卖着高端西洋参,仿佛吃了就真能长命百岁。
路梨矜阖眸撑手支着脑袋,都避不开日光在眼睑刺下跳跃的光斑,逐渐适应痛感后,知觉迟钝起来。
她反复回忆李澄刚才看到在楚淮晏怀中自己时的神情,试图翻检出一两个不悦的细节。
路梨矜找不出来,反而更为此羞愧难当。
年初订婚的事情没有告知李澄,年中与楚淮晏厮。混也仍旧隐瞒,谁能保证来客中没人同时参加过两场宴请,又将会如何看待。
世事环环交错又打结,卸不下的九连环。
早知道今天不开了,可哪里去找早知道呢?
宿舍在五楼,没有安装电梯,全靠步行,尹悦华周末难得没回家,得到消息急三火四地冲下楼,小跑着去宿舍区门口接路梨矜。
“姑奶奶,你是我唯一的姑奶奶。”尹悦华气喘吁吁地冲她伸出手,上下把人打量了一整圈,评价道,“要不是你只有脚踝受伤,我还以为今天你上门见家长,他们家直接一出物理版本的棒打鸳鸯呢。”
“……”路梨矜被说得哭笑不得,拉着她在花坛边荫蔽处坐下休息,又随手抓到张被人扔在花圃面上的的订餐传单,垂眼仔细看了起来。
尹悦华被她这操作震得一噎,连忙去探路梨矜额头,自言自语说,“也没发烧啊,你不是傻了吧?”
路梨矜摇头,认真回,“总要吃饭的吧,现在这情况,我等下肯定下不来,你愿意再下来一趟拿饭吗?你吃什么?”
尹悦华选了份咖喱炸鸡饭,等路梨矜礼貌的打完订餐电话,才敲着膝盖追问,“你真的喜欢楚淮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