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梨矜看到时朋友圈已经炸了锅。
5g上网的顾意第一个回复:[咋了姐,真心话大冒险输了?可不兴玩这么大啊。]
剩下的朋友按时间顺序看,前排的都是震惊的问号,突然从某刻起变成了复制黏贴般的:[……我尊重你的选择和取向,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朋友。]
甄乐再回复时是群体回复的:[没有喝醉、我现在很清醒、不是玩游戏,我是女同,从小就是。]
路梨矜的直觉是出了事,且回复的转变是因为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问舒悦窈,“楚淮晏有回复这条朋友圈吗?”
“他回了。”舒悦窈答,“我发给你吧。”
楚淮晏回了句:[决定好了?]
甄乐回复楚淮晏:[哥,我不悔,我不能没有她。]
楚淮晏的下场彻底做实了甄乐这条出柜朋友圈的真实性,他们理应是伉俪情深的爱侣,毕竟青梅竹马三十年,出生之前就已定下婚约。
缠绕在路梨矜周身的流言蜚语在她离开两年后不攻自破。
可作为这段“情感纠葛”中的当事人之一,路梨矜却没有感觉到一丝愉悦,她直觉是出了事,让甄乐崩溃到不在乎家族荣辱的大事。
当她在一众消息里找到沉在下面的甄乐的微信头像时,发现她在发送这条朋友圈之前其实同自己讲过话:[很抱歉给你造成困扰。]
路梨矜不假思索地回:[没有,你先忙吧。]
她与楚淮晏有今日,与人无由,是阶级差距就横在那里,她已经走到了自己能达到的最高处,还是够不到楚淮晏祖辈积攒下来的。
甄乐对自己极好,甚至能说得上话的友人也从未对自己和楚淮晏关系有过微辞,足够了。
何处起风波都不会波及到恒温鱼缸中的白金龙鱼,路梨矜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缸面,神色怅然,直到门铃声响起才终结了她长时间的怔忪。
徐扣弦特地请了假开车过来,进门将车钥匙扔到茶几面上,又轻车熟路地从冰箱里摸到瓶冰可乐,仰头灌了半瓶才问,“你要回国看看楚淮晏吗?甄乐姐估计真是同性恋,你们之间最大的阻碍消失了。”
路梨矜喂好鱼食才回眸,倚着鱼缸淡淡回,“我就算了吧,如今的我和他,没什么交集了。”
徐扣弦还欲再说点儿什么,可她隔着半米的距离,看不清路梨矜长睫下覆着什么样的情绪,一种莫名的凄楚感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她听见自己微颤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问出心底隐秘的答案,“其实你早知道?”
路梨矜很轻地点了点头,“晚上想吃点什么?”
“可乐鸡翅和葱烧大排吧。”徐扣弦回,“我陪你出门买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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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年味最足的地方莫过于唐人街,走一圈就能凑齐新春装饰。
留在海外过得第二个春节,路梨矜逐渐开始习惯,身处何地其实不重要,与亲近的人同过就好。
师母家还留着旧年岁搅浆糊贴春联的习惯,系统学了书法的路梨矜负责写,洋洋洒洒写了几十张福字,多余的送给附近的邻居。
小孩子生长速度很快,前年还只及自己腰部的潆潆,现在已经到胸口,踩着梯子认真地往门框上糊春联。
路梨矜替她扶着梯子,看着裙子后腰的蝴蝶结,忽然有点儿想念曲苓茏了。
那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戏曲学生,在曲苓茏之前,路梨矜辅导的艺考项目是声乐,作为央音的学生,辅导别人如何成功考上本校。
她教了曲苓茏三年多,几乎与同楚淮晏交往的时间等长。
曲苓茏是个颇具天赋的女孩子,可出身注定她不会成为戏曲演员,她会在国内读书,而非选择英美这种教育轻松些的国家,也是因为自己太外公年纪大了,家人希望她能常伴膝下,多作陪伴。
面面俱到的圆满并不存在,总要有某些地方妥协。
没有爆竹声的新年伴随着视频网站转播的春晚到来,路梨矜吃到了枚包着硬币的饺子,合十双手祈愿今年身边人身体康健,万事顺遂,至于自己,实在没什么想要的。
师母的祝福短信是跟着国内的时差来算的,她不会分组,群发给了微信中的所有人。
[新年快乐,今年身健还高宴。]
师母的微信好友多是师门中人或故友,这句既作报平安又作祝福,选的真好。
祝君好去年拿到了两个季度的粤语区播放量第一,新人奖无数,成功登上地方台春晚,就非科班出身的成绩来说,算得上斐然,足够结局家庭的困境,况且她也不过才十七岁,未来可期。
路梨矜在她正式出道后才开始养成每日观看微博热搜的习惯,生怕祝君好受了委屈不同自己讲。
可今天,在新春的祥和氛围中,路梨矜刷到一条讣告的热搜。
[开国少将再陨一员,原帝都军。区副……]
仿佛是有预感那般,路梨矜缓了半晌,才点进去看到全文。
[新华社帝都2月25日电*,原帝都军区副司令、兼北空司令曲卫国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月24日于帝都病逝,享年104岁。
告别会将于2月27日八宝山殡仪馆举行,遵逝者遗愿、一切从简。
曲卫国,原名曲……193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曾荣获三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为部队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建设作出了贡献。]
短短几百字,诉尽一个人峥嵘辉煌的一百年。
那是个很正派的老人,尤爱听路梨矜唱戏,热衷于喊她回家里吃饭,拒绝一切异化阶级的行为,路梨矜毫不怀疑,如若不是甄乐情况特殊,老爷子甚至会因为疼爱楚淮晏来替他悔婚。
楚淮晏随母姓,但是他跟在爷爷身边长大的。
人到了某个年纪,是否必须开始频繁地送往?路梨矜答不出来。
开春前的最后一场雪,送别老将军,路梨矜排在送行的人中,仰头任雪花覆了满面,体温融开冰雪,滚进衣领,惊心砭骨的寒。
来祭祀者众,楚淮晏是丧主,立在灵堂正中,面色凝重地接待一波又一波的人,直到路梨矜持白花,缓缓走至他身前。
他清瘦许多,冷峻的脸上没有血色,那双深邃狭长的含情眼底布满血丝。
“节哀。”
“冷吗?”
两声同时响起,楚淮晏颔首,路梨矜摇头。
楚淮晏双手给她递香,路梨矜也伸双手去接,他的指尖不小心擦过路梨矜的手指,明明比自己的体温更低,比雪还要冷。
她毕恭毕敬地对着遗像鞠了三次深躬。
路梨矜直到这会儿才见到公开出柜的甄乐。
她坐在院外的长椅上,同样消瘦得厉害,没有化妆,面目憔悴的惊人,乍一眼看过去,路梨矜甚至没敢认那是甄乐。
“节哀。”路梨矜在她旁边坐下柔声讲,她从包里摸出条手织的白色围巾,拢在甄乐颈上,回温让甄乐脸颊浮出点气色,她侧目说,“我想你了。”
路梨矜刻意游离在圈子外,少有相见。
茶馆老板多年如一日的擎着烟袋锅子保持瘫姿,雪天他瘫在屋里,大门敞开,炉中炭火烧得通红,年糕烤到焦黄微鼓,烤肠也裂了口子。
惧冷的鹦鹉听见声响,扑腾翅膀从夹子上飞过来,立在甄乐的贝雷帽顶叫唤,“我乐乐姐吉祥安康。”
却没人能笑得出来。
鹦鹉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端详路梨矜一会儿后,扯着公鸭嗓叫,“最喜欢小梨矜了。”
资料说人工饲养的金刚鹦鹉寿命能达到五十至一百年,那么在它漫长而聪颖的人生里,缺场三年仍被记得,竟也不足为奇。
只可惜它学会这句话的场景是,路梨矜脸贴在楚淮晏手掌上,气得两腮鼓鼓不肯说话,于是楚淮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最喜欢小梨矜了。”
俱往矣。
时过境迁,路梨矜曾介意的无名指戒痕都消失不见,茶由热变凉,甄乐才终于整理好思路开口。
“……我跟依依十六岁互生情愫,到三十三岁分手,十七年,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比我独活的都要久,她告诉我这条路看不到尽头,实在走不下去了,家里给她安排了相亲对象,接触后觉得可以接受,我们断掉吧。”
“其实她根本不是同性恋,只是单纯的爱上我了而已,她没有错,是我的原因,一开始就是我僭越,偏要偏要,误她许多年。”
“我曾经以为拖得足够久,久到顶着跟楚淮晏的婚约到所有在意的人都放下,我们就能好好的在一起,名份不重要,相爱就好。我曾经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会是童话故事里走到最后的那位,可惜还是失败了。”
“分手那会儿我拉着她要她别走、别走,我说发誓我会证明给她看,但是她求我放过她,她求我了,十七年,她第一次对我提出要求,是要跟我分手。”甄乐哭笑不得地收声,路梨矜很安静的听完。
一个爱到极点,愿意拱手山河讨人欢心,却依然不能拥有,甚至难免伤害的故事。
“我明白依依,也理解你。”路梨矜给茶杯绪水,金菊滚水中招摇,烧开的水温跟凉透的血液对峙,“没人有错,也早就不同路了,只能陪你走到此处了。”
她评价甄乐跟依依,也头一次给了自己与楚淮晏的恋情下了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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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梨矜鬼使神差地买了张新手机卡,在曲老爷子头七这天深夜,拨通了烂熟于心的号码。
楚淮晏接得不算快,就在转留言信箱的提示音即将播出时,通话接通。
“哪位?”喑哑的嗓音敲击耳廓。
路梨矜鼻子一酸,她没有回话,楚淮晏也意外地没有挂断。
她摸了下耳机确认扣好,拉起京胡开唱。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2012年初,路梨矜认识楚淮晏的第一天,他逗她给自己唱曲,路梨矜唱得就是《生死恨》的节段,楚淮晏评价是自家老爷子最喜欢听的唱段,后来她当真常为老爷子唱。
2018年初,老爷子头七,路梨矜再唱,送君此程。
六年来,深恩负尽。
路梨矜唱了很多戏词,唱到声音呕哑,再难放声唱才停下,语音还是没有被挂断,长久的沉默。
寂夜里能通过彼此行动发出的稀疏声响,来判断对方在做些什么。
“啪嗒”楚淮晏又点了支烟,
冬日里夜长,她裹了床厚被,伏在窗口陪着楚淮晏等天明。
“多谢。”楚淮晏倏然开嗓,带着几分疲惫,“我去睡了,晚安,小梨矜。”
第60章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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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一生里,遇到过某个极佳的伴侣,就很难再开始新的恋情,难免以新人与旧人相较,总是比不过的。
路梨矜在洛杉矶的华人学校义务教授声乐,有位出身名门望族的校董屡屡冲她抛出橄榄枝,被连续回绝两次后,带着体面的微笑征询,“是我那里做得不够好吗?”
文化差异与成长环境不同,虽然中文说得字正腔圆,却难以理解婉拒的具体意味。
但对方绅士风范十足,认真提问,路梨矜就没有敷衍了事的道理,她莞尔回应,“因为有人做得太好了,暂时没有人可以超越他。”
“就比如?”校董追问。
路梨矜稍作思忖答道,“我原本的家境清寒,经济条件极差,但他为我铺前路、让我实现理想和自我价值,倾尽资源让我实现阶级跨越,毫不吝惜地为我介绍人脉。而这一切的大前提,都建立在某天我会义无反顾离开他的基础上,他甚至手把手教我投资理财,让我在分手后能拥有独立生活的优渥条件,毫无落差的过活。”
校董笑意不减,理所当然地讲,“我以为这是一个男人应该为心爱女人做到的,我也可以。”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示爱方式,值得钦佩。
“我相信你的。”路梨矜粲然点头,她持起张餐巾纸,对折,然后用随身携带的钢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地落下楚淮晏的名字,“奈何我前任是这位。”
楚淮晏取得当真好,遑论数年来叫过上万次,也觉得是真好,重名的人寥寥无几。
光是姓就很好听,寓意里带了自家老爷子戎马生涯里绕不过的淮海战役,又许下了海晏河清的愿景。
早年社交网络方兴未艾,微博被笼在人人网和腾讯空间的阴影之下,还没有那么多冠姓权之争,楚淮晏就已经随母姓。后来路梨矜微博刷到条“一个姓氏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有皇位要继承呢?”
路梨矜无端地忆起楚淮晏,心说他还真有,虽然是女皇传给他的。
在她提及楚淮晏的名字以后,这位校董未再有过任何过界的示好行为,也免了路梨矜请辞的心,冥冥中,楚淮晏还有有照拂着他。
从前是,如今亦然。
这夜的通话是路梨矜主动拨通,如若楚淮晏提出些多余的情愫,她恐怕难以应对。
然而楚淮晏没有,他只说了多谢。
路梨矜想起了本科时代被姜琦拉着看完的港剧《谈情说案》,男女主的阶级差异同样很大,男主是个懦弱听母亲话的人,没有坚定的选择女主,分手后女主生了很严重的病,甚至自杀伤害自己,原本是死局,但编剧硬生生地为了大团圆结局牺牲女主,男主母亲接纳了女主后男主立刻来找女主下跪发誓求原谅,女主就仿佛忘了伤痛,迅速和好大结局。
那会儿路梨矜就感觉很可笑,嗑不到一点儿男女主的感情戏,难道男主冠冕堂皇,就能牺牲女主吗?
她所理想的结局就该是女主神情平淡地跟男主讲,“你可以跟我说感激我,但是无须再说中意我。”
情之所至,事后无悔,不必徒增纠缠。
楚淮晏是个体面人,被分手也不过是确认路梨矜是认真的,然后选择她的尊重,甚至会多赚点钱,来给她增加年底分红。
倒也不是不想尝试接触他人,只是珠玉在前,瓦石难当。
路梨矜伴随着楚淮晏这声跨越三年的晚安陷入梦乡,她仿佛是个旁观者,看了曾经日常的某一天。
冰箱的电子台历上显示着日期和时间。
2014年6月15日7点35分
不是任何特殊日子,楚淮晏刚结束晨跑冲完澡,打着赤膊,单手擦着头发,推门进屋人工亲醒了睡得酣甜的自己,搂着人去卫生间洗漱,帮她刷了一小会儿牙,等醒了才放开。
路梨矜迅速地结束洗漱护肤流程,出来时桌上已经摆了轻食早餐。
切成骰子块的牛排佐以简单的海盐黑胡椒汁水充沛,加了牛奶的炒蛋嫩滑顺口,沙拉菜是买的成品,配色丰富,楚淮晏另外切了点她喜欢的芒果,又扔了几颗水煮虾仁和一把坚果,主食是两面烤的焦脆的菠菜恰巴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