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她陪自己去某个地方。
车还是蔺叔开得,坐进去时恰好放得是上世纪的老歌。
万芳唱得义无反顾,“千里的路,若是只能陪你风雪一程,握你的手,前尘后路,我都不问。”
路梨矜缩在狐狸毛的披肩里,露出半张烧红的小脸,怯怯地偏头看向楚淮晏。
路灯透过车窗洒进来,以楚淮晏高挺的鼻梁为分界点,半明半晦,读不清神情。
“我们去哪儿啊?”路梨矜软语发问。
楚淮晏意味深长地睨了她一眼,路梨矜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噤声配上明朗的笑容。
她自幼学戏,每个神态的掌控都要反复练习,长大后艺考,形体表演又是必备的课程,唱什么歌时该情绪高昂,吟什么调时该满目悲怆,都是必修课。
只是没有想到,有天专业会用在这种地方。
千金卖笑,倒也不亏。
“Lemon.”楚淮晏还是答了,又跟没答一样。
路梨矜没听过这家店名,只知道是英文柠檬的意思。
或明或暗的光影也落在路梨矜掌心,楚淮晏既没有牵她的手,亦没有再讲些什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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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高峰的余威犹存,车开得很慢,最后停在帝都第一高楼,信中大厦楼下。
电梯的指示牌飞速跳升至80,胸闷而缺氧的感觉在电梯门打开的那瞬彻底消失。
两台制氧机对着鼓吹,紧绷的心神迎来了片刻的安宁。
高低起伏的琉璃灯球悬坠天花板,投射出五光十色的幻影,四面是落地的玻璃窗,俯瞰整座帝都城。
今夜月明星稀,正是观景的好时机,长安街贯穿帝都东西城,灯火葳蕤,车流如星轨错落,鳞次栉比的建筑物被华灯打亮,因新年挂了红灯的缘故,黄红交错,别具风味。
景观绚丽壮阔的路梨矜心惊。
“淮晏哥,您跟门口儿当门童呢是吧?”屋里有人笑声清亮,迎着出来接人。
路梨矜第一次见顾意,还以为楼下算命的也接上楼的业务。
这人着了身天青色的道袍,手里摇晃着龟甲,目光顿在她身上梭巡片刻,嬉皮笑脸地问,“这位妹妹是谁家的啊?”
“……”路梨矜不得不怀疑他的智力水平。
楚淮晏轻飘飘地回了句,“我家的。”
原本笙歌喧闹的内堂不知为何,乍然有瞬间的安静。
短暂的寂静在路梨矜被带进内堂后终于打破,她惊愕于这场聚会的……包容性。
白日里见过的舒悦窈、林故若和应谨言正在打麻将,已经不缺人凑桌角;台球和香槟台算是聚会的标配,但谁又能想到,把西靠窗的俊美少年眼角泪痣生动,正在对着个石膏挥舞刻刀进行雕塑;白炽灯光亮处,眉目英挺的男人持黑棋与友人对垒;穿公主裙的小女孩正对着吧台,调酒师一动不动的给她做着模特;另有人头顶盖着外套,睡在两个椅子中间,长腿大剌剌的搭放着……
有人华服锦绣,却立在吧台开放式厨房里,专心致志的用糖霜绘制着戚风蛋糕表面的漂亮妹妹。
这群人各有各的喜好风格,唯一类似的地方大概是都好看,天之骄子们与生俱来就带着某种气度,简称为无忧无路。
众人的目光只在路梨矜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开个做各的,脚踩着茶几边缘,笑容玩世不恭的青年冲她点头,自我介绍道,“徐且鸣。”
路梨矜颔首,认认真真地回,“路梨矜。”
青年抬下巴指了指茶几上的纸巾,路梨矜思忖须臾,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她倒了点儿果汁,在纸面上一笔一画的写出自己的名字。
然后举起来。
“楚淮晏,你那儿找的乖宝宝?”徐且鸣抚掌拍手大笑。
路梨矜无措地看向楚淮晏,他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没有要管的意思。
舒悦窈在百忙之中回头插嘴,“徐二,快管管你哥。”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子推脱,“达咩,我哥才把他的压岁钱给我当红包。”
路梨矜咬唇,后反劲过来刚才那人的问题,也可以理解自己是谁家妹妹,这个妹妹涵盖了血缘关系。
可惜她并不是。
路梨矜稍作犹豫,正准备坐去楚淮晏身边,就被拍了下肩膀。
道袍算命这位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串古钱,张口就是,“在下顾意,曲有误、周郎顾的顾,意义的意,姑娘来算个命不?”
哪怕楚淮晏提前交代过自己有位热衷命理的话唠朋友,路梨矜还是难以招架住这样的热情方式。
她摇头如拨浪鼓,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刮着楚淮晏旁边的沙发扶手坐下,贴耳问,“我要算吗?”
楚淮晏挑眉,漫不经心地回,“刚刚不是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知道问我了?”
“……”路梨矜压低脑袋,凑近他的耳畔,小小声恳切讲,“我以为你跟他们熟,才说的呀。”
语气软绵绵的,杏眼明亮,带着十分的天真。
她明明与这里格格不入,却已经下意识的融了进来。
楚淮晏喜欢路梨矜身上这种莫名的亲和力,他随手揉了把纤腰,嘱咐道,“那等下去算吧。”
顾意安利未果,正准备组织自带的女伴斗地主,一拍后脑,指着路梨矜追问,“这位妹妹会打麻将吗?”
路梨矜这次没回,她凝视楚淮晏,大有等他发落的意味,乖得不行。
“低头。”楚淮晏唤她。
路梨矜温顺的低头,撞进那双犹如寒潭的深邃眼睛。
焚香的气息裹挟着她,额前的空气刘海被拨开,温热的吻就那么落了下来。
这是她今天得到的第二个,意味不明的吻。
“不烧了。”楚淮晏眼里噙笑,没什么正型的拍了下她的臀,“去玩吧。”
第11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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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梨矜在牌桌空位处拘谨的坐下,她的上家跟下家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两姐妹坐对家。
顾意笑得玩世不恭,介绍着自己的业务内容,“梨妹妹算什么?我上会周易八卦,下会塔罗占卜,尤擅梅花易数。”
“……”路梨矜莞尔一笑,好奇问,“请问您算卦时候真不会串线吗?”
顾意的笑容僵住,坐下家的女孩子没忍住,“噗呲”笑了出声。
“淮晏哥!”顾意拍着桌子大喊,“你那儿找来的姑奶奶,竟怼我玩了,你快管管她啊。”
楚淮晏正偏头同人谈事,路梨矜竖起耳朵去辨认出独属于他的清寒声线,结果都是些听不懂的金融词汇。
“管不了啊。”楚淮晏抿了口酒,悠悠然讲,“这是我小祖宗,你受累帮我惯着点儿。”
路梨矜的呼吸有片刻的迟滞,以至于忽略了这秒暂歇的笙歌。
四下的目光再度聚焦于她身上,和善的、窥视的、探索的、丝线般缠。绕的人喘息不过来。
她回身,想去推开身后的窗,却又触电般的收回手来。
路梨矜第一次发现自己是恐高的,刚刚有楚淮晏陪伴在身边,只顾着看辽远处时还不觉得,如今望下去。
高楼不胜寒。
顾意还在催她快选算什么。
路梨矜深呼吸,赔笑答,“还是算本土的,六爻吧。”
古钱闷在龟甲里,摇晃时发出沉重的哼响,不匀称的洒在麻将桌上。
顾意这人,你说他对算命不虔诚吧,他比谁都虔诚,说他虔诚吧,他在麻将桌上起卦,多少带点儿离谱。
“如何?”路梨矜来了点儿兴致,追问道。
顾意抬眸,笑意已经全部收敛,神色不明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讲,“咱们还是玩牌吧。”
践行社会主义价值观的路梨矜恍然,她小时候听过个不成文的习俗,算命不收钱也不说算出来的内容,多半是因为得到的答案不好,算命人也无法破解,干脆缄默。
到底是多难看的卦象,才能让顾意这种开朗的人闭嘴,路梨矜不得而知。
自动麻将机升起洗好的牌,路梨矜揽到自己身前,定神开始理牌,新手保护期或许还没有结束,她的牌运出奇的好。
一上来就连着胡了两把。
余光会在打牌的间隙不由自主的飘向楚淮晏的位置,只是他与旁人聊得风生水起,并不曾看过来。
第三局的牌面仍旧好的惊人,路梨矜的指缘摩挲着玉质麻将牌,正犹豫着事不过三,要不要放点儿水输一局的,倏尔被醇厚的焚香气息侵蚀。
她回眸,唇恰擦过楚淮晏的脸颊。
楚淮晏把手里的抱枕垫到她腰后空出的地方,扬手帮忙推了牌,“天胡。”
“……不带帮忙打的啊!”顾意边哀嚎不已,边摸出钞票递过来。
楚淮晏揉了把她的头发,附耳叮嘱道,“不用手下留情,该赢就赢,顾公子家财万贯,不差这点儿的。”
路梨矜眸光灿若星辰,乖顺的点头答好。
泠冽的风从斜右侧飘进来,她被楚淮晏半搂着圈在怀抱里,在洗牌的间隙里顺着来风向看过去。
撞上张让人惊心动魄的俊脸。
原来盖着外套蒙头躺在窗边的少年坐直,剑眉深目,五官精致优越到如同倒膜刻出来的一样。
路梨矜愕然,忘了移开眼神,惊艳挂的大美人很多,今天在座的就有不少。
但能帅成这样的,起码吃了一打血。洗九十年代港圈的大明星。
“池妄!”舒悦窈招手,甜声喊他,“醒了就来唱歌。”
少年懒洋洋地翻身踩地,朝着空出的乐队演奏台走去。
后来路梨矜才知道,池妄他妈真是港城双料影后,tvb视后,首发唱片销售破纪录。
风华绝代,被人称作港城最后的天后。
而池妄本人隔了两年入娱乐圈,同样大红大紫到顶流的位置。
但是现在的池妄只是个被喊出来凑局,没睡醒的酷哥,就比自己大四个月。
他能被喊动的原因也简单――舒悦窈是他亲生妹妹,池妄这人多少带点儿不管不顾的妹控倾向。
池妄抄墙面挂的电吉他,自弹自唱了首黄家驹的《不可一世》。
幻彩的灯球弥散在青年男女脸上,多数人都停了手上的动作听歌。
“谁愿压抑心中怒愤冲动,咒骂这虚与伪与假。
从没信要屈膝面对生命,纵没有别人帮。
一生只靠我双手,让我放声疯狂叫囔。
……
今天的他,呼风可改雨,不可一世太嚣张。”
有些歌或许只合适十八九岁的年纪唱,有些事也只能在特定的年纪做。
池妄人亦如歌名,张扬的不可一世,一曲终了,他跳下台子去开香槟。
飞散的水花喷溅,有些遥遥飘洒波及到路梨矜,楚淮晏替她伸手抹开额上的水痕,温润问,“你还想听什么?”
“我想听的话,他会唱吗?”路梨矜下意识地退缩。
楚淮晏笑着摇头,“当然不会,所以我也就是问问而已。”
你看这人,无聊起来就喜欢逗她。
但偏偏路梨矜次次都想当真。
觥筹交错声淹没错乱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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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淮晏递什么来,路梨矜就喝什么,初品下去是醇厚的橘子果汁味,入喉才察觉到烈酒浓烈呛腔。
她压着咳嗽的欲望继续打牌,终是撑到了牌局结束,面带愧疚地讲自己要去趟卫生间。
眼见着上下家的漂亮的姐姐都没有给自己指路的意愿,尴尬起身,朝着楚淮晏走去,他的身边又换了攀谈的人。
青年解了几颗扣子,怀抱着位容貌温婉的旗袍美人,看向她的目光没什么波澜。
不带轻蔑、也不带情绪。
单纯不像是看活物。
路梨矜有意避开这样的视线,柔声细语地问楚淮晏,自己应该往哪儿走。
楚淮晏指了指旗袍美人,于是立刻有人带她去。
整个平层都被设计成了酒吧夜场,不乏包厢,卫生间的设置也够隐秘,路梨矜跟在旗袍美人身后讲,“谢谢姐姐。”
“我叫叶清。”对方没有接下她这个称谓,自我介绍道。
路梨矜回以同样简洁的介绍,叶清明显也不关心她到底哪个lu,颔首承下。
经期饮酒,加上低烧,腹部带着绞痛的劲儿,路梨矜正蹲姿,力图让自己舒服些,就听见高跟鞋敲瓷砖的错乱纷杂声。
接着那脚步停下,两人开始了一唱一和的“闲聊”。
“我开始还以为那是甄乐呢。”尾音高高挑起。
另一个讥讽讲,“你得了吧,她进来,我看着就不想,果然不是。”
“说起来楚淮晏居然会喜欢这种小白花类型,我今天也算是开了眼了。”
卫生间偌大,带了点儿更衣室的意味,有置物架与挂钩,侧面拉起帘布,还安装了半面镜子。
路梨矜歪头看镜中的自己,她这身是楚淮晏选的,装扮挑不出错,素颜没有粉饰。
只是机关算尽这一路,她究竟哪儿像小白花了?
“谁说不是呢,大概是鲍参翅肚腻味了,清粥小菜来解吧,那姑娘看着就是穷人……以为人人都是顾辞呢?”
话里极尽了嘲讽,最后下了总结词,“不是一个阶级的人,硬爬多可笑。”
声音在路梨矜推门而出那刻戛然而止,双胞胎姐妹俩对视一眼,同步回了她刻薄的微笑。
牌桌上大输特输,来这儿找场子了?
路梨矜走到洗手台边,垂眸仔细的洗干净手上沾染的血渍,才开嗓,朗声讲,“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是还没有通知到两位吗?”
酒盏碰撞声和嬉闹叫骂声模糊遥远。
双胞胎姐妹俩神色诡异地看着她,仿佛是见了什么怪物。
“你们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路梨矜面无表情的戳破最后的遮羞布。
对方匆匆离开,她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唇齿间默念着“甄乐”两个字。
半分钟后,路梨矜簇了捧冷水,含进嘴里,又吐掉,酒气淡了几分,笑容恢复到最常态。
长廊尽头有扇玻璃彩窗,叶清就站在窗前抽烟,听到她的脚步声也没回头,路梨矜和她并肩站在窗口。
叶清侧头,朝着逆风向吐了口烟圈,缓缓道,“喜欢楚淮晏的人很多。”
路梨矜怔然,讲话没过脑子,“你?”
叶清笑着摇头,“圈子里虽然乱吧,但也不是人人都是顾意的。”
“……”路梨矜后知后觉的咂出点儿味道,叶清已经继续讲下去了,“你不合适出现在这里。”
她明显是听见了卫生间里的对话内容的。
路梨矜的直觉同样在告诉她,自己不适合这里,为了报复陈扬,踏入更大的黑洞,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