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走反了好长一段路,甚至一口气走到了隔壁的公交站,站在了川流不息的大马路前。
知雾回过神来后对着自己自嘲笑了笑,只是吃了几粒药而已,怎么没用到连路都认不清楚了。
她低低咳嗽两声,插着兜慢慢启程往回走。
就在这时,421路的公车上慢悠悠地下来一个年迈的银发身影。
她的行动很迟缓,走路也有几分颤巍的,脖子上裹着厚厚的围巾,精神还算不错。
知雾即将要离开时被她局促地叫住了。
“小姑娘,那个……我想问一下,上誉大学该往哪走啊?”
她听出了对方熟悉的乡音,仔细辨认了一下,有些意外道:“吴奶奶?”
吴兰芳愣了一下,定睛一瞧才认出了知雾:“哎,是知雾啊!”
“是来学校找梁圳白吗?”
“是啊……我想了想,有些事还是得和他当面说说。我还带了点广江的特产来,知雾,要不要拿一点。”
知雾看了眼,是广江的几个特色烧饼,应该是吴兰芳自己做的。
她笑了笑,婉拒道:“您做的也不多,我就不拿了。这边去上誉的路不好认,我带您过去吧。”
吴兰芳笑不拢嘴地连连道谢,跟着她往前走。
两人一并经过一条人行道,安静等待着红灯跳转变绿。
这条路人流量少,车流倒是很多,牌子上标了个事故多发的标识。
知雾担心老人家腿脚不便,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住了身旁吴兰芳的胳膊。
老人家性子容易着急,还没等灯完全变,见前面没车就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好在灯在没几秒后就跳转,知雾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辆货车从远处悄无声息地快速驶来,经过斑马线依旧没有放低速度,反而将油门一脚拉满,横冲直撞地冲着她们的方向飞驰而来。
知雾死死攥着吴兰芳的胳膊,眼看着那辆车越来越近,心中的警铃大作,浑身的汗毛倒立,几乎是使出所有的本能反应将她拉着往前跑。
可偏偏老太太的腿脚在此时不争气地僵住,她在原地站着,再也动弹不得。
在这生死千钧的一瞬,知雾感觉到自己手里的那只苍枯的手主动松开了,接着后背传来一阵大力。
推得她踉跄向前,狠狠摔在了地上,本就发晕的脑袋一下子更晕了。
耳畔传来一阵撞击声,以及刺耳的轮胎急刹声,四周弥漫着一股汽车浓烈的汽油味。
知雾撑着身子无比艰难地起身,往后望去,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第44章 Contract 44
Contract 44
抢救室亮起的红灯长明运作。白炽灯光线被昏暗的舱门切割出一大片灰冷色的浓重阴影。
知雾独自一个人安静守在门口,底下坐着的铁质椅子渗出深深刺骨的冷气。
被吴兰芳推出去的那一下,她袖子下的胳膊以及长裙子下的腿均不同程度擦蹭到了粗粝的水泥马路上,全身都传来一股绵绵的黏腻隐痛。
然而此时知雾的心思完全不在自己身上,将这点痛忽略了个干净。
推进抢救的这段时间里,她几乎给所有能够想到的人都打了电话。警察、医院救护车,甚至还去找董知霁借了一大笔钱垫付医药费,却迟迟没有勇气摁下通讯录里最熟悉的那个号码。
盯着盯着,眼里的泪水又开始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劫后余生的后怕感迟来上涌,愧疚则像匹张牙舞爪的猛兽,将知雾整个吞没。
她抓着头发,控制不住地回想。
如果当时拉住吴兰芳再等一等红绿灯就好了,那辆失控的车就不会那么恰好撞向他们。
如果她的力气足够大就好了,就能在发现异常的一瞬间,带着人抢先一步避开。
如果……
如果……
知雾双眼通红地咬住自己不住颤抖的指节,望着面前那道紧闭的门,将脸埋入膝盖小声又绝望地呜咽。
她明明有能力保护她的,为什么偏偏会变成这样?
脑海又闪过吴兰芳倒在血泊里的面容,知雾忍不住深深闭上眼睛,任由一连串温热眼泪滴落。
再次睁眼,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极为熟悉的帆布板鞋,她倏然抬眼,撞上风尘仆仆匆匆赶来的梁圳白焦急的脸。
知雾心脏猛然抽动,还没来得及开口,猝不及防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已经被搂着腰跌撞进一个深深的怀抱。
向来沉静如雪的嗓音此时破天荒沾染了慌乱,反复询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他抱得那么用力,像是唯恐失去她一般,几乎要将她嵌入身体,力道大得连她身上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知雾要说的话瞬间哽在了喉咙口,转成了不知是歉疚还是委屈的鼻酸,她大幅度地摇了摇头,眼泪如同生了锈水龙头一样往外奔流。
“奶奶她……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梁圳白……”
她只能够徒劳地死死回抱他,断断续续哭着和他道着歉,话语显得苍白又无力。
梁圳白低下头颅,整个脑袋几乎都要深深埋入她的颈窝,闷不作声地收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臂。
知雾的心跳和他相贴,无声共情感受着他紧绷着的痛苦。
她缓缓伸手搭上他的后背,吸了吸鼻子,眼眶再次发热,眼底的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此时的崩溃与自责。
明明不久前才刚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现在又眼睁睁看着一手抚养他长大的奶奶又车祸进了抢救室。
知雾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只能一遍遍重复说道:“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着梁圳白,还是在安慰着自己。
那抹刺眼的红灯亮了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终于熄灭了。
梁圳白率先大步迎了上去,知雾也不自觉地攥紧了身旁的扶手,两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出来的医生:“医生,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的医用手套上全是残留的血,摇了摇头,口罩下的声音闷闷的:“情况很不好,赶紧去签病危通知书。”
知雾心下重重一沉,脑袋空白成一片。
余光看见梁圳白的背影像是绷直成了一根线,他的承受能力比她要强许多,这个时候还能够保持镇静地询问:“去哪签?”
医生指了个方向,他沉默地过去签字了。
知雾过了半晌才起身,一瘸一拐地跟着往那边跟去,她的脚踝有些轻微扭伤,衣料摩擦到伤口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她掀开袖子发现胳膊上伤得不轻,渗出了一大片血渍,几乎染红了里衬。
她仿佛没看见般随意遮掩上,拖着沉重的身子继续往前走。
眼看着他进了房间,知雾安静站在门口,没有上前打扰。
间隔不过几分钟时间,看见又有好几封病危通知书被护士送到了梁圳白的跟前。
他的肩线锋利挺拔,握着笔的手却有些止不住地颤抖,尽管如此,仍然低着眼将雪花般的一张张通知书飞速签完。
知雾有些看不下去地转过身去,背靠着墙壁捂住胸口无声流泪,心像是被揪住了般生疼。
没有人比她更期盼此刻会有奇迹发生。
然而还没有等待出一个结果,她先隔着朦胧的眼泪,与站在对面走廊上的晏庄仪对上了视线。
医院的楼与楼之间是露天的,她们母女两人就隔着微微落着的细雨对视,像是陷入一场持久的较量。
十几秒后,是知雾先败下阵来,回头最后望了梁圳白一眼,主动鼓起勇气向着晏庄仪的方向慢慢走去。
等到她站定到母亲的面前,晏庄仪往边上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一名警察打扮模样的人拿出了录音笔和本子,准备做笔录。
“这是什么意思?”知雾望着眼前人反常的举动,下意识后退一步。
晏庄仪:“撞你们的车没有牌子,司机是个总蹲牢子的惯犯,才被释放出来没多久,不过过不了几天,他又会被人捞出来。”
“他撞那个老太婆,是受人指示,躲不掉的。至于你也受伤,只是个意外。”
知雾越听越心凉,想也不想地反问:“谁指使的?梁宏远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种事,小孩就不用操心了,”晏庄仪不大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现在只需要撇清和这个人的关系,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好了。”
“你想断掉所有的证据,让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送死,”知雾反应过来,胸口剧烈起伏,“可她是梁圳白的奶奶!”
话音刚落,晏庄仪扬起手,“啪”一声狠狠打在知雾的右脸。
“别让我在你嘴里再听见这个名字。”
她冷冷地收回手,命令道:“照做,不然我现在就将你刚刚付出去的医药费全都收回来。”
知雾倔强地死死咬着下唇,如果现在断掉这些医药费,那吴兰芳就彻底没救了。
比起以后,显然是现在能够捡回一条命更重要。
她站在原地沉默地考虑了几秒钟,最终还是被胁迫着不得不选择了配合。
录完笔录,晏庄仪也没让知雾继续呆在医院里,而是径自将她强制带回了上誉。
等到第二天知雾跑回医院,却打听到了吴兰芳去世的消息,而梁圳白却不见了踪迹。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知雾都和他失去了联络。
那一场发生在校外的事故,像是被人刻意封锁了一般,没有传出一点的消息。
除了知雾之外,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这样惨烈的车祸,还轻易地掠夺走了一个老人的性命。
中途董知霁来学校找过知雾一趟。
兄妹两人坐在沐浴阳光拉着悠扬小提琴伴奏的西餐厅中,他出乎意料地递给知雾一张国外交换生的申请表。
他松了松腕间佩戴的那只表,口吻也云淡风轻。
“逃吧妹妹。”
知雾盯着董知霁那双和她极为相似的淡褐色双眼,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从我打算回国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计划好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抓住一切机会地帮着你往高处走,往远处飞。”
“虽然现在这所学校也挺不错,但你在这里总是束手束脚,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去更广阔的地方看一看。”
“不过哥哥也确实挺没用的,”董知霁自嘲般苦涩笑了一下,“瞒不了家里太久。”
“但哥哥希望你能够利用这点自由,去好好的、不受干扰地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律师。希望你可以拿起法律这把正义又沉重的武器,在保护他人的同时,也好好保护住自己。”
知雾怔怔地看向他,一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同是董家人,他们自然清楚摆脱家族想要获得短暂自由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并不是董知霁可以那么轻松地可以一笔带过的。
知雾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复地看着那张申请表,感动无比地点了点脑袋:“我肯定会的!”
只是拿着这张表,她的内心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她明明那么渴望过摆脱董煜明和晏庄仪,想要过无拘无束的日子,然而现在机会已经摆在眼前了,她却没有要即刻去高兴兑现的意思。
知雾攥着那张表格,缓缓抬头望向澄澈碧蓝的天空,逐渐有些琢磨不透自己内心的想法了。
等到她将视线下落时,目光无意间穿过操场上那一片人山人海,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知雾心中一凛,什么都抛在了脑后,想也不想地迈步追了上去。
偌大的操场要找到一个人要费不少劲,更别说知雾之前的扭伤还没好,等到好不容易找到梁圳白时,右腿使不上劲,累得连路都有些走不动了。
她望着聚在人堆中似乎和以前变得有些不一样的梁圳白,一股脑地爆发问:“你回来学校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为什么不来找我?”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一出事就断联,”知雾的眼中隐隐含着泪光,恨不得将近日来承受的担惊受怕全都倾诉出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然而相比于她的情绪激动,梁圳白的表情就显得漠然多了,他撩起眼皮乜了她一眼,只是疏离道:“你现在看见了也是一样。”
见到他们这个仿佛要吵架的阵仗,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不由响起窃窃私语。
知雾从没有见过梁圳白这个样子,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笑了一声,满心冰凉地问:“梁圳白,你什么意思?”
梁圳白身边的人见状,立马出来打圆场:“原来是学神的女朋友!他是今天早上回学校的,我们这边准备举办草坪音乐会呢,正缺人手,所以才喊学神来帮了下忙,真是不好意思啊!”
知雾眼也不眨地直直看向梁圳白:“有空来帮忙,但是没空接我的电话吗?”
“那到底是没空,还是不想?”
她的眼睛里已经有眼泪了,却仍然蹙眉直直地盯着他,声音淡而轻,像一片掠风的飞絮:“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梁圳白的目光细微地变了变,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攥紧。
再抬眼时,却又已经恢复如初。他嗓音像是淬了冰般,将知雾最后一点希望也击了个粉碎:“不是你的原因。”
“是我配合你演戏,演累了。”
“本来我们之间,也就只是张合约而已。”
“是你太当回事了。”
她的眼泪大滴地往下掉,唇角却勉强上挑着,艰难地快要喘不上气:“是吗?只是张合约吗?”
“你从来都没有喜欢我吗?”
“……”
梁圳白迟迟没有回答。
直到知雾这个时候才猛然意识到,他是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喜欢的。
哪怕是确定关系的时候。
哪怕是接吻的时候。
哪怕是感情最浓的时候。
像是耳畔传来的一声轰鸣。
知雾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心破裂开的声音。
没有激烈的争吵,她掉了一滴眼泪,然后说。
“分手吧。”
第45章 Contract 45
Contract 45
办好所有的程序正式离开是在五月份。
海市气候湿润多雨,初春总有这样一块灰蒙蒙看不清光线的天空,暗蓝色的云层黏在机场巨大的落地窗上,缓速流动。
提醒值机的女声广播在大厅里反复播报的间隙中,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匆匆将护照递上了冰凉的台面。
工作人员动作麻利地盖完章,将证件递还给她,两人的手指无意相触时,神色怔了一下。
很冰的一片肌肤,几乎没什么温度。
她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去,对方走得很快,前后只隔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只能堪堪望见对方被针织衫包裹的薄后背,顺直的淡棕色长发被压在棉围巾下,及膝格裙下是一双纤细笔直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