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允许后推门进入,门本来是虚掩着的,不用什么力道就能推开。
听见父亲的锁门命令,知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照做着摁下把手。
董煜明的书房玻璃是落地全景设计,他常年不在家,家里摆放着属于他的物品格外少,红酸枝博古架上只零星摆了几座他钟意的佛像。
空旷寂静的屋子里,唯有壁挂的复古座钟走表滴答声格外清晰。
知雾脊背僵硬地站着,始终没有抬头,只是背着手,头皮发紧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未知更令人恐惧,她对董煜明的害怕甚至更甚于晏庄仪。
“你刚出生的时候,有不少人奉承我说,我们俩简直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董煜明率先开了口,这是知雾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一时有些恍惚。
“他们并不知道,你们两兄妹都拥有我亲自筛选过的最完美基因,所以才有资格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为此,你们的母亲可吃了不少的苦头。”
“我们之所以相像,完全是因为领先的先天条件和顶尖的资源倾斜,优秀的人本性本来就是相似的。”
“不过先天给予的基因或许是完美的,后天的教育却不一定,”他若有所思地自顾自反省着自己,“看来这些年是我对你们的管教太缺乏,以致于你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偷偷长歪了。”
面对这一连串像是发言陈词般上位者气息颇浓的话,知雾低着眼没有说话,等待着他步入今天的正题。
“偷偷借用我的名义约见了梁宏远,是想查些什么?”
董煜明语气平静地发问,沉沉的言语间辨不出喜怒。
知雾有预想过这件事会被发现,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漆黑下垂的细长眼睫不易察觉地抖了抖。
她没有隐瞒,也无从隐瞒地咬着唇回答:“广江的拐卖案。”
“知道背后牵涉的那些人都是谁吗?你就敢查!”他的音量如雷霆般骤然爆发,伴随着高尔夫球棍重重砸在书桌上的巨大声响,吓了知雾一大跳。
往后退时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她两腿发软地踉跄一步,摔坐在地上,这才看清绊倒她的东西是一颗滚落的慈眉善目的佛头。
董煜明指着她的鼻子骂:“别说你现在没查出什么,就算是真的查到了什么,现在也马上给我闭上你的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告诉你,得罪了他,别说可能赔上你的命,整个董家都可能被你拖下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知雾没有避让地撑着手腕起身,直直抬眼和董煜明对视,明明很畏惧,但是向来乖巧柔静的目光此时充斥着无尽倔意。
面对这些谩骂,她只淡淡笑了笑:“如果我说不呢?”
这抹笑彻底点燃了董煜明的最后一丝理智。
他在房间里暴怒地踱了两步,拎起知雾细瘦的胳膊把她从地上强行拖起来,将近日积压在心底的怨气都尽数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他手里拿着的高尔夫球棍高高扬起,对着她纤弱的后背重重地挥了下去。
“那我现在就打死你!”
知雾抱臂瑟缩着闷哼一声,她太瘦了,棍子打下来时清晰砸在了背后凸起的骨头上,带来了好一阵没法释缓的剧烈疼痛。
她的脸色苍白,额头瞬间汗如雨下,因为剧痛,脑中甚至泛起了片刻的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神来,她倒在地上,恍惚听见门前正传来的一阵急促的拍打声。
像是有预感般,知雾咬牙使出所有的力气挣扎着起身,往门口的方向跌撞跑去,企图求救。
她实在是太害怕了,身后的男人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这一刻她对董煜明的惊惧简直攀升到了顶峰。
然而还没跑出两步,头皮忽然一紧,董煜明拽着她散落的长发毫不客气地将人一把拎回来,手拄着那根棍子沉声发问:“我让你走了吗?”
知雾右侧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无力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门越来越远。
她的额发被汗打湿,眼前越来越模糊,咳嗽一声,虚弱地伸手呼救:“救……救命啊!”
仿佛是心里的祈祷奏了效,反锁的门发出一声巨响,忽然被人从外面用力踹开。
董知霁面容铁青地收回腿,从外面急匆匆闯进来,身后还跟着拿着房门钥匙姗姗来迟的晏庄仪。
“你在干什么!!”他见到房内的一幕简直目眦欲裂,什么涵养和理智都顾不上了,二话不说冲过来拎着脖子给了董煜明一拳。
他伸手将地上的知雾打横抱起来,一声不吭地抽身往外走。
这猝不及防的一拳揍得董煜明后仰着退了两步,唇角渗出点血丝。
他那指背蹭了一下唇沿的血,还能无比冷静地转头对着保姆示意:“去帮我拿一下冷敷的冰袋,谢谢。”
随后看向后头的晏庄仪,皮笑肉不笑道:“真是你教出的一对好儿女。”
晏庄仪目光闪了闪,佯装作没听见般背过身打电话去叫家庭医生了。
……
董煜明虽然下了狠手,但也只是一些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
那晚晏庄仪好说歹说劝下了正值气头上的董知霁,没让知雾去医院,而是找来家庭医生给她看了看。
接下去的几天,直到除夕前一日,知雾都被关在房间里休养伤口。
她的门口雇了两个人专门负责盯着,连董知霁也不能够随意进出。
上次逃出去的那扇窗被严严实实地封上了,她受了伤行动不便,手机又被没收,唯一和外界联系的途径也被掐断,再一次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中。
事实证明,祸不单行。
就在知雾伤势好转的当天,她后背疼得躺不下,在床上坐着发着呆。
几天没见的晏庄仪拿着东西忽然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
她在凳子上坐下,将一叠照片和手机一并丢在了知雾的面前,轻描淡写道:“现在和他打电话,和他分手。”
知雾的脑袋发懵了一瞬,迟半拍才伸手拿起那些散落照片。
无一例外都是和梁圳白在一块时被拍的,说话、拥抱、接吻。
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日期拍下的照片,很厚很厚的一沓,仿佛翻不到尽头,有些甚至连知雾都不记得了。
知雾越看越心凉,到最后翻动的动作从缓慢到停滞,也不想再继续看了。
她呼吸着,胸口起伏,将那些照片狠狠掷出去,闭目问:“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叫人偷拍监视我们?”
比起母亲歇斯底里的质问,这样窥探一般的方式更让她崩溃。
晏庄仪抱着臂冷冷回答:“这并不重要。”
“我看过他的资料,一个一无所有负债累累的穷小子。在学校里可能还会因为成绩优异受到几分追捧,等到以后进入社会就会认清现实,发现自己一文不值,简直比地底的泥还要肮脏卑贱!”
知雾和她反调:“只单单通过几页纸去评判一个人,是最浅薄的行径。他很优秀,才不是你嘴里说的那样!”
“优秀?”晏庄仪气得笑出来,“再优秀也跨越不了你们之间的阶层,你嘴里所谓的优秀,顶多让他的月薪多加万把块钱。董知雾,别为了和家里较劲,故意这样作贱自己,现在立刻马上,打电话过去和他分手!”
“我不是和家里较劲,”知雾抬声反驳,“我是真的喜欢他,我不会分手的!”
“你现在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我知道你新鲜劲还没过,现在听不进去任何话。”
晏庄仪破天荒没有继续逼她,而是轻飘飘站起身笑了笑。
如此出人意料的反常行径,不仅没令知雾内心的沉重感减轻,反而令她愈发感到不安。
“既然如此,那就准备好承担,为你的所谓爱情付出的沉重代价吧。”
……
知雾起先还没听懂晏庄仪留下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等到除夕夜当天,参加家里一年一度的除夕晚宴时就完全明白了。
从她进来找位置坐下,至少有不下十双亲戚的眼睛刻薄地悄然打量着她,看似用临京话唠着家常,实则按捺不住地围着她暗戳戳八卦。
“知雾啊,听你妈讲,你在大学里谈恋爱了?”
知雾心头咯噔一声,勉强笑了笑:“我――”
她还没说完,几个姑婆舅婶立马七嘴八舌地接过话头:“不用和我们藏着掖着,现在年轻人谈个恋爱多正常。”
“不过以你的眼光和标准,对方条件一定很不错吧,哪里人?家里是开什么集团的?是不是上次你妈说的那个移居国外,身价不菲很有钱那个?”
“肯定不是,如果是的话,阿晏提起来哪里会这么头疼。”
她们每说一句,知雾脸上的笑就淡一分。
她说不出话,偏偏这时候晏庄仪嗤笑两声开口:“那还真是辜负了你们的期望,她啊,找了个负债累累的学生,父母双亡也就算了,母亲还有精神病,我真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亲戚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似乎是在确认晏庄仪话语的真假。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悻悻干笑两声,面上已经悄然有了变化:“知雾……眼光不太好啊。”
“这样的男人,你看中他什么?”
“对啊,父母不健全的,心理容易出问题,以后万一为了财产图谋不轨呢?”
“精神病怕是会遗传的吧……”
“年纪这么小就欠债?不会是赌徒吧?”
即使她们没有直言,知雾也从她们的眼睛里看见了那份浓重的鄙夷,通过片面贬低她交的男友,进而明里暗里地羞辱她这个从小到大在家族孩子里的优秀典范。
不能顺从家长的要求,就不再是好孩子。
所有的开明只是浮于表面,实际还是迂腐又现实。
知雾紧紧捏着手,尖锐的指甲快嵌入手心。
好在马上就开始吃饭,大家自觉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别处。
吃完饭,按规矩是例行的领新年红包时间,几个小辈给长辈敬了酒,挨个报了今年的成绩。
董余站在知雾身边,她休学了好几个月,近期才回去上学,报出来的成绩自然不太理想,又是几人中的倒数第一。
她绞着手,习惯性地以为又要空着手回去。
然而这次,发红包的长辈,却破天荒笑眯眯地将红包发给了她。
董余错愕地接过,下一秒倏然震惊地望向知雾。
她如果有,那说明这次没有红包的人,就是知雾了。
“叔祖父,您是不是给错了?”她硬着头皮发问。
“没给错,”叔祖父意有所指地哼嗓笑了笑,“吃里扒外的家伙,不配有压岁钱。”
“好了发完了没有了,都回去吧。”
这是知雾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空着手回去。
她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抿着唇,挺着细长脖颈,脊背绷直地坐在座位上。
荧幕的跨年倒计时热闹响起,包间外一朵烟花应景地轰然炸开。
明明是新年最光明的第一天。
她身处暖气十足的室内,却忽然就感受到了,来自深冬的无尽冷意。
第42章 Contract 42
Contract 42
就在大家都端着酒杯忙着庆贺新年的时候,知雾借口去洗手间,暂时逃离了这个纷扰的包厢。
她开了洗手池的水龙头,任由凉水冲了一会儿手。
她的手温很低,这样冲淋居然觉得水是热的。
薄薄的门板隔绝了外界的声响,知雾的手腕撑着盥洗台,看着镜子,忍了很久的一滴眼泪终于缓缓掉下来。
她的哭声很轻,很压抑,近乎无声。
知雾骨子里本身就是个骄傲的人。
平时听惯了亲戚投来的那些艳羡奉承的话语,现在骤然被批评讥讽,心里又怎么会没有落差感。
就这样默默哭了一阵,知雾心态缓和了一些,捧起清水洗了把脸。
她眉睫濡湿地抬起头,缓缓将面上所有的崩溃痕迹一点点抹去。
只要她还喜欢梁圳白一天,就绝不能够低头认输。
知雾吸了吸发红的鼻子推门出去,从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她忽然很想听见梁圳白的声音。
这样想着,脑袋还没回过神,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按下了拨号按钮。
没响两声,对方就接通了,从听筒里传来一道冷淡疏朗的熟悉嗓音:“怎么了?”
知雾刹那眼眶发热,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一听见他的声音,又有继续往下淌的趋势。
她怕被对面听出来,连忙看向别处转移注意力,哽了好久的喉咙,才能够佯装作轻松地吐出一句:“新年快乐,梁圳白!”
对方的声音立刻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笑音:“嗯,新年快乐,现在在做什么?”
“在和家里人吃饭,你呢?”
他的声音迟疑了一瞬,才答:“和老太太聊天。”
知雾隔着电话线都能想象到祖孙两人其乐融融的场景,她将心头满腔的苦涩咽下,尽量用上扬的语气:“那不打扰你们了,你们接着聊。”
“打电话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很想你。”
对面的梁圳白似乎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顿了几秒后,他的声音认真响起:“还有十八天,如果想我可以随时和我打电话,或者我过来找……”
“不用了。”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知雾出声打断。
她垂着肩膀,独自坐在森冷的楼梯间阶梯上,无声拭了下眼角,似是给自己鼓劲般重复了一遍:“不用了,这样就可以了。”
说完,知雾率先将电话挂断。
耳边传来嘟嘟的忙音,梁圳白盯着显示通话已结束的屏幕,眉心无声轻皱了一下。
因为怕打扰到孙子,屏声静气坐在一旁的吴兰芳见状,小心翼翼地探身询问:“谁的电话?是不是上次和你一起回来那姑娘?”
“那姑娘好啊,如果真的喜欢的话,要学着耐心温柔些,得懂得珍惜人家。”
梁圳白收回思绪,那双漂亮的薄丹凤眼在此刻看起来竟有些锋利:“这些您就别操心了,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呢。”
吴兰芳歉疚地笑了笑:“对对,唉,年纪大了,就容易跑神,我们刚刚说到哪里来着?”
“说到我妈第一次来家里。”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皮肤白白的、个子瘦瘦高高的,虽然浑身脏灰,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她一直和我解释说她是被骗来的,有个男孩假装心脏病发作,她好心送他回家,没想到却误入人贩子的陷阱。”
“刚来的那几年,她一钻到空子就想要逃跑,你爸干脆将她锁进了柴房。我有想过心软放她走,但是一想到你爸打了这么久的光棍,方圆几里几个村子,没一家的姑娘看得上他,一时鬼迷心窍打消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