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肯和你爸老老实实过日子,家里也不会太难为她。”
“怀你之前,她还落了好几个女娃娃,那时候脑子就有点不对劲了,我去给她送饭,她有时候总阴森森地盯着我傻笑。”
“生了你之后,家里终于能够有个继承香火的,你爸一高兴,就把她放了出来。”
“只是我们外出或者去下地干农活的时候,不能放她一个人在家里,有次我只是去塘里洗了个衣裳,回来就看见她用褥子闷着你的脸。要不是我回来及时啊,说不定你当时就没气了。”
梁圳白始终压着眼,眉宇低沉,听着这些往事,面上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从那以后,我不敢再让她独自带你,就算是出去干农活,也要把你背在身上。”
“我知道我们一家都对不起她,你爸和你爷爷去的不体面,也算是遭了报应。现在该是轮到我了,尽管每年都去拜神,这副身子还是大病小病不断,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该撒手去了。”
“我心里头唯一放不下的人,只有你了,”吴兰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难免有些疲惫,她懊悔地微眯着阖上满是皱纹的眼睛,“圳白,你是无辜的。我们上一代人犯下的错误,不该让你来背负。”
“千万不要因为奶奶,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毕竟老太婆我这个不争气的,已经拖累了你好些年了。”
她那双苍老皲皮的手,习惯性想要搭上梁圳白的膝盖。
但这次,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吴兰芳的手落了个空。
她仿佛一个被父母忽然甩开手的小孩,明显有些不知所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幽幽地叹了声气:“你再怎么恨我都是应该的。再怎么说,我也是迫害过你妈妈的罪人。”
她佝偻的身子在竹椅上伤心地翻了个身,怕梁圳白见到她厌烦,于是主动将脸背了过去。
那道苍老年迈的声音还在不停絮叨着:“你之前说,你妈的名字原本叫什么来着?我记性不好,记不清了。”
“……潭秋。”
“真美的名字……”吴兰芳真心实意地夸赞着,嗓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她大病初愈后总是精力不济,一天要睡上好几个小时,晚上也困得很早。
梁圳白汹涌的心绪已经平复得七七八八,终究还是不忍心去恨一个被病痛折磨得脸色蜡黄瘦弱的老人。
更别说,这个老人还曾经省吃俭用、不辞辛劳地攒钱供他长大。
他无奈叹了口气,妥协般垂下眼捞起边上的一件厚厚的毛毯,起身弯腰,想要替吴兰芳盖上。
刚凑近,就听见她像是说着梦话般,含混不清地叹息。
“真好啊……还能够找回名字……”
“不像我,这么多年早就已经记不清了……”
……
十几天的时间一眨眼而过,很快就到了上誉开学的日子。
知雾相比于回去之前,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显得周身的气质更羸弱了。
周筝见到她的第一眼,诧异地挑了挑眉,问:“你和我说实话,你家里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知雾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最近胃口不好而已。”
等到周筝走了之后,她脸上的那抹浮在表面的笑意就彻底散了,用手撑着额缓缓闭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压力太大,她先前好不容易克服好转的恐惧症又争先恐后地纠缠了上来,即使是走在路上,也会有些恐慌别人会忽然掏出手机冲着她拍摄。
她总觉得周围潜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摄像头,在无时无刻地盯着她。
知雾轻轻睁开眼,不论怎么样,都不能够动摇她想要见到梁圳白的心。
她将桌上的资料都收拾了,准备跑一趟金融系的宿舍楼。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的默契,她才刚往宿舍的方向走了几百米,遥遥就看见梁圳白和解正浩往这边走来。
知雾心头一喜,顾不上别的,抱着资料往那头跑去。
解正浩这次终于学会看周围的氛围了,在知雾过来前,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先行一步。
“梁圳白!”
相比于知雾满目星亮的欣喜神情,梁圳白的反应却显得有些过分平淡了。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偏过头没有和她对视,只是抬头简单回应了一声:“嗯。”
但知雾沉浸在太久没见到他的情绪中,并没有发现这点异样。她伸手紧紧抱住了梁圳白的腰身,呼吸着他身上那抹令人心安的气息,满心都是依赖,恨不得将近日遭受的那些委屈都尽数和他倾诉。
然而还没开口,眼泪已经先一步掉落下来,阻止了她的话。
梁圳白感受到她身上翻涌的情绪,眼中划过一抹复杂,下意识想要抬手回抱她。然而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的手僵了僵,最终还是没有落在知雾的肩膀上。
知雾只哭了一小会儿,情绪很快就平定了下来,她自己抽了纸巾不好意思地擦掉了眼泪,努力将通红的眼睛恢复常态。
接着和个等着班主任挨批的小学生一样,有些忐忑地站在原地,生怕梁圳白开口问她为什么要哭。
好在梁圳白并没有问这些,只是伸手接过了她手里那些刚领的新教科书,言简意赅道:“我送你回去。”
知雾弯起杏眼用力点了点头,唇角上挑地跟在他的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一整个寒假没看见的都补回来。
不知不觉间,梁圳白的步速又有些偏快了,知雾跟得有些吃力,下意识和往常一样,想要去牵他的右手。
然而手刚伸过去,即将要碰上的瞬间,他忽然撇了一下垂下的手,有意闪避开了。
知雾整个人都愣住了,她脚步停滞,忽然站在了原地。
第43章 Contract 43
Contract 43
知雾满心的高兴劲褪去,终于觉察到了对方的过分冷淡,浑身血液也跟着一下子凉了下来。
她脸上发白,望着缓缓回头的梁圳白,眼中漫上不解,不敢置信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仅仅过去一个寒假的时间,她清减了太多,雪白的下巴尖瘦,衬得那双漆黑的杏眼更大了,周身透着股易碎的羸弱。
即使笑容得再真切,也掩藏不住眼皮下那抹微红的憔悴。
冷风将她卡其色的长发往后吹,而梁圳白一言不发地裹挟着初春的料峭寒意向着她走,直到神色复杂地站定在她的面前。
他凝视着她被冻红的脸,习惯性伸手,想要替她将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脑海却不期然地浮现出上次梁宏远对他说过的话。
那晚梁宏远被他狠狠地攥着衣领提起来,脸上不怒反笑。
桌上的盘碗被砸了个七零八落,巨大的声响吓得吴兰芳从厨房里奔了出来,手足无措地大叫着,想要将两人分开。
他却依旧气定神闲反问:“这么紧张?难道你喜欢董家那个丫头?”
“可惜你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就算再努力往上爬,努力一辈子,也依旧配不上她的家世!”
“闭嘴!”
这话精准戳中了梁圳白内心的痛楚,他的下颔紧绷着,将衣领拎得越来越紧,力道凶逞到几乎快要勒青梁宏远的脖子,切齿逼问道:“我妈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干系?”
“年轻人别那么年轻气盛的,说话要讲证据,”梁宏远坦然地摊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才是那个和她见了最后一面的人,不论怎么说,你妈的死也是和你关系更大吧。”
如果是之前梁圳白还没从潭秋的死中走出来,兴许还会因为他的话产生几分动摇。但他已经想通了,再次面对这句话时,神色分毫未改。
他冷笑一声,嗓音沉冽:“如果我不清楚她背后真正遭遇的,说不定还真会把这个错揽到自己身上。”
“梁勇义沉迷赌博又好吃懒做,大字不识几个,肚子里没什么文化。如果我没猜错,他之所以能够想出**这样逃过法律追查的方法,全都是仰仗你这个便宜弟弟,为了自己不惹麻烦上身出的馊主意。”
“我妈当时之所以心甘情愿主动进精神病院,是不想因为梁勇义的死让自己判刑。是你去劝说了她,让她多考虑考虑我的未来,不要留下什么刑事污点成为我的负累。所以她当初才会对我留下那句‘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梁圳白压抑着额上暴跳的青筋,看着他那张仿佛置身事外的脸,内心的怒火越烧越旺。
他松开梁宏远的衣领,挑眉讽然:“可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你只是怕她没了梁勇义的禁锢,将你们私下买人口的事都抖出来而已。”
“毕竟那时候你才刚考上编制,生怕自己的政审通不过。你当然做不出杀人这种葬送自己前途的蠢事,但是也有的是手段让她永远闭嘴。”
“因为只要她进了精神病院,任何对你不利的话都可以用她精神不正常来遮掩过去。”梁圳白越说到后面,嗓音越低哑艰涩。
自从潭秋去世后,他几乎整夜都在脑海里反复推演着她的苦难人生,先前被忽略的一些话语、一些神情,如同潮水般涌进梦里,糅杂成了一道瘦弱又沧桑的背影。
他万分自责自己的后知后觉,如果当初放弃心里那份固执的恨,早一点察觉,早一点去找到潭秋真正的家人。
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在那个冰冷的精神病院里郁郁绝望地选择轻生,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这些年她遇见了太多无法跨越的大山,每一座都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膀,不断摧残折磨着她的身心,”梁圳白额前碎发的阴影盖住了眼睛,缓缓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她之所以自杀,只是实在撑不下去,想要借着我的手解脱罢了。”
梁宏远尽数听完,甚至神色不改地替他鼓了两下掌,意味深长地哂然一笑:“不愧是上誉的高材生,推断得确实很有道理,不过你手里有什么证据敢这么说呢?”
“你和你背后倚仗的那座靠山,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梁圳白面无表情地漠着脸冷戾吐字,“等着。”
梁宏远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般哈哈仰头笑了好一阵,但是笑意并未达眼底,他轻蔑道:“想要逞英雄,就早点藏好自己的软肋。”
“不然出了什么意外,可别怪叔叔没有警醒过你,这世道好人究竟有多难当。”
……
思绪收回,梁圳白眸光清晰而明确。
有些话得尽早说清楚,他要查的东西背后牵涉太深,他不想拉着她一块下水。
梁圳白的呼吸漫着白汽,神情比枝头的霜雪还峻冷几分,喊她的名字。
“董知雾。”
他还没接着往下说,知雾便微微睁大了眼,像是预感到什么一般慌乱地打断,逃避不想让他再继续说下去:“有什么话等下再说可以吗?我现在感觉有点不舒服。”
她低着头,温热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摇晃,原本就苍白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看神情不像作假,是真的不舒服。
看着她这副模样,梁圳白好不容易才硬起来的心又隐隐开始动摇的趋势。
他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拧着眉宇将即将出口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想着要不算了,反正也不急于这一天。
他转而伸掌牵住知雾的手,恢复正常的神情妥协般低头俯身问:“哪里不舒服?”
她的手温凉得有些过分,紧紧地反握住他的手,显然是被他刚刚的态度吓坏了。
“……送我回寝室吧。”知雾没抬头,语气低得几乎是在哀求轻喃。
梁圳白没有拒绝,就这样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回了宿舍楼下。
知雾望着他宽阔的后背,紧紧抿着唇,一股克制不住的失望像是吹鼓的气球般快速在心头膨胀。
这一路她都在等着他开口解释,然而直到走到了目的地,他依旧沉默着没有开口。
她憋着那股气,用力伸手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教科书,头也不回地转身。
刚进楼道,就看见好几个女生围着寝室的宣传栏在奇怪议论着什么,还有几个人举起了手机拍照。
知雾心情不好,没什么兴趣凑热闹,正要上楼时,一张挂在板上摇摇欲坠的照片被风吹到了她的脚边。
她余光瞥见,脚步一滞,紧接着猛然回过头看向身后。
窗外刮起一阵穿堂劲风,恰好吹拂起她的长发,她的目光和被钉住了一般,死死望向那块狭小的黑板。
知雾的视力一向很不错,即使这样的距离也能够清晰看清照片拍摄的主人公。
――全都是她和梁圳白,有几张甚至就是刚刚他们在宿舍楼下的抓拍。
知雾瞬间汗毛倒竖,在周围人还疑惑旁观时,她想也不想挤进人群,伸手将那些照片一股脑全都撕下来。
她的手边撕边发着抖,手里抓着的照片一时没抓稳洒了一地,她也依旧不管不顾,直到将上面贴着的照片全撕毁。
有忘记放下手机的女生想上前帮知雾捡,被她崩溃地一把推开:“走开!”
“喂,人家好心帮你,你怎么还不领情啊?”
周围女生们觉得有些莫名,相视对看几眼,默默识趣地散开了。
只剩下知雾一个人跪坐在原地,身边是数不清散落撕碎的照片。
她知道那是晏庄仪无声的施压。
她清楚地知道知雾最恐惧的是什么。之前是一双有形状有范围的眼睛在看着她,而现在变成了一双没有形状也没有限制的隐形眼睛。
她甚至不知道是人群里哪张陌生面孔忽然伸出的手,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有人偷偷对准她按下快门,更不知道有多少个藏在暗处的摄像头。
像是被看不见蛛网困住的一只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深陷,被包裹地喘不过气。
她却没办法和任何人倾述这份心悸和焦虑,包括梁圳白,只能任由着被无声吞没。
知雾跌撞地奔回自己的寝室,胡乱地翻出自己放在柜子上那一瓶瓶药,看也不看地倾倒在手心往嘴里塞。
药片很苦,用力吞下去的时候胸口涌起一阵阵的闷塞,但效力也极强,没多久她就开始犯困。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丢到床上,盖上被子恍惚地睡去。
……
不知道过了多久,知雾开始清醒,外面天都亮了,她整整睡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尽管因为药的缘故睡了很久,但她睁眼时却丝毫没感觉到睡眠带来的充实感,反而满眼憔悴,一看就没睡好。
知雾淡淡起身下床洗漱,舍友路过见到她这副明显反常的样子都屏息静气,甚至不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
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很明显,她的头直到现在还泛着疼,低头漱口时因为眩晕差点磕到水龙头。
知雾撑着盥洗室缓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紧接着像个没事人一样换了衣服出门。
今天上午没排课,她漫无目的地绕着学校闲逛了整整一圈,才终于记起来自己是要出门去买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