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安静哦,人都去哪了?
她放轻脚步往外走,到了二楼栏杆时往下看,见堂中站着许多人,均像被点了穴般矗立着——哦,她家少爷和另一人是坐着的。
另一人身着褐色缎袍,面蓄美髯,年岁瞧着与韩越接近,颇为道骨仙风。
会是谁呢?
薛满靠在栏杆上思索,下一刻已有人发现她,“阿满姐姐,您起来了!”
“是啊。”薛满慢条斯理地下楼,丝毫不惧众人目光。她停在许清桉身侧,不避讳地问道:“少爷,他是谁?”
许清桉道:“阿满,这位是秦老爷。”
薛满灵光一现,“你是那秦淮明的爹?”
“秦淮明正是犬子。”秦长河起身,拱手笑道:“阿满姑娘,在下秦长河,在此恭候你许久。”
“等我?”薛满有话直说:“怎么,你要找我算账吗?”
秦长河道:“姑娘误会了,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
他抬起手,身后的随从便捧上大小不一的红木盒子,大的装着绫罗绸缎,小的装着珠宝首饰。
秦长河态度诚恳,“昨日淮明对姑娘多有冒犯,我知晓后便想立刻登门拜访,碍于时间太晚,便只好拖到了今日。”
薛满扫了眼礼品,“秦老爷消息灵通,那肯定也知晓秦淮明前日对另一名女子也欲行不轨,不知你是否也登门道歉了?”
秦长河道:“姑娘放心,我已派人去寻那户人家,可她们前夜离开了衡州,需要花些时日才能找到人。”
薛满道:“秦少爷真是威风,把人吓得连夜搬家了。”
秦长河叹一声,“子不教乃父之过,淮明犯下此等恶行,我自是难辞其咎。都怪我平日太忙,对他疏于管教,唉,秦某真是汗颜,汗颜啊!”
薛满撇撇嘴,嘁,场面话谁不会说?
秦长河似是看出她的心声,“淮明目无王法又一错再错,待我下午去趟衙门,恳请喊大人替我多管教一阵子,叫他在牢中好好反省。”
“当真?”
“千真万确。”秦长河道:“阿满姑娘还有其他要求,请尽管向秦某提,秦某会尽可能地弥补你。”
“够了。”薛满见好就收,“希望秦淮明能痛改前非,否则下回可没那么好运气。”
“姑娘放心,秦某往后定会严厉管教犬子,叫他规规矩矩做人。”
二人说完,不约而同看向许清桉。
“少爷——”
“许大人——”
薛满道:“秦老爷先说。”
秦长河道:“两位远道而来,想必还未安顿好住处。秦某在衙门附近有一所空置的宅院,若两位不嫌弃,下午便可搬过去。”
许清桉淡道:“本官心领秦老爷的好意,但本官更习惯住在衙门。”
秦长河道:“是,许大人住在衙门方便行事,但秦某想着阿满姑娘毕竟是女子,总归要更注意些。”
薛满笑眯眯地接话,“我是少爷的婢女,少爷住哪我便住哪,少爷住得习惯我便习惯。”
眼看主仆一心,秦长河便笑着作罢,“既如此,那我便不好再多事,许大人若改变主意请随时差人通知我。”
秦长河寒暄几句后告辞,出门之际被薛满喊住。
“秦大人,这些礼品请带回去吧。我衣食无忧,收了亦是多余。倒不如你拿去折成银子,帮助其他生活有困难的人家。”
待客栈恢复常态,过得半晌,薛满托着腮道:“这秦长河瞧着是个人物,怎么生的儿子却非驴非马?”
俊生忿道:“穷富不过三代,秦家出了秦淮明这种败家子,恐怕好运要到头了。”
谁知道呢?
*
“佟公子”是监察御史一事很快便传遍整个衙门,有人津津乐道他的身世,有人暗自盘算如何接近贵人,孟超则庆幸言行举止并未越规。
反观上官启……焦灼,十分焦灼啊!
“大人,您是最了解我的,我上官启绝非见钱眼开之辈,昨日之所以通融秦淮明,全因为这恩阳河建桥一事。”上官启说得口干舌燥,“您可千万要在世子面前替我美言,莫让我落个奸猾小人的称号。”
“嗯,我知晓了。”韩越从书桌前抬头,“师爷,你坐下歇会吧。”
“不能歇不能歇,我还要去外头等世子,他们也该要到了。”
“许大人。”
“什么?”
“你唤他许大人吧。”韩越摇着头道:“他与他父亲简直如出一辙。”
“说起来,我竟不知大人认识前恒安侯世子。听说他英年早逝,生前并未娶妻,是老恒安侯从外头带了名——”
“师爷。”韩越打断他,“切记,言多必失。”
上官启噤声,朝他拱拱手后退下。他抄着手慢吞吞往外逛,心里念叨:明明是大人起的头,却不允许他多问……真是会卖关子!
巳时刚过,许清桉等人出现在大街上,上官启忙带着人上前恭迎。
“许大人,阿满姑娘,还有这位是?”
“我叫俊生,是许大人的小厮。”
“诸位里面请,韩大人已在书房恭候许久。”
“好!”薛满响应积极,“少爷,咱们赶紧进去吧。”
许清桉不由侧眸,见她顾盼神飞,身后的朝阳亦难掩其光辉。
……她竟以为衙门是什么好地方。
薛满很清楚衙门乃是非之地,但此时此刻,这是她帮助少爷出人头地的第一站,是她完成婢女使命的新里程!
因此,什么害怕、焦虑、担忧通通被她抛到脑后。但凡能帮到少爷,她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满腹忠心与抱负,落到旁人眼里却成了另一幅景象。等到韩越领人进了仪门,便有人七嘴八舌起来。
“我常听说京里的贵人会享受,今儿见了果真不假。世子爷连到衙门办公都要带上贴身婢女,想必是深更半夜困怠时,瞧一眼美人便能消疲。”
“废话,你要有这么个娇滴滴的婢女,你也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
“我哪舍得拴裤腰带,我只会怜香惜玉……嘿嘿……”
“嘴巴放干净点。”孟超皱眉,“阿满姑娘和许大人不是那种关系。”
“你才见过他们几回面,又知道了?”
“不是那种关系,世子爷为何上衙门也要带着?”
孟超道:“除去男女之事,你们脑子里便想不到其他可能了?”
“难不成小婢女是世子爷的得力帮手?”旁人嗤笑,“拉倒吧,你以为人人都是何姑娘。”
说曹操曹操便到,何湘出现在他们身后,“我怎么了?”
说话那人惯会捧一踩一,“我说何姑娘人美心善还有一身好医术,可不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
何湘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拿我来比人?”
那人便把原委说了,何湘听后一笑,“金大哥,不如我们打个赌,若事情真如你所说,那我便请你去富盈楼吃酒。倘若不是,你便要依我一件事。”
“什么事?”
“亲自到那位姑娘面前赔礼道歉。”
“……”金吉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地推搡着同伴离开。
何湘的目光落向孟超,孟超的唇角轻弯,满眼是面前娴静淑雅的年轻女子。
她穿着一件杏黄色的裙子,肩上背着个旧药箱,皮肤称不上白皙,面容却甚是秀丽。除去发间一根竹簪,她身上再无其他点缀,十分素净利落。
“何姑娘。”
“孟衙役。”
二人浅浅打过招呼,孟超道:“昨日那名案犯仍在自残,还要请你再看看。”
何湘点头,“好,劳烦孟衙役带路。”
孟超与她并排走着,没走几步又停下,“何姑娘,我帮你提药箱吧。”
何湘摇头,“不用,我背得动。”
孟超脸上掠过一抹失望,随即不再言语,专心做好领路人。
*
书房外间,韩越与许清桉对面而坐。
韩越道:“许大人此番南下巡查数州,路上舟车劳顿,想必倍感辛苦。”
许清桉道:“我既领了这份职,自要尽忠竭力,莫污了每月领的那份俸禄。”
“道理是如此,可官海深晦,亦有不少官员尸位素餐,倒显得许大人这番觉悟难能可贵。”
“韩大人做官几年了?”
“我十七岁入仕,至今已有二十六年。”
“韩大人久经官场,难怪感慨良深,只不知韩大人是哪种官?”
“许大人说话倒是开门见山。”韩越并无被冒犯后的恼怒,“我是哪种官,许大人接触一段时日后便会知晓。”
他谈吐有礼,不卑不亢,言语中对许清桉夸赞有加,却不掺谄媚巴结,倒像是长辈对晚辈的认可。
长辈?
许清桉话锋一转,“韩大人与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
韩越回忆往昔,面上浮现笑容,“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彼时我在关州任职,有一日在大街上遇到孩童行窃,我本想捉他到衙门好好教育一番,岂料他大声呼喊,污蔑我是那掳人的贩子。恰好你父亲跟随军队路过关州,他二话不说便将我制服,押我到衙门后才知道闹了乌龙。”
“这么说来,你们是不打不相识。”
“没错。”韩越道:“你父亲负气仗义,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知晓错怪我后更是当众道歉,是位知过必改的真男儿。”
“我却觉得他莽撞胡为,是韩大人宽厚,不与他计较而已。”
“非也,你父亲的优点远不止这一处,他重情重义,好善乐施,在军中亦十分有人缘。”韩越忽地停住,神色难掩哀痛,“若他没有那般重情义便好了。”
许清桉无意探究他的哀从何来,“听起来,韩大人与他确实相熟。那韩大人想必也清楚,我从未见过他的面,对他的惦念甚至不如你这位朋友。”
“他当时并不知晓你的存在。”韩越叹息:“但他心里一直记挂你的母亲,想着功成名就后能接她回侯府,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他若真惦记我母亲,便不该屈从荣华富贵,而是带我母亲远走高飞。”
“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韩越苦笑,“许大人应当了解老侯爷的为人。”
许清桉缓缓敛眸,是啊,祖父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私下亦叫人望而生畏。莫说他的亲儿子,便连圣上也常对他束手无策。转念一想,自己与那早死的父亲又有何区别?同样离开了母亲,同样屈居侯府,同样没有摆脱祖父的掌控。
他轻晃茶盏,眸中厌色与茶水一同泛开涟漪,“说千道万,他于我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希望韩大人日后莫再提及他的任何事情。在我眼里,你我除去同僚关系便无其他。”
韩越脸色一沉,心底却暗暗叫好。不愧是老侯爷调教出来的孙子,杀伐果断且不近人情,倒和子放兄的亲和截然相反。
他颔首道:“许大人放心,我定会公私分明。”
许清桉总算说了句客套话,“这段时间便有劳韩大人了。”
*
侧厅内,上官启正陪着两位小客人吃茶点,努力套着近乎。
“阿满姑娘,俊生小弟,你们是哪里人,是第一次来衡州吗?”
“我是同州人。”俊生道。
“我是桃花乡人。”薛满道:“我们都是第一次来衡州。”
上官启抚着胡须思索:同州就在京城西边,看来俊生是许大人从京城带来的人。至于桃花乡……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他虚心求教,“桃花乡?听起来是个世外桃源,不知它在哪个州府,离衡州远不远?”
薛满道:“桃花乡不属于哪个州府,桃花乡便是桃花乡。”
“……”
上官启望向俊生,俊生尴尬一笑,他总不能说阿满姐姐撞坏了脑子,意识时常错乱吧?
“哈哈,阿满姐姐的老家离这很远很远的。”
“原来如此。”上官启道:“我看你们年纪尚小,却能跟着许大人南下巡查,定是有过人之处,才会深得许大人的信任。”
“哪有。”俊生不好意思地道:“是公子习惯了我伺候,懒得再换人罢了。”
薛满慢吞吞地瞥他,“俊生,谦虚是美德,妄自菲薄可不是。”
俊生忙改口:“是,阿满姐姐说得对,别看我年纪小,却能做许多粗活杂活呢。”
上官启的视线在二人中间来回打量,一个是许大人的婢女,一个是许大人的小厮,小厮无疑是真小厮,婢女看起来却丁点都不像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