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桉闭了闭眼,试图重新投入账本,只半天未翻一页纸。
“俊生。”
“公子,我在。”俊生小心翼翼地出现。
“去请韩大人来。”
“好,我这就去。”
俊生方才在门外听了个大概,见到竹叶青尸体后更是恍然大悟。毒蛇,竟又是毒蛇,难怪公子的反应这般激烈!
他立刻去请了韩越来,趁他们谈话的功夫,他在衙门里转了一圈,终于在伙房院子里找到薛满。
薛满正气呼呼地拿着鱼干喂千里,边喂边骂:“什么人啊,救了他还恩将仇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对小
猫好,小猫知恩图报对我喵喵叫,我对许清桉好,许清桉却恩将仇报怪我管闲事!”
“哼,从今往后我和他一刀两断,他爱让谁看账本就让谁看,爱被蛇咬被蛇咬,一切都与我不相干了!”
“臭许清桉,笨许清桉,我祝你吃米掺石子,喝汤拌蚊子,夏天盖棉被,冬天盖凉被……”
俊生忙帮自家公子澄清,“阿满姐姐,您误会公子了,他并非要责怪你,而是害怕您受伤。”
薛满回头瞪他,“好啊俊生,你敢睁眼说瞎话!”
“不不不,我所言千真万确。”俊生看左右无人,小声道:“姐姐您有所不知,公子身边曾有一位伺候的小厮荣升,便是我之前的那位。我听说他从小伺候公子,对公子忠心耿耿。奈何有回出门踏青,公子在河边休息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了一条银环蛇。当时公子年纪尚小,那蛇又对他紧追不舍,眼看躲不开时,是荣升挺身而出抓住了蛇,但他也被蛇咬住了脖子。”
薛满听得入神,“然后呢?荣升怎么样了?莫非他,他死了?”
俊生摇摇头,“没死,但比死好不了多少。银环蛇的毒性大,咬得又是脖子,即便解过毒也伤了脑子,从此后荣升便痴傻了。”
薛满轻咬下唇,“还有这回事?”
“是啊,公子没法,只得送他回老家,每年给他父母许多银子,免得他们亏待了荣升。”
“我糊涂了,怎么一点不记得了?”
“您伤了脑子,不记得很正常。”俊生道:“但您得理解公子,他骂您是因为担心,担心您跟荣升一样出事。”
是吗?
薛满认真思考一番,随后横眉竖眼,“按你的意思,我就该装没看到,由他被蛇咬吗?”
“……”倒也不是。
“他有苦衷我该理解,那我呢,我好心好意却挨了一顿骂,谁来理解我?”
“……”说得也没错!
“我不是荣升,今日那蛇也不是银环。我没有被蛇咬到,更没有变成傻子,许清桉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我,我凭什么做善解人意的主?”
薛满怒火中烧,连鱼干都不喂了,“我要回屋睡觉,谁都别来烦我!”
俊生目瞪口呆,好嘛,两位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大,这架是越劝越厉害了!
*
韩越了解情况后,亲自调查竹叶青从何而来,不出半日便给了许清桉答复。原来是昨日衙役们在东市抓了名蛇贩子,他的蛇咬了人又赔不出钱,便只好带回衙门关着。不曾想衙役没管好那一笼毒蛇,竟偷溜出一条竹叶青在衙门里四处溜达,恰好进了许清桉办公的院子。
韩越对此深表歉意,责罚涉事的几名衙役停职半年、扣一年俸禄,并用他的官帽保证,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失误。
竹叶青一事就此揭过,另有人注意到许清桉这对主仆闹起了矛盾。往日总能见到阿满姑娘围在许大人身边,少爷这少爷那的喊,两人还一起核对账本。如今她却挑了撂子,成日只围着千里转悠,对许大人的一切漠不关心。
旁人忙着看好戏,俊生则切实察觉到公子的异样。别看他白天如常,可几乎每晚在书房待到天明,困乏需要提神时,喊出的不是俊生,而是——
“阿满,我想喝茶。”
俊生端来茶水,“公子,阿满姐姐还未起呢,您忙了一宿没睡,该去休息会儿了。”
许清桉看了眼窗外明媚的日光,“我不累。”
俊生觑着他的脸色,眼下已聚着两团淡青色的阴影,这要是阿满姐姐在,早厉声疾色地赶他去睡觉了。偏偏他俩置着气,五天过去了,谁都不肯先低头。
他鼓起勇气道:“公子,说来说去阿满姐姐是为了您好,您要不——”
一道淡光扫来,吓得俊生连忙噤声,得,他也少管闲事吧!
许清桉在书房一直待到午后,回屋休息前,他在衙门里逛了一圈。阳光毒辣,蝉声满耳,他头痛欲裂地站定在伙房外,听到里面有两人在愉快对话。
“孟超你闻闻,这是我做的鱼干,这是何湘做的,有区别吗?”
“嗯,何姑娘做得更干燥些,你的还有些湿软,应当是晒得不够?”
“那好办,我再去晒一晒。”
“无须这么麻烦,你若想要,我让何姑娘再做些送来。”
“自己做有自己做的乐趣,反正我闲着无事。”
“你跟许大人还没和好?”
“……”
“你不怕他生气了赶你走吗?”
“他许清桉有脾气,难道我没有自尊?他真开口赶我走,那我便二话不说收拾东西走。”
许清桉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沉默地转身离去。薛满对此一无所知,仍在专心地研究鱼干。
孟超问:“你打算走去哪里?”
“天地之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阿满姑娘不要说气话。”孟超摇头,“你是许大人的婢女,谁敢随意收留你?”
“你很闲吗?”薛满瞪他,“忙你的公务去!”
孟超摸摸鼻子,识趣地道了声别,刚到大门口便遇到一位熟人。
“芳汀?”
“孟大哥。”
“你来找韦霄吗?他去隔壁镇子办事去了,要后天才回来。”
韦霄正是芳汀的亲哥哥,这对兄妹一个在韩府伺候韩夫人,一个在衙门里当捕头。
芳汀笑道:“不,我是奉了夫人的命令,来这里请阿满姑娘去吃茶的。”
“夫人认识阿满姑娘?”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和你细说。”芳汀道:“你知道阿满姑娘在哪吗?”
“阿满姑娘在伙房。”
“我好久没来衙门,忘记伙房怎么走了,孟大哥能带下路吗?”
孟超答应下来,他们是同村人,自小相识,关系称不上亲近却也相熟。芳汀刻意放慢脚步,只为能跟他多说上几句话。
“孟大娘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她前些日子犯了腰疼的毛病,多亏有何姑娘在,她给我娘开了一副新药,吃上半个月已好得差不多了。”
“生病了是该吃药,但平日里的滋补也不能少,夫人前些日子赏了我一棵老参,等我有空了给孟大娘送去。”
“别,那是夫人赏你的好东西,你好好留着吧。”
“夫人最近心情好,赏了我们许多东西,区区老参不算什么。”芳汀捂嘴笑,“韩府估计要有喜事了。”
“怎么说?”
“你猜夫人为何要请阿满姑娘去吃茶?对了,我家公子也要去。”
孟超皱眉,该不会是?
芳汀直言:“夫人觉得阿满姑娘甚好,有心为她跟公子牵红线。”
第36章
起初韩夫人没想撮合韩志杰与阿满,但两次三番的接触后,她萌生了强烈的念头:阿满姑娘配得起志杰。
她是钟灵毓秀般的人儿,出身是低了些,但好歹是侯府婢女。若这门亲事能成,也算是为志杰拓了条京城人脉。
最重要的是,韩夫人看出韩志杰对阿满另眼相待。自从香雪去世,他们母子的关系一度陷入冰点,她试图弥补志杰,替他挑选门当户对的千金,志杰冷若冰霜;送去年轻貌美的婢女,志杰大发雷霆。唯有面对阿满姑娘时,志杰愿意多说几句话。便如那晚在荷花亭,志杰主动靠近阿满姑娘,两人何其登对。
是以,在确定阿满与许清桉关系清白后,韩夫人便行动了起来。
孟超知晓芳汀是韩夫人的贴身婢女,所言十有八九是真,只道阿满姑娘时至运来。
到了伙房,芳汀进门朝薛满行礼,“奴婢芳汀,见过阿满姑娘。”
薛满认出她来,“我记得你,你是韩夫人的婢女。”
“正是。”芳汀见薛满在喂猫,用手帕掩着鼻子道:“这野猫脾性大,姑娘小心它伤了你。”
“谁说的,千里最乖了。”薛满用手挠挠千里的下巴,千里配合地抬着头,在源源不断的鱼干攻势下,它已然对薛满卸下心防。
芳汀道:“您要是喜欢猫,不如去集市上买只蓝眼睛的长毛波斯猫,可比这野猫漂亮温驯得多。”
她一口一个野猫,惹得薛满沉下脸来,“你有事说事,找我干吗?”
芳汀道:“是这样的,我家夫人邀您去东篱轩吃茶,时间就定在明日中午。”
薛满随口答应:“成。”
芳汀道:“对了,姑娘记得莫穿太鲜艳的衣服,我家夫人生性低调,出门不爱招人注目。再有,您出门前千万别摸猫,我家夫人碰到猫毛会浑身起红疹……”
芳汀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原以为对方耳听心受,岂料第二天发现,她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薛满穿了件石榴红的裙子,晚霞般热烈的颜色衬得她既活泼又娇艳,紧紧攥住过路人的目光。
芳汀忍不住皱眉,“阿满姑娘,奴婢跟您说过了,夫人她不喜欢——”
“我喜欢就行。”薛满漫不经心地打断她,“韩夫人呢?”
“夫人在雅房等您。”
“你领路吧。”
“是。”
芳汀领她到了雅房,本以为夫人会对她的装扮表示不悦,哪知韩夫人眼前一亮,“阿满姑娘今日甚是好看。”
“是衣裳好看,还是人好看?”
“衣裳好看,人更好看。”
“是吗?我听说夫人不喜欢鲜艳的色彩,还以为您会生气呢。”
“你是如花般的年纪,靓丽的颜色才衬你,我喜欢还来不及。”
韩夫人用余光扫了眼芳汀,芳汀立刻低头,轻手轻脚地带门离开。
韩夫人道:“来,快坐下。”
薛满坐到她对面,往外头看了一眼。这是间带院子的雅房,院里花草茂盛,绿树成荫,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幽幽淡香。
薛满心神渐宁,连这几日与许清桉吵架的烦躁都缓解不少。
韩夫人动手煮茶,薛满也跟着帮忙,韩夫人见她步骤有序,动作优雅,暗道恒安侯府调教有方。
“阿满姑娘在侯府待了几年?”
“记不清了,反正待了很多年。”
“你一直都伺候许大人吗?”
“是,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
“难怪你们不像主仆,想来已是亲人般的关系。”
薛满撇嘴,亲人又如何,他照样胡乱冲她发火。
韩夫人没错过她的小表情,“我听说你跟许大人闹矛盾了?”
“连您都知道了?”薛满有气无力,“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韩夫人轻声细语,温柔且关怀,“能跟我说说你们为何吵架吗?”
薛满不自觉地吐露烦闷,韩夫人得知内情后深感愧疚,“说起来,这是我家老爷的过错,若非他疏忽大意,你们二人也不会为此起了矛盾。”
“没有那竹叶青蛇,以后也会有毒蜘蛛、毒蝎子,难道次次我都要挨他骂?”薛满愤愤道:“我一心为主也是错吗?”
“阿满姑娘,你道出了关键所在。”
“什么?”
“无论你与许大人感情多深厚,他毕竟是你的主子。”
“所以他仗着主子的身份,便能对我大呼小叫?”
“自古以来,主仆关系泾渭分明,除非你脱去奴籍,方可不受人摆布。”
薛满闷闷不乐,在这次吵架前,她自认为是许清桉不可或缺的帮手。但随着时间流逝,许清桉离了她仍若无其事,仿佛她可有可无。
她要去向许清桉低头认错吗?不可能,她做不到。但长久以往下去,许清桉跟她愈行愈远,甚至找了新的婢女替代她……
“阿满姑娘,我有一个建议,不知你想不想听?”
“夫人请说。”
“你如今在衙门里处境不便,倒不如先去外头住上一阵,等许大人消气后再做打算。”
“住外头?”薛满认真思考,马上又摇头,“我一个人住外头不安全。”
“你可以到我府里小住。”韩夫人笑道:“趁此机会,你刚好向我府里的管家讨教管家经验。”
薛满迟疑片刻,“我心领夫人的好意,但是——”
“不用急着拒绝。”韩夫人道:“你多考虑些时日。”
自相识以来,薛满多次感受到她春风般的照拂,内心不免困惑,“我只是个婢女,为何夫人待我这般亲近?”
韩夫人问:“你要听真话假话?”
“自然是真话。”
“真话便是,阿满姑娘心思纯净,才貌双全,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实在合我眼缘。”韩夫人的笑容变淡,“不像有些眼皮子浅的丫头,一心只想攀附主子,妄想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薛满头次见她冷言冷语,“您遇到过吗?”
“何止遇到过。”韩夫人摇摇头,“不说那些晦气的事情了,来,我们喝茶。”
两人悠悠品着茶,外头响起韩志杰的声音,“母亲,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