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银!”薛满熟练地接话,好歹肯安稳用膳。
*
余下的几日,无论是若兰寺还是韩府,乃至裘大夫都悄然无声。所有的风谲云诡都归于宁静,只是这宁静虚假且掩藏激流,叫人愈发枕戈待旦。
中伏当天,韩越早早起身,带人前往恩阳河畔勘查。巳时过,天上仍烈日高悬,晴空万里。可眨眼的工夫,天际便重云翻涌,雷电大作,苍穹似被一双无形的巨掌撕扯。
空气闷热,潮湿,压抑。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暴雨如银河倒泻,整个衡州城陷入昏幽。一刻又一刻,一时又一时,整整三个时辰过去,风雨肆虐,恩阳河狂澜不止,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淹没河畔小草,吞噬弱小生灵。
风雨如磐,城中大多数人家都门户紧闭,唯有一名身着蓑衣的男子在雨中奔驰,他径直入了衙门后舍,不等通报便闯进许清桉的书房。
他扑通一声跪地,急赤白脸地喊:“许大人,韩大人出事了!”
湿冷的空气灌入书房,粗暴地掐灭烛火,许清桉的脸隐在黑暗中,无人能看真切。
“出了何事?”
“韩大人今日坐船去恩阳河巡视,不料突然变天,风雨太大掀翻了船只,韩大人、韩公子及船夫全部落水!当时我与其他三人在另一艘船上,见状立刻下水营救,但只找回了船夫,韩大人和韩公子至今下落不明!”
“韩公子为何在船上?”
“韩公子来给韩大人送膳,他想和韩大人一起巡河,韩大人同意了,没想到突生变故,父子俩都——都——”说到最后,八尺高的魁梧男子竟隐有哭腔,“许大人,还请您主持局面,领我等去搜救韩大人吧!”
“你们州同大人何在?”
“刘大人今日在县衙里办事,得后日才回衡州!”
“上官师爷?”
“上官师爷前些日子摔伤了腿,一直告假在家中休息。衙门里此刻没有能主事的人,所以我才冒昧来求许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大人吧!”
那汉子声嘶力竭,连磕数个响头。许清桉重新点起蜡烛,弱烛飘摇,跃进他平静无波的深眸。
“真不巧,本官昨晚得了风寒,这会头晕眼花,连下地都很困难。”
汉子难以置信地抬头,“大人,您竟不肯救韩大人吗?”
“此言有损。”许清桉道:“韩大人是一州之长,上了官牒的四品官员,本官自当尽我所能地去搜救。”
汉子忿道:“可您说没法下地,又谈何尽力搜救!”
“本官虽身体不适,却还有京畿营银枭队的几位兵尉大人在。他们均武功高强,身经百战,在搜救一事上比本官更顶用。”许清桉道:“快将恩阳河的河道图拿来。”
汉子无奈照办。
书案四角各置一根红烛,中间铺着河道图。许清桉一手牵袖,执笔圈出韩越落水的位置,又顺水流朝向划出几片区域,对兵尉任四琦道:“你即刻带队召集衙门里所有的可用之人,去本官圈出的几片区域搜救韩大人与韩公子,务必将他们安全带回。记住,此事不许对外透露风声。”
任四琦抱拳,“我等马上便去!”
任四琦迅速召集好人马,整队赶往恩阳河畔。
滂沱大雨中,天地浩瀚,河水泗流,人类仿若蜉蝣涓埃。
一夜过去,雨势渐微,搜救毫无进展。离河道不远处的简易茅亭内,韩夫人倚柱低泣,泪沾衣襟,痴痴望着河面。
第二日,匆忙赶回的刘州同与上官师爷也加入搜救队伍,第三日……
第四日,他们在恩阳河支流的芦苇荡间,发现了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身高与衣着特征符合失踪的韩越父子俩。
韩夫人看了一眼便栽倒在地,上官师爷双眼通红,刘州同亦满面哀恸,其余人或骂老天无眼,或嗟悔无及,扼腕长叹。
彼时,许清桉正与薛满在下棋。一方棋盘,黑白子纠缠得难分难舍,薛满单手支颚,小脸异常专注,久久才走一步。
许清桉左手捧书,右手随意落子,看起来游刃有余。
听闻韩越父子的尸体被找到后,许清桉若有所思。
“确定是他们二人?”
“尸体已有巨人观相,难以分辨五官。”任四琦说道:“但韩夫人亲自验过细节特征,确认是韩越和韩志杰无疑。”
“尸体现在何处?”
“由刘州同护送回韩府了。”
许清桉默不做声,挥退任四琦。
薛满震惊半晌,回过神后甚是茫然,“我本以为韩越是用苦肉计引你冒险,没想到他跟韩志杰竟真死了?我们还没查清来龙去脉,没找到定他们罪的证据,他们便这样草率地死了?”
许清桉摩挲着一颗棋子,将它落在了该落的位置。
薛满想到一种可能,“少爷,难道是他们知晓露了马脚,干脆畏罪自杀,以免祸及全府?”
“不无可能。”
“若真是这样,他们倒还有几分真心。”薛满道:“只可怜韩夫人,忽然没了丈夫和儿子,必定痛不欲生……哎呀,她该不会寻短见吧?”
“会有人去劝解她。”
“要不我也去一趟?”薛满不免心软,“不管韩越和韩志杰做过多少坏事,韩夫人却是个好人。从相识起她便对我十分关照,连我住的院子也是她亲手挑的。”
“不急。”许清桉道:“等我得闲与你一道去。”
门外又有人敲门,这回是消失好些天的路成舟与童和。许清桉支走薛满,先听他们汇报了两刻钟,又接过一封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览。
他略加思索,心中已有定夺,朝路成舟和童和低语一阵。须臾后,他推开窗子,眺着远方铺满碎金的屋脊,疏懒地眯起长眸。
凄风苦雨已散,今日是个艳阳天。
他轻笑一声,“该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在院中大喊:“小民上官启,恳请许大人挪动贵躯,同我共去韩府为韩大人吊唁!”
第47章
上官启站在院中,身旁跟着十余人,均是气势汹汹,怒形于色。
是了,他们的长官大人落水失踪多日,这位京城来的御史兼世子爷却麻木不仁,成日窝在书房里,宁可与他的婢女眉来眼去,也不肯跟大伙儿一起去搜救。
竖子可恨,竟连装模作样都不屑做!
若韩大人平安归来也罢,可他们父子不幸遇难,许清桉仍稳如泰山,实在可恶!可耻!可恨!
上官启虽无官职,却跟随韩越多年,情谊非同一般。其余人亦对韩越忠心耿耿,此刻他们同仇敌忾,非要逼许清桉去韩府吊唁不可!
书房没有动静,上官启复喊:“恳请许大人挪动贵躯,同我共去韩府为韩大人吊唁!”
其余人声如洪钟,“恳请许大人挪动贵躯,同我共去韩府为韩大人吊唁!”
在众人愤恨地注视下,书房门由内打开,角落里的凌峰忙现身:“许大人,他们人多势众,卑职拦不住他们。”
许清桉扫视一圈,全是衙门里的熟面孔。
“上官师爷所言极是。”他道:“于情于理,本官该为韩大人吊唁。”
“许大人终于肯出来了?”上官启顾不得尊卑有别,讽道:“韩大人生前与您父亲是旧识,您称他一声世伯也不为过。长辈落水失踪,许大人却能不动如山,着实叫小民大开眼界!”
许清桉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本官相信,能叫上官师爷开眼界的事远不止这一件。”
上官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何其郁闷!“你——”
“好了。”许清桉淡声打断:“时间不早,还请上官师爷领路。”
上官启甩袖作罢,领了人赶往韩府。一路上,他数次出言针对,许清桉却不偢不倸,端是心如止水。
上官启怒竭而悲,抹着泪道:“韩大人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到了韩府,许清桉身边只有路成舟陪同,由韩府管家领向中堂。
一路上鸦默雀静,奴仆们不见踪影,偌大的府邸死气沉沉。
事出突然,韩府还未挂上白幡,唯有两口黑棺并排摆在堂中央。棺木四周点着一圈儿臂粗的白烛,烛泪无声淌落,似乎也在哀悼主人们的逝去。
棺前有蒲团,身着孝服的韩夫人正在跪祷。
许清桉命路成舟在外等候,跨过门槛,打破一室凄寂,“韩夫人。”
韩夫人并未回头,哀声开口:“许大人,您来了。”
“是。”许清桉道:“斯人已逝,还请韩夫人节哀顺变。”
“民妇同时丧夫丧子,与其独自苟活,倒不如随他们一同去了,一家三口也能在地下求个团圆。”
“夫人莫要这般悲观。”许清桉道:“依本官所见,求死不如求生。”
“好一个‘求死不如求生’。”韩夫人泫然欲泣:“万众皆苦,唯愿求生,可惜天不遂人愿,好人不长命,坏人却能贻害千年。”
她转过身,容颜憔悴不堪,竟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许大人,能否请您替家夫和犬子上炷香?”
许清桉作揖,“理当如此。”
韩夫人点燃三炷香,递到许清桉手中。许清桉执香上前,微微曲肘,拜祭三下——不知为何,这佛香别样浓郁,窜入鼻间竟叫人浑身无力。
许清桉倏然瘫软在地,一双桃花眸用力睁着,胸口急促起伏。
“韩、韩夫人。”他闭了闭眼,力求镇定,“本官身体不适,劳烦你去请个大夫来。”
“大夫不会来。”韩夫人轻道:“许大人,您说得没错,求死不如求生,我既然要生,便只能送您去死。”
许清桉眉头紧蹙,“本官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杀人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许清桉忍着不适,道:“莫非你误会韩大人和韩公子的死与本官有关?不,本官可以解释,是他们二人做了坏事被本官察觉,怕祸及亲族,干脆畏罪自杀。”
韩夫人蹙眉,似在思考真假,“他们做了什么坏事,竟能祸及亲族?”
“他、他们与城外云清山上的女寺勾结,高价卖一种药丸骗钱,那药丸虽有奇效,但断了药便后患无穷,已经害了好几人的性命。”
“什么药竟如此厉害?”
“本官暂时不清楚,但,但多给些时日,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你看。”韩夫人道:“这便是我要你死的原因。”
许清桉愕然失色,仔细打量起对方:面前的妇人语态温柔,目光却截然相反,如看一件死物般森冷地看着他。
他后知后觉地道:“本官……错了,与女寺勾结害人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许大人慎言。”韩夫人轻拢鬓发,平静道:“我与诸位师太卖药救了许多人,哪怕在佛祖面前亦问心无愧。”
“你竟说得出口?”许清桉道:“仅我查到的便有三人因此药丧命,其中又牵连另外三条人命,拢共六条人命死于你们手中。”
“行军打仗也会死人。”韩夫人坦然到冷漠,“区区几人的死,能换来更多人的生,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强词夺理,不可理喻!”他不知想到什么,收敛敌意道:“韩夫人,本官虽与你接触不多,却知晓你绝非利欲熏心之辈,本官猜测你定是受人蒙骗,身不由己。”
韩夫人浑身僵住,一时难以言喻。
许清桉又道:“韩大人德才兼备,深受百姓们爱戴,将来定不止于四品官衔。你本能安稳当官夫人,又何苦冒险去干这谋财害命的事情?除非有人胁迫你,逼你同流合污。”
韩夫人闭上眼,胸口弥漫着无尽懊悔。他说得没错,怪她当初信错了那人,一步错后步步皆错。晚了,她已经泥足深陷,一切都晚了……
许清桉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帘,“韩夫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本官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要你助本官一臂之力,本官定能匡扶正义,将胁迫你的恶徒绳之以法。”
他单手撑地,勉强坐立,饶是虚脱无力,仍旧风光霁月。
“本官说到做到。”
六个字掷地有声,几乎砸开韩夫人的心防,便在她面有松动时,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鼓掌声。
啪啪啪。
有人推门进来,“许大人好口才,只做御史实在屈才。”
许清桉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缎袍美髯,道骨仙风,这位和颜悦色的中年男子并不陌生。
他吐出一个名字,“秦长河。”
秦长河道:“正是在下。”
许清桉道:“本官早猜神药背后有精通药理之人在谋划,但万万没想到是你,秦大善人。”
“老夫权当这是句夸奖。”秦长河踱步到韩夫人身侧,“韩夫人,你做得很好。”
韩夫人敛首,顶着他通透人心的目光,慢慢退到墙角。
秦长河转身,居高临下地看向许清桉,“这是我第三次与许大人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许清桉眸光沉沉,“你铁了心要杀我。”
“许大人是聪明人,可惜手伸得太长。”秦长河道:“你是监察御史,到衡州查查账册文书便好,偏要多管闲事,累人累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