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道:“凑巧罢了,如今父亲受伤在家,我们姐妹出入衙门多有不便,最好办完事情便走。”
“父亲这次死里逃生,感悟甚深,昨晚话语间隐有辞官的意思。”少女语气憧憬,“若许少卿留下来接任,当新知县该有多好。”
女子立马道:“小乔,你莫要胡言乱语。许少卿是侯府世子,又是大理寺少卿,前途一片光明,绝无可能留在这小小云县。”
小乔皱皱鼻子,“我开玩笑罢了,姐姐,前面便是县衙,你快送东西去吧。”
大乔犹豫,“即便我送去,许少卿也不会收,算了,还是请空青转交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小乔怂恿:“父亲从前总告诫我们,凡事不该害怕失败,既然有心,便该尽力一试。姐姐,你应该牢记这话,至少不该畏惧迈出第一步。”
大乔踌躇片刻,道:“好,我去试一试。”
姐妹俩到达县衙,官差们对知县的这双女儿十分熟悉。大些的女子叫乔有容,风姿妍丽,秀外慧中,有一双擅长丹青之手;小些的少女叫乔有芳,活泼可爱,八面玲珑,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
他们不好直呼其名,便跟着乔家人一起喊姐姐大乔,喊妹妹小乔。
“大乔姑娘。”守门的衙役打招呼,“你们来了,知县大人今日恢复得如何?”
大乔有礼地道:“父亲今日好多了,已能下地走上几步,多谢吴大哥关心。”
小乔笑眯眯地问:“吴大哥,许少卿在县衙里吗?”
吴蒙道:“许少卿在东公廨呢,你们有事要找他?”
大乔解释:“是我爹,他感念许少卿的救命之恩,叫我娘炖了鸡汤并缝了双牛皮靴,特命我们来送给许少卿。”
吴蒙道:“你们稍等,我这就去帮你们通传。”
小乔道:“不劳烦吴大哥了,我们知道路,自己走去便是。”
吴蒙挠挠头,为难道:“许少卿吩咐过,无论谁找他,都需要经过通传。”
小乔机灵地道:“许少卿初来乍到,不明白我们姐妹的为人,但吴大哥跟我们相识已久,还能怀疑我们姐妹存着坏心思?”
吴蒙是个一根筋,听完便松了神,“小乔姑娘说得是,那你们直接进去吧。”
姐妹俩一起往东公廨走,靠近院门时,见到空青正抱剑守在树下,头顶还覆着一层薄雪。
小乔眸中闪过狡黠,先叫大乔站在暗处,随即双手往前伸,跌跌撞撞地冲出去。
“我……我的头好晕!”
空青认出对方是知县的小女儿,“乔姑娘?”
小乔的身子东摇西晃,一副站不稳的样子,“是我,我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
空青往前几步,没有伸手,“你哪里不舒服?”
小乔扶着脑袋,“我今晨出门时没吃东西,估计是、估计是饿着了,能否麻烦你扶我去伙房吃点东西?”
县衙很小,伙房不远,正在隔壁。
空青想了想,道:“好。”
他让小乔扶着他的手臂,快步走向伙房。小乔偷偷弯起唇,暗中朝姐姐使了个眼色。
等他们走开,大乔从暗处走出,整理了下衣裳,慢步走进公廨。
到了门前,她却有些胆怯,抬手想敲门又收回。
万一许少卿生气被打扰……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门扉由内打开,许清桉出现在门口,两人恰巧四目相对。
大乔往后退了半步,脸颊飞上两朵红云,“许少卿。”
许清桉淡道:“何事?”
面对这般俊美矜贵的青年,连平日内敛的大乔也难免意动,鼓起勇气道:“家父感念你的救命之恩,要我前来送鸡汤和一双御寒的皮靴,还望你不要嫌弃。”
许清桉言简意赅地拒绝,“不喝,不穿,以后无须再送。”
大乔顾不上被拒绝的失落,盯着他泛着异红的脸庞,“许少卿,你生病了吗?”
“无碍。”许清桉道:“本官还有事,先走一步。”
拢共不过片刻,许清桉便结束对话,绕过她往外走。恰好空青也送完人回来,见到院中的大乔后,不由摸着鼻子感慨。
世子爷真是吃香,走到哪都有人上门送殷勤,奈何他一概拒绝,真正是郎心似铁。
说起来,世子唯独对那位薛大小姐是例外中的极例外,特殊中的大特殊,只可惜啊……
他自知失职,不敢多言语,跟上许清桉的脚步。
“世子,您要去哪?”
“胡阳村。”许清桉道:“大雪封了出村的道,我得领人去清理,再送些吃食衣物过去。你去叫县丞带上准备好的东西,与我速即出发。”
空青劝道:“您在生病,要不让县丞去便好,您留在县衙休息一晚,等退了热再去监督。”
许清桉从不是听劝的人,“一刻钟后我要出发。”
空青无可奈何,先去找了县丞,又抽空与卷柏私话,“自从跟阿满姑娘闹了不快,世子便将自己当成牛马在使。来云县的二十三天里,世子才休息了几个时辰?再这样下去,他迟早要生场大病。”
卷柏皱眉,“确实,世子太不将身体当回事了。”
空青道:“你去劝劝?”
卷柏摆手,“除了阿满姑娘,谁都劝不动世子。”
空青长吁短叹,“世子捡什么人不好,非捡回端王殿下的未婚妻,这下争也不是,不争又放不下。”
卷柏道:“你少说两句,世子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
两人前去赶车,须臾后,乔家两姐妹也走出衙门。
小乔左张右望,见门口的人整装待发,便问:“姐姐,你知道他们要去哪吗?”
大乔道:“世子说要去胡阳村清道路,送物资。”
小乔看向没送出去的食盒和包袱,心中又生一计,“我们去跟县丞伯伯说,叫他带上我们一起去。”
大乔轻斥:“小乔,他们去办正事,不许你跟去胡闹。”
小乔振振有辞,“我们也可以跟去帮忙啊,世子不要鸡汤和靴子,我们便转送给胡阳村的其他人。还能一起发放物资,帮大家早点干完活。”
眼看车队要出发,大乔仍是举棋不定,小乔跺脚道:“姐姐,错过这村,便没有这个店了,难道你不喜欢世子吗?”
大乔忙捂住她的嘴,“你别瞎说八道!我对世子除去感激便别无他意!”
“好好好。”小乔了解自家姐姐的内敛,暗叹一声后道:“那你先回去吧,我跟他们走一趟,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拿好东西,追上县丞的马车,主动要求跟去帮忙。
在小乔心里,姐姐大乔温柔聪慧,是整个云县里最优秀的女子。她本该配个优秀专情的男子,幸福美满的过一生。但在她前段时间的恶梦里,姐姐奉父母之命,嫁给了一名徒有虚表的贵公子,最后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好在悲剧还未开始,她下定决心要帮姐姐改写命运,重新嫁个真正的好儿郎!
比如这位从天而降的许少卿,无论外貌、气质、学识都配得起姐姐。姐姐难为情,不好意思追上去,她却好意思得很。
她可不想错过这么优秀的一个姐夫!
……
大半个时辰后,一辆外形普通的马车停在县衙前。吴蒙动动发僵的手,上前问道:“车上何人,来衙门有何事?”
他问的是赶车青年,回答的却是车内少女,她官话标准,洋洋盈耳,“这位大哥,我们来这里找人。”
吴蒙问:“找谁?”
少女道:“我找许清桉。”
吴蒙愣了片刻,依稀想起许清桉是许少卿的大名,“你找许少卿有何事?”
少女道:“有很重要的事情,劳烦你请他出来,便说京城来了旧相识。”
吴蒙不满她的态度,“你要求见许少卿,该由我先去通报,你去侧屋等着。若许少卿愿意见你,你跟我去拜访。若许少卿不愿意,你便该打道回府。”
少女有些恼,“我跋山涉水来见他,他不出来恭迎便算了,怎么还要给我下马威?”
赶车青年接道:“这位大哥,你放心好了,但凡你跟许少卿说我家小姐从京城而来,他便是睡着也能从梦中惊醒。对了,是惊喜的惊。”
吴蒙闻言又松动了,他总是很容易松动,“你们真是许少卿的熟人?”
青年咧嘴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千真万确,许少卿的护卫叫空青与卷柏,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
吴蒙左右打量,见青年满脸笑容,气质爽朗,不似歪门邪道,便道:“许少卿这会儿不在县衙,要么你们先进侧屋坐,等他回来再说。”
一人掀开车帘,露出粉妆玉琢的脸庞,竟是名娇俏灵动的妙龄少女,“请问他去了哪里?”
吴蒙在心底嘟囔,这小姑娘长得怪好看嘞,“甭管许少卿去了哪里,你们乖乖留在县衙等他便是。”
少女郑重其事,“这位大哥,你可知晓奇我与他是什么关系?”
吴蒙不由自主地问:“什么关系?”
少女道:“我是他的表妹,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
吴蒙不疑有他,她与许少卿虽长得不像,但样貌、气度一脉相承,都像勋贵家养出来的贵人。
少女幽幽叹息,“表哥此番离京办事,姑母牵肠挂肚,特命我前来照顾表哥的衣食起居,以免他粗心大意,落下一身病根。因阜安下雪,我已在路上多耽搁两日,好不容易到了云县,他出门办事,我不知得等上多久……”
表哥表妹什么的,年龄相仿,千里奔赴,又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铁定耐人寻味。
吴蒙自以为勘破了某些秘密,顿时放下戒心,会心笑道:“我懂,我懂,人已近在眼前,等待最是难熬。”
少女裹紧狐裘,云县真的太冷了!“大哥,劳烦您告诉我他的位置,我自己去找他,好吗?”
吴蒙欣然应是,将许清桉去胡阳村的事如实告知,甚至热情地指了路。
云斛道过谢,掉转马车驶向胡阳村。薛满缩回温暖的马车,手捧着袖炉,心口怦怦直跳。
一路紧赶慢赶,他们终于到了云县。她无心留意周遭,也无心顾虑明荟等人是否会露馅,满脑子想的全是:她马上要见到少爷了!
他还在生气吗?见到她时会开心还是斥责?会恼怒地推开她,或是无防备地张开双臂?
薛满一时蹙眉忧虑,一时抿唇笑开,唯有圆杏般的眼眸总是晶亮,亮得对面的明萱都哑然失笑。
她从未见过小姐这般任性的模样,以前喜欢端王殿下,小姐总是笑脸迎人,体贴大方。但面对这位世子爷,光凭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便能察觉小姐待他的与众不同。
会夸会恼,会担忧会期待,会抛却一切,让小姐远赴阜安府相见的人,想必已经超越了寻常男女间的喜欢。
在明萱看来,小姐以往对殿下是日积月累后的倾慕,而对这位侯府世子,则是刻骨铭心的爱恋。
纯粹且热烈的爱恋,何其美好,何其叫人艳羡。
*
另一厢,许清桉带人到达胡杨村后,速即令衙役们分头行动。先快速清理出村口的通行要道,勉强可供马车驶入后,再由县丞领人进村分发物资,许清桉则留下,指挥其余人收拾残局。
前几日的风雪声势浩大,摧得老树连根拔起,鱼塘结了厚厚的冰层,路边更分散着许多逝去的小生灵。
许清桉掩唇轻咳,吩咐空青、卷柏一道帮忙后,沿着小路往山脚走。
胡阳村正处山脚,经过这般雪虐风饕,须得勘查山体有无崩落的危险。
一路上,皂靴踩过断枝落叶,发出轻微声响。他并未穿厚重的氅衣
,披着一件天青色竹纹斗篷,在凌乱不堪的环境中,更显遗世独立。
他登上一座山坡,约莫一丈半的高度,能俯瞰清附近的村庄,房屋错落,篱笆环绕,百姓们正欢欣鼓舞地迎接送来的物资。往近处看,稻田阡陌纵横,覆着厚厚的一层积雪,不知冻死了多少越冬害虫。
古语有云:瑞雪兆丰年,但这雪已然过量,千万莫再卷土重来。
他缓步走下山坡,眉眼间萦绕着淡恹,一是因身体疲乏,而是因思绪缥缈。
不远处的田埂前,似乎站着一抹新绿色的少女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听不见声音,他却清楚知晓对方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
心魔罢了。
生病之后,他在面对白茫茫的雪景时,经常会生出幻觉。阿满会出现在他生活的每个角落,无处不在,仿佛从未离开。
他们已有三十日未见面,其间他离开京城,远赴阜阳。而她在京中过完年后,便与端王一同前往江南“养病”,不知归期几何。
收到她的信时,他愣怔许久,连烛火烧到信纸都没察觉。等到吹熄火苗时,信件已缺了一角,犹如他的人生般残缺不全。
从过去到现在,他总是难得圆满。
先有娘亲,再是阿满,他一次次拥有却又一次次失去,用尽所有办法仍无能为力。
为何老天不肯善待他?因祖父手中性命无数,而他身为祖父的血脉,享受了侯府带来的光耀,便该替侯府偿还孽债?
这不公平。
许清桉无数次地想,这不公平。祖父有孽,老天尽管去讨祖父的债,凭什么要连累他的一生?若娘亲和阿满能在身旁,他愿意放弃所有归隐山林,余生做个安分守己的好人。
甚至于,他可以试着相信神佛,去到处的寺庙参拜,请他们看在他虔心诚意的份上,能否高抬贵手,成全他一次所愿?
纷杂的思绪侵占脑袋,他必须得喝上许多茶水,来维持片刻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