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睁开眼,将她的手拢到袖中取暖,“你能在这待多久?”
“你想要我待多久?”
很久很久,久到他们变成满脸皱纹的老人。
他道:“你能出现在这,我已经心满意足。”
“你的心可真容易满足。”她笑弯了眼,长睫像两把小扇般眨动,“我们这样算和好了吗?”
他没有回答,在她额头吻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
不出薛满所料,云县快速传开“新来的许少卿被表妹千里寻亲,但那表妹足有两百斤重,一见面便扑倒撞晕许少卿”的传闻。
唯有县衙里见过薛满的人知晓事情:许少卿这位薛姓表妹朱唇粉面,窈窕动人,与许少卿站在一起时男才女貌,何止登对二字。
云县亦有貌美的女子,譬如乔家两姐妹便容貌佼佼,身边示好的男子无数。许少卿对两姐妹从不侧目,当她们是路边的花花草草,偶有交谈亦是惜字如金。
他待这位薛表妹却特殊到离谱!
“我方才见到许少卿给这位表妹整理裙摆。”吴蒙与其他衙役们在闲话,口气相当震惊,“四品少卿,竟然蹲下身子帮表妹的裙子拍雪!”
“自古以来,表哥表妹间成的婚事最多。”另一名衙役道:“薛小姐说是表妹,恐怕是许少卿将来的妻子。”
吴蒙道:“看她带来的婢女和护卫训练有素,想必是出身富贵,与许少卿门当户对。”
又有一人道:“可哪家的贵女会仅带两个奴仆,便独身前往外地寻找意中人?传出去恐怕要丢光家族脸面。依我猜测,她估计是寄住在恒安侯府的表小姐,占了天时地利的光,才得了许少卿的青睐。”
众人无伤大雅地推测着两人间的关系,小乔躲在角落听了几句,一脸若有所思。
昨日在山坡下,她分明听到那位薛小姐喊许少卿是“少爷”,怎的一转头,他们便成了门当户对的表兄妹?
有古怪。
她催着娘亲做了热乎的肉包子,特意送到衙门给大伙加餐,绕了一大圈,可算转到东公廨前。
今日除去空青守门,还多了一道伟岸身影,正是昨日拿剑要刺她的莽撞青年。
他们人高马大,一左一右站在门外,活像两尊不好惹的门神。
小乔拎着食盒上前,“空青大哥,我娘做了新鲜热乎的包子,特意要我给许少卿送来一些。”
“小乔姑娘。”空青笑道:“我替世子谢过夫人的好意,但我家世子从不吃外食。”
小乔半开玩笑地道:“怎么,你怕我娘会给许少卿下毒吗?”
“你想岔了。”空青道:“世子真不吃外食。”
小乔道:“我娘是县令夫人,为感谢许少卿对我爹的救命之恩,这才送吃送喝送鞋。”
空青笑容可掬,“我替世子心领夫人的盛情。”
小乔不打算放弃,未料旁边的青年道:“说完话就走,别挡在这里妨碍我们站岗。”
小乔瞪眼,“我没和你说话,你吱什么声!”
青年道:“你太碍眼了,但凡站远点,我才懒得理你。”
小乔仍记得昨日他的鲁莽举止,顿时怒火旺盛,“你一个小小护卫,竟敢对县丞之女出言不逊!”
云斛是敢讽刺端王的狠角色,岂会将她放在眼里,“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再大声喧哗,我不介意将你丢出衙门。”
小乔不输气势,“衙门里都是我爹的部下,要丢也是他们丢你出去!”
云斛双手抱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你尽管喊他们来试试。”
空青忙劝架:“消消气,大伙都消消气。小乔姑娘,你将包子给我,我和卷柏待会再吃。云斛老弟,你比小乔姑娘年长许多,不该跟个小姑娘置气。”
云斛道:“她昨日想推我家小姐,我没给她一剑已是客气。”
……好家伙,比瑞清院的护卫还要护主!
空青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出门在外,咱们还是低调为好。”
云斛瞥她一眼,“薛家护卫从不怕惹事。”
小乔炸了,这可恶的家伙,“你敢动我一下试试,我让我爹将你关进大牢!”
云斛嗤笑:“更厉害的地方我都去过,还会怕你这小小县衙的大牢?”
眼看场面失控,空青头疼不已间,许清桉开门出来,身后又探出薛满的小脑袋。
“谁在吵架?”她问。
空青尴尬地道:“阿满姑娘,是您的护卫和小乔姑娘,两人起了一些口角。”
小乔率先告状,“这位小姐,你的护卫昨日要拿剑刺我,方才又威胁要丢我出衙门!”
云斛则道:“小姐,她非要送许少卿包子,空青拒绝了几次还不肯走。”
薛满没有断他们的案,只问许清桉,“少爷,你要吃她送来的包子吗?”
“不吃。”许清桉道:“趁着冰雪未化,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
小乔眼睛一亮,听!她又喊的少爷!她与许少卿绝非表兄妹的关系!
不等她参出奥秘,身后忽然出现一队气势汹汹的青年。为首那人锦衣玉带,俊雅华贵,吐字冰冷清晰。
他道:“许少卿要带她去哪里?不如带本王一起去。”
第83章
院中很静,落针可闻。
小乔常出入县衙,自认是见过世面的女子,此刻却胆战心惊,遵于本能地畏怯退步。
这些突然出现的人是谁?他们腰间悬剑,威风凛凛,绝非普通人家的护卫。那开口说话的俊雅青年显然是头领,他自称“本王”……小乔猛地捂住嘴巴:本王?什么王?莫非他是皇子皇孙?
杜洋见状,朝身后轻微颔首,马上有人拖着小乔踉跄离开。
裴长旭并不理会周遭,凤眸透着幽寒,盯着台阶上的两人,一字一顿道:“许清桉,你当真狗胆包天。”
许清桉面不改色,将薛满护到身后,“殿下来得比我想得要快。”
裴长旭望着那抹仅露出衣角的身影,下颚线条愈加分明,“本王给你最后的机会,只要你交出阿满,本王便对此既往不咎。”
许清桉问:“事已至此,殿下还想自欺欺人?”
裴长旭语气森然,“本王知晓她生了病,神思混混沌沌。而你许清桉巧捷万端,在明知她丢失记忆的情况下,百般诱她一错再错……许清桉,本王不介意杀了你,彻底斩断这场意外。”
话毕,他身后的侍卫们齐齐拔剑,空青跟云斛也跟着同样动作。尖锐的鸣声钻进薛满耳中,她使劲揉了揉耳朵,从阴影处站到人前。
她迎上裴长旭锐利的目光,“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主动跑来云县,你为何要迁怒许清桉?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伤害无辜的人,我定和你势不两立!”
此时此刻,她依旧理直气壮,没有一丝被未婚夫抓到偷会其他男子的心虚,反倒对他疾言厉色。她变得太多,全然不似记忆中的内敛羞涩,坦荡到无所畏惧。
都怪他,是他有错在先,才会逼得她性情大变。
“你放心,我没有伤害你的人,他们都在箛城等着你。”裴长旭朝她伸手,带着温柔和无底线的包容,“阿满,乖,回三哥的身边来。”
“我不。”她干脆利落地拒绝,“早在薛小姐逃离京城时,她便与你划清了界限。”
“你是薛家小姐,代表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裴、薛两姓的世代交好。”裴长旭问:“为一个许清桉,你要毁掉薛家拥有的一切吗?”
换作从前的薛小姐在,定会顾全大局,悬崖勒马。可惜眼前的这位阿满姑娘相当意气用事,她既敢偷跑到云县找许清桉,便做好东窗事发后该面对的责难。
“裴长旭,你为何不能放我一马?”她道:“所谓婚约,不过是你我两家的交易罢了。薛家曾经是辉煌无限,但祖父已身无官职,对你的未来没有任何助力。你大可以找个权势正盛的世家联姻,一个不够便两个,两个不够便十个,自荐者定前仆后继。”
裴长旭看向另一人,“许少卿的意见?”
许清桉道:“若殿下肯成全我与阿满,恒安侯府往后将听从殿下调遣。”
这般坚定不移的话语,如一把泛着锈迹的钥匙,轻松拧开裴长旭的回忆。
三年前的某一日,他比许清桉更矢志不渝,在凤仪宫中跪了足足半日,恳求母后成全他与江诗韵的真情。
他道:母后,我谁都不要,只想要书韵一人。
母后大发雷霆,怒骂他的昏头,斥责诗韵的居心叵测,软硬兼施地逼他看清局势……身为皇子,怎能因个婢女而抹黑皇家?
初时的他据理力争,誓要守护这份跨越门第的感情,顽固不化到母后气急攻心,险些晕厥。
母后百思不得其解,问他为何会对个婢子着迷。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书韵温柔美丽,体贴入微,乃他此生心之所向。
时至今日,裴长旭对江诗韵仍充满愧疚与惦念,独独想不起过往的刻骨铭心。他扪心自问,昔年到底是因为真爱江诗韵,或是被人不断阻挠,才被激出满身逆骨,非要与俗世礼教争个输赢?
一如面前这二人,究竟是因为真心相爱,抑或是在接连不断地分离、阻挠中同仇敌忾,将此错认为了爱意?
裴长旭抬起手,杜洋领着侍卫们鱼贯离开,空青、云斛也在得到主子们的示意后安静退下。
“错觉罢了。”裴长旭道:“你们对彼此的所有感情,均是如梦如幻的泡影,待你们恢复理智,便会后悔此刻的莽撞妄为。”
许清桉道:“殿下从哪里得出的结论?莫不是您与江诗韵的那段往事?”
裴长旭微顿,没有否认,“正因如此,我才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你们,在铸成大错前便该回头。”
“你也好,韩志杰也罢,你们都说我们是你们,劝我们趁早回头是岸。”薛满直接牵住许清桉的手,“可我们不是你们,断不会走你们的老路。”
许清桉回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裴长旭死死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眸中掠过一抹嗜血的寒光。他多想砍掉许清桉碍眼的手,将阿满抢回来,余生寸步不离地禁锢在身边……但越强硬的手段,只会将她推得越远,一如三年前遭遇同等经历的自己。
筹谋所爱,便该卧薪尝胆,忍常人之不能忍。待阿满恢复记忆,区区许清桉,又有何资本与他们十几年的感情对抗?
“要我同意解除婚约,也不是没有可能。”他闭了闭眼,将杀意完美地隐匿,“但撇开婚约,阿满也是我疼惜了十几年的表妹,我不会将她轻易交到他人手中。”
这是对婚约松了口的意思?
不等许清桉与薛满再问,他突然道:“许清桉,你本该在两日后前往永州,等待本王到达后,一道前往兰塬办案。如今本王到此,刚好与你提前会合,本王命你今、明两日处理好云县事务,后日一早启程永州。”
薛满后知后觉地回神,敢情裴长旭计划好要跟许清桉会合?那岂非只要她来找许清桉,便等于自投罗网?
……那又如何!
待裴长旭看向她,她抢先道:“我不会回箛城的,我要陪少爷去兰塬查案!”
许清桉沉吟一瞬,知晓此趟行程与广阑王脱不开干系,从私心来讲,他不希望阿满跟去冒险。
“阿满,此趟行程凶险——”
“说好的患难与共呢?”薛满打断他,“难道你以为我是娇滴滴的姑娘家,吃不得苦,只能在家枯苗望雨?”
“当然不是,可是——”
“阿满可同去。”裴长旭道。
许清桉和薛满一愣,齐齐望向他,听他神色自若地道:“与其让阿满独身返回箛城,倒不如与我们同去,本王相信以阿满的聪明勇敢,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咦?
薛满惊喜地发现:端王开窍了,竟变得不讨人嫌了!他不仅对婚约松了口,没有让他们当场血溅三尺。还夸她聪明勇敢,同意带她去兰塬办案!
她使劲戳戳许清桉的手臂,“少爷,比你官职大的人已经同意了,不许你再推三阻四!”
许清桉眸光幽深,内心思量万千。他不似阿满单纯,坚信裴长旭另有所图,“按殿下的意思,阿满该以什么身份与我们同去?”
裴长旭道:“阿满曾是许少卿的婢女,对否?”
薛满生怕许清桉说她坏话,抢答道:“对,我当婢女时以一敌十,最是忠心耿耿,英勇机智,全天下也找不出比我更优秀的婢女。”
裴长旭道:“既如此……”
薛满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要说:你便继续当许清桉的婢女吧。万万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趟该轮到表妹当我的婢女了。”
“……”许清桉。
“……”薛满。
“我赶了几天的路,先去小作休憩。你们不妨商量过后再告诉我结论。”始作俑者淡然一笑,“阿满要去要留,全凭许少卿的意见。”
很好,端王将棘手的问题抛给了他。
许清桉想,端王殿下精于算计,能屈能伸,不愧为皇子表率。他若答应阿满留下?便要眼睁睁看她当裴长旭的婢女。他若不答应阿满留下?以她执拗的性格岂能善罢甘休。
裴长旭让他们二选其一,等着他与阿满生出间隙,分崩离析。
他望向阿满,见她捉着他的袖子,虎视眈眈地威胁:“你敢不答应,我便将你是有璟阁幕后老板的事情散播出去,叫所有人都知道你狡兔三窟!”
许清桉无奈,这叫什么威胁?
薛满又迅速变脸,摇晃着袖子撒娇:“给他做名义上的婢女而已,他难道真舍得奴役我做粗活?无非是精神上想折磨你我,报复下被悔婚的不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