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去找她。
他奉皇命来阜安查案救灾,本以为完成一切后便能返回京城,昨日却收到圣令,命他三日后赶往永州,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他想写信告知她一切,却不清楚信件该往哪去,是否会落到端王手中。倘使端王发疯失常,阿满身边无人相护,该怎么面对他的怒火?
倒不如等有朝一日,他们久别重逢时,他心意依旧,而她亦大发慈悲,愿意施舍些许回应。
心里有道声音在问:若她跟端王殿下相处时回忆起旧情,对你弃之如敝屣呢?
许清桉长睫微敛,神情与雪色般冰凉苍茫。
他自言自语:“抢回来便是。”
他早说过,既开始,便没有潦草结束的道理。即便她真嫁了端王,也不过是再穿一回嫁衣,再由他掀一次盖头的区别。
……
“许少卿!”
有人雀跃地喊着他,听声音,是乔县令的小女儿。
许清桉头也不回,顾自检视山林,在发现一处隐有滑坡风险的区域后,瞬间想过几个可行的方案。
是叫人上去清理?或是命村民直接搬离?搬离费时费力,可到处都是雪,人工清理恐怕危险倍增……
小乔已站到他身边,丝毫不介意他的冷待,“许少卿,你在看什么?”
许清桉用余光扫她一眼,十四五岁的少女,聒噪地讨嫌,“你有事?”
小乔喜笑颜开,邀功道:“我方才帮县丞伯伯发完了物资,还将你不要的鸡汤和皮靴送给了村民,让它们发挥了本该有的用处。”
她故意说了这番话,本以为他会赧然或不自在,哪知他面无所动,“跟我有何相干。”
“……”小乔强调:“那是我娘给你的谢礼。”
许清桉蹙眉,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小乔感受到了一种别于冰雪的寒冷,呃,是面前这人的威慑吗?她收起嬉皮笑脸,认真地道:“许少卿,你觉得我姐姐怎么样?”
“……”
“不是我吹嘘,我姐姐真是位很优秀的女子。”
“……”
小乔道:“她会琴棋书画,更善于捕捉人相特征,靠描述便能准确画出人的五官模样,曾帮衙门破获了许多起案件。”
“……”
“你与她郎才女貌,年龄相仿,又都不曾定亲……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她?”
“……”
“你在大理寺任职,平日需要破获案、抓捕犯人,若能有我姐姐这般聪慧能干的帮手,将来的仕途必然节节高升。”
“……”
小乔满含期待地望着他,“许少卿,你肯听我说完这些,是因为你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对吗?”
许清桉懒得看她,他之所以不走,是因为靴子陷进雪地,试了好几次都拔不动。
小乔误会甚深,正以为打动了许清桉时,身后传来一声嘹亮的叫喊。
“许清桉!”
许清桉一动未动,这样会出声的心魔,他已见了百八十次。
小乔不明所以地转头,见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名少女,狐裘乌发,肤白如雪。
对方又喊了一声,“许清桉!”
见许清桉还是不理会,小乔便问:“你是何人,竟然直呼许少卿的姓名?”
几乎在她开口的那瞬间,许清桉如梦初醒,缓慢地转过身子,望向山坡上那抹雪色身影。
他日思夜想的少女在朝他挥手,眼眸比繁星更亮,再度照亮他晦暗了二十年的人生。
她张开双臂,清脆大喊:“我要跳下来啦,你得接稳我!”
“疯了吗?”小乔瞪大眼睛,虽然山坡高度有限,但摔下来不死也伤。至于让许少卿冒着危险接住她?许少卿哪像热心肠的好人!
偏偏奇怪的事发生了。
许清桉直接舍弃皂靴,仅着袜子飞奔到山坡前,朝坡上的少女张开双臂;少女则甩开厚重的狐裘,像只奔赴自由的鸟雀,义无反顾地往前一跃——
许清桉接住了。
他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倒在地,头昏脑胀,背部疼痛,可眼中绽开涟漪桃花,紧紧搂住怀中人。
而少女仰起笑脸,开心地道:“少爷,瞧,我又抓住你了。”
第82章
许清桉凝视着怀中少女,忍不住用手轻触她的脸颊——有温度,她不是幻觉,是活生生的人。
“你……”他张了张嘴,太多话语拥挤在嘴边,反而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你怎会来这里?你不是去江南了吗?你是跟谁一起来的?一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薛满一口气说出他想问的所有问题,笑吟吟地道:“我想来便来了,江南无趣透顶,我带了婢女和护卫一起来,路上遇到好大的风雪,马车差点摔翻在沟里。”
许清桉失了沉稳,忙拥着她坐起身,“伤到了哪处?我立马去找大夫……不,我带你去阜安府,给你找找最有名的大夫……”
薛满学他教训自己的模样,在他额头上轻弹一下,“你听糊涂了吗?我说马车差点摔翻,全靠云斛转危为安,稳稳当当地停稳了。”
许清桉的眼眸柔和,“云斛是谁,你的护卫之一吗?”
“没错,他对我忠心耿耿,为我打抱不平,被裴长旭关在地牢足足半年之久。”薛满哼道:“你小心些,若是敢得罪我,云斛定会打得你鼻青脸肿,丑得没法出门见人。”
“何止云斛。”许清桉道:“祖父第一个饶不过我。”
“好像是会这样……你坦白说,我才是你祖父的亲孙女,对吧?”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周遭的风啊、雪啊、物啊都成了摆设,当然也包括小乔其人。
小乔愣怔了许久,回过神后颇不是滋味。什么啊,她明明向空青和卷柏打听过,确认这位世子爷没有定亲。可眼前这一幕算怎么回事,他对少女温声细语,跟对她们的冷淡判若两人!
她踢了一脚雪,视线离不开那边的两人。还朝廷命官呢,也不管附近站着个大活人,便搂着姑娘窃窃私语。有什么话不能回去再说,非要一股脑全倒完?
她清了清嗓子,正想提醒他们还有外人在,岂料许清桉忽地往后一仰,俊美的脸上犹带笑意。
……这咋了?
小乔听少女惊呼,“许清桉,你怎么了!”
……怎么了?显然被你砸晕了!
小乔朝他们走近,正伸手想推开压着许少卿的少女,可眼前晃过一道银光,有名青年举剑对准她的肩膀。
“手拿开。”青年肃声道:“不许碰我家小姐。”
小乔恼他不识好人心,“她是金子做的人吗,碰一下都不行?”
青年道:“拿不拿?不拿我戳你了。”
他提剑欲刺,吓得小乔往旁边跳开,惊魂未定地道:“她砸晕了许少卿,空青和卷柏不会放过你们的!”
说曹操,曹操便到。空青和卷柏飞奔而来,在看到地上昏迷的主子和焦急的少女时,两人不惊反喜,“阿满姑娘,您可算来了!”
……
许少卿被人砸晕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县衙。
大乔为等小乔,一直留在伙房帮忙,听到风声后赶忙出来,恰巧见到满腹狐疑的小乔。
大乔担心地问:“小乔,出了什么意外,许少卿怎会被人砸晕?伤势严重吗?”
“唔,算是飞来横祸吧。”小乔道:“我跟着他们一起去胡阳村救灾,本找了机会跟许少卿说话,山坡上却忽然出现名少女,不管不顾地跳下来,直接砸晕了许少卿。”
大乔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谋害许少卿吗?”
小乔道:“非也,她与许少卿是旧识。”
既是旧识,对方又是名女子,千里迢迢赶到胡阳村……
大乔怔了怔,脑中闪过一个可能,“许少卿是自愿伸手接的她?”
小乔点点头,“是。”
说没有点失落是假的,但大乔立刻释然,“那位姑娘能冒着风雪到云县来找许少卿,想必与他交情匪浅。”
何止匪浅?
小乔回忆起那两人的相处,不由失望道:“原以为他没定亲,堪为姐姐的良配……没想到他竟有个相好的少女。姐姐,你无须在意,我将来定帮你找个更好的夫婿。”
“……”大乔将她拉到角落,严肃地问:“小乔,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突然执着于帮我选夫婿?”
小乔神色复杂,想将梦中的一切托盘而出,但顾及姐姐不信鬼神之说,硬生生咽了回去,“没有,我只是希望姐姐能嫁个好夫婿,和和美美一生。”
大乔知晓这个妹妹向来主意多,并未往心里去,“这事无须你操心,自有爹娘帮我相看。往后不许在外胡说八道,若再口无遮拦,我便叫爹送你去庄子里修身养性。”
小乔恹恹地答应,转头又去找人打听,“大夫出来没?许少卿伤得严重吗?”
姓徐的衙役道:“大夫还没出来,但许少卿的护卫们都很冷静,想必没有大碍。”
小乔的理智告诉她该适可而止,但情感上执拗万分。她被梦境困扰许久,一直寻不到破解的方法。好不容易遇见优秀的许清桉,希望他带姐姐跳出火坑,没想到对方却心有所属……她太想知道,那从天而降的少女有何优点,能叫许清桉另眼相待?
屋内的薛满丝毫不知被人深切惦念,她坐在床畔,一遍遍向大夫确认:“他真是睡过去,不是被砸晕了?”
老大夫摸着花白的长须,好声好气地道:“姑娘放心,许少卿虽在发热,但并无其他异样之处,脑后也无损伤,的确是劳累过度睡着了。”
“……”薛满收起歉疚,转向空青,“我的脸很催眠吗?”
空青先请走大夫,再眉飞色舞地开始描述:自有璟阁与薛满分离后,世子有多么多么的沉寂,多么多么的厌世,多么多么的寝食难安,多么多么的透支身体……
薛满耐心听完,等空青带门离开后,将视线落回床上闭眼的青年。
真是个傻瓜。
她单手撑着脸颊,趴到床畔,隔着一掌的距离,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眉眼如画,鼻梁修挺,轮廓分明,皮肤无瑕更胜女子……老天对他真是厚待,将他的脸捏得这样好看。
“笨蛋许清桉,我跋山涉水来见你,没说上几句话,你便因为困乏而睡过去。知情的知道你是累得,不知情的都要传,肯定是我太圆润,所以砸晕了许少卿。”
哈,她还挺有预见性。
“一个月没见,你比记忆中瘦了一些,憔悴了一些,弱不禁风了一些。胜在你底子好,百般折腾仍旧风采夺人。”她道:“但下不为例,往后可不能仗着本钱好,便随意挥霍美貌,真变丑了我可不喜欢。”
许清桉安然阖眸,仿若陷入沉睡的婴童。
她玩心大起,用手指戳戳他的脸颊,皮肤陷进去一个小凹,随即又浮现红点。
“你要是醒着,肯定要怪我作弄你,非得还回来不可。我猜猜,估计又是弹我脑门,不疼又不痒,我根本不害怕。”她半阖着眼,闻着独属于他的气息,带点雪松的清新香气,闻着便叫人心安。
角落里放着炭火炉子,整个屋子弥散着懒洋洋的暖意。
少女本絮絮叨叨说着话,渐渐低了声,从喃语变为平缓的呼吸……
今夜,他们都得到了久违的好眠。
*
翌日,许清桉睁开眼睛,见到熟悉的青布帘帐,简约的书桌屏风。
他仍在云县,方才又是一场过于真实的美梦。
他闭了闭眼,强压心头苦涩,撑着床想要下地,却发现背部疼得厉害。
不是某处疼,而是整片的疼痛,仿佛他真如梦中一般接住阿满,连人摔倒在地。
他难得浮现迷茫之色,愣怔间,屋外响起一道少女脆声,“明萱,你再帮我捏一只乌龟,我将它们五只并排放在一起,刚好组成许清桉的官职名。”
……胡闹,说好不往外说,仅在院里传的呢?
他眼底铺开一层浅淡的水光,胡乱套上靴子,穿上披风便往外冲。开门时却轻手轻脚,生怕吓走昙花一现的幸福。
院子简陋狭小,无花无草,却有世上最美的风景。
她背身坐在小凳上,面前是半人高的雪堆,不顾雪白的狐裘拖地,正摆弄地上的四只雪龟。
明萱朝右看了一眼,弯起嘴角,拿着未捏好的乌龟悄悄退下,自有人会帮小姐完成所愿。
“这只是阿大,这只是阿理,这只是阿寺,这只是阿少……”
薛满全神贯注,将它们从大到小地列开,隐约察觉一道身影走近,蹲在她的身旁。
“阿少吃得多,比阿寺宽上半掌,你该将他们换换位置。”他忍住头晕目眩,语调几不可闻地颤抖。
“是吗?我离开时明明阿寺更强壮。”薛满侧首,发间的珍珠樱花流苏簪轻轻晃动,“你没有故意克扣阿寺的粮食吧?”
“又何须我故意克扣?”他拨开她颊边的碎发,“自你离开后,它便食欲奇差,夜不能寐,消瘦亦是正常。”
她依旧关注点奇特,“乌龟也要睡觉吗?”
“当然。”他失笑,“所有活物都要睡觉。”
“哦。”她拍散手上的雪,捧住他的脸颊,“那你呢,空青说你已经很久没好好睡觉,每日眯一会儿便起来。”
他闭上眼,感受她掌心柔软的冰凉,“我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
“你猜。”
“肯定是你睡前没关严实窗,不断有冷风灌入,而且屋里没有烧足够的炭,你冷得睡不着。”
“嗯,你猜对了。”
“对什么对。”她叹了口气,“你太笨了,没有我这个忠心耿耿的婢女在身边,一点都照顾不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