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旭问:“许少卿,看完了吗?”
许清桉合上簿册,“看完了。”
裴长旭言简意赅,“本王明早要看到前往兰塬的具体计划,以许少卿的聪明才智,想必易如反掌。”
“凭什么!”薛满率先抗议,“这会儿已经接近酉时,你明早便要详细计划,岂不是要他通宵达旦地干活?”
“阿满,事出紧急,多耽搁一天,便可能多一个被蒂棠茚祸害的病苦百姓。”裴长旭道:“至于凭什么?自然凭本王主领此事,许少卿得听从本王的安排,否则只需本王的一句话,许少卿便能锒铛入狱,余生再难窥见阳光。”
话毕,他不想再听她任何对许清桉的维护,负手走出大门。廖望远连忙跟上,而薛满顾着跟许清桉告状,“少爷,他分明在公报私仇,刻意刁难你!”
许清桉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人偷听后,牵住她的手道:“阿满,他方才的吩咐没有问题”
“让你通宵做事还叫没有问题?”
“他是端王,凡事无须冲在最前头。”
“你的意思,有事你去做,有险你去冒,有灾也得你去抗?”薛满瞪眼,“他只需要在后方指手画脚,坐收渔利?”
“是运筹帷幄。”许清桉拉她到身前,耐心解释:“领兵打仗,总是有兵有将。于公,他是天家皇子,我是臣子,理该听他命令行事。”
薛满郁闷,“那你一路上都要这么累?”
“有你陪着,又怎会疲累?”
这话说进了薛满的心坎,她转怒为笑,“好吧,我有空便帮你泡茶,炖大补汤,可好?”
什么汤,猪肺汤?
许清桉道:“当然好。”
见她重新恢复神采,眸光熠熠,许清桉难免心魂荡漾,双手勾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一切恍如梦境。
阿满直面真心,远赴云县来寻他。端王紧随其后,虽别有用心,却没有再阻止他们的靠近。前往兰塬的一路上,他们拥有许多相处的时光,如在晏州,如在衡州,如在瑞清院的日日夜夜。
他没有失去阿满,反而如愿走得更近。
薛满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凝视,专注且灼热,仿佛想在她脸上烧出个洞。
但她知晓他不是想烧出个洞,而是另有渴求。
她轻仰起脸,凑近他线条优美的薄唇,“你想亲我吗?”
需要回答吗?
不需要。
许清桉正待用行动代替回答,门外忽响起裴长旭阴魂不散的声音。
“阿满,该陪我去书房练字了。”
“……”
许清桉置若罔闻,扶正她分神的小脸,俯首覆上柔软,如品尝一块细腻的糕点,将她里外吃了个透。
第86章 【双章】
夜深人静,许清桉仍在书房奋笔疾书。
案上摊着一本本关于蒂棠茚的记载,它的来历,它的危害,在前朝时引起的各种动乱,为一代王朝覆灭埋下的祸根,桩桩引人深思。
蒂棠茚产自南垗,历来由南垗王室把控。他先前派人去打探过南垗王室近况,得知如今的南垗王年过五十,妻妾诸多,子女数不胜数,更为关键的是王储未定。
这位年过五十的南垗王雄心勃勃,从年轻时起便试图侵占大周的边境土地。然而多年来未能如愿,尤其在广阑王接手兰塬后,更是一度被镇压到灰心丧气,对外放话:如有哪位子女能助他谋得大周一城,不拘男女,他都将王位传之!
此话一出,兰塬与南垗的边境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却都是些小打小闹,很快被广阑王轻松化解。
平心而论,广阑王闵钊出身显赫,有勇有谋,无论身处何地都能成事,实乃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但古往今来,朝廷最忌惮的莫过于地方军势过于壮大,广阑王的存在无疑是对远京中皇权的威胁。是以,景帝用削藩来制衡广阑王,希望能维护皇权至高无上且独一无二的威信。
广阑王不服亦在情理之中,他是翱翔战场的猎鹰,怎甘耕耘多年,被景帝轻易折去羽翼?两相其害间,他选择与南垗王室联手,搅乱兰塬一池春水。
许清桉坚信,求香畔必与广阑王脱不开干系,只不知,是南垗的哪位王室为他在牵线搭桥?
对了,还有秘入兰塬之事,他们得寻个天衣无缝的伪装,力求真实,既能打探求香畔的秘密,又不能叫旁人看出端倪……
夜愈加深沉,院中悄寂无声。
廖望远准备的别院够宽敞,护卫们被统一安排在外院,便于夜间轮班巡护。端王与许清桉住在相邻的两间院子,而薛满作为裴长旭的婢女,被安排在端王隔壁的厢房。
许清桉对此没有异议,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裴长旭对阿满视如珍宝。即便她从不给好脸,在婚约内与他定情,无数次挑战底线,裴长旭依旧舍不得责备一句。
这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情果然深厚,能叫端王殿下卑微至此。
……话说回来,既如此珍爱,裴长旭中途又怎会对姓江的婢女情深义重?如阿满所说,兴许他只是尊严有损,不甘心罢了。
希望端王能趁早醒悟,成全表妹的天假良缘。
许清忙碌许久,才从案间抬头,正撂笔揉着手腕,忽闻院里响起轻盈的脚步声。
是阿满,她说过今晚会来送汤。
许清桉唇畔扬笑,起身往外走。不等窈窕身影抬手叩门,便由内打开门扉,与对方四目相对——
许清桉的面容迅速变冷,对方却是盈盈一拜,温声细语,“奴婢花尹,特意来为许少卿夜间侍奉。”
许清桉一语不发,正欲关上门扉,花尹却眼疾手快,径直往门槛跪下。
寒冬腊月天,她仅着水绿色的抹胸裙,外头罩件薄如蝉翼的纱衣,跪在地上时能见胸前的波澜起伏,肩颈的优美滑腻。
她仰起脸,眸光含水,言辞恳切,“许少卿,奴婢两年前偶然见过您一面,当时奴婢便对您芳心暗许,苦于没有机会与您说话。此次能再见到您,是奴婢的意外之喜,奴婢不想再错过您,恳求您怜惜奴婢的情意,今晚留奴婢在身边伺候。”
许清桉眉眼结霜,“裴长旭叫你来的?”
花尹摇头,“奴婢虽是端王殿下的婢女,但多年来只做活,从不近殿下的身。如今年满十八,奴婢仍是清白之身。请您暂忘却奴婢的出身,怜惜奴婢一晚,给奴婢一夜黄粱美梦便好。”
许清桉冷笑,“你求错了人,该去隔壁求你家温柔多情的端王殿下才是。”
花尹轻蹙眉尖,眼中掠过一抹受伤,“奴婢恋慕的是您,只想与您共度一夜春宵。”
许清桉道:“我数到三,你若再不离开,别怪我对你动手。”
花尹若有似无地叹息:“您是怕薛小姐生气吗?奴婢向您保证,只求一晚温存,过后绝口不提,不会叫薛小姐看出任何端倪。冬夜漫漫,冷入心扉,许少卿,奴婢的身体很暖和……”
一双柔荑即将缠上许清桉的腿,许清桉嫌恶地躲开,抬脚正要踹开对方时,院中响起瓷碗碎裂的脆声。
是薛满,她端着托盘站在院中,汤碗被砸碎在脚边,显然是她有意为之。
隔着不远的距离,她默不作声地瞪着他们,瞳孔中跳跃着两簇小小火焰。
好你个许清桉,大半夜的艳福不浅啊!
许清桉眼皮一跳,立即跨过门槛喊道:“阿满,我以为是你来了才开的门……”
事已至此,花尹干脆把心一横,双臂揽向许清桉束着玉带的腰肢,“许少卿,奴婢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日夜伴您左右,求您大发善心留下奴婢吧!”
许清桉岂能让她碰到衣角?掠身躲过她的手臂,又提起脚尖往她胸口一点,她便跌到旁边,趴在地上剧烈咳嗽。
随后,他疾步走向薛满,主动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我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叫她碰到我。”
薛满自然了解许清桉的品性,前有宝姝、凌娟等优秀的女子示好,他尚且无动于衷,何况是趁夜献身的端王婢女。
“你……”薛满眯起眼,看向地上急促喘息的花尹。她平时与风若的交谈较多,与花尹没说过几句话,只知晓她负责整理裴长旭的房内事务。而今一看,对方的心思九曲八弯,竟打主意到许清桉身上。
花尹侧脸向她,似讽非讽,“奴婢自知有罪,罪在勾引了薛小姐的意中人。”
薛满也问:“裴长旭叫你来的?”
“为何非得是殿下命奴婢来的?”花尹疑惑,“奴婢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冲动。奴婢爱慕许少卿,想与许少卿共度良宵,与殿下没有任何干系。”
越狡辩越逃不开干系。
薛满横眉竖眼,转身便要找裴长旭算账,许清桉忙拉住她的手,“端王应该没蠢到这种地步。”
话音刚落,花尹便再按捺不住真实想法,“莫说奴婢今晚是自作主张,即便奴婢真受了殿下的指使,也轮不到你们二位指责殿下的不是。你们一个贵为恒安侯世子,一个身为殿下的未婚妻,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却偏偏蔑视皇威,当着殿下的面眉来眼去。敢问你们将殿下置于何地,将薛家和恒安侯府的名声置于何地?!”
一番话振振有辞,砸得黑夜震荡,深寂支离破碎。
啧,原来是名为主子打抱不平的好婢女。
许清桉唇畔噙着嘲谑,正待说话,听薛满道:“裴长旭深更半夜,背着未婚妻去见旧情人的妹妹时,可有顾虑过薛小姐的心情和颜面?”
花尹一愣,“殿下,殿下身份尊贵……”
“他身份尊贵便万事有理,能不顾婚期在即,府里陪着未婚妻,暗中又怜惜着另一位妹妹。”薛满笑着拍手,“若是我,我也想当端王,不仅在外能左拥右抱,屋内还有如花似玉的四个美婢,一个个的都对我死心塌地。”
花尹反驳:“殿下没有左拥右抱!他从前喜欢江书韵,后来对您一心一意,对府中婢女保持距离,已是王公贵族间洁身自好的典范!”
“我建议你去多读读书,重新理解下‘洁身自好’的含义。”薛满道:“在我看来,他瞒着未婚妻,私下养着旧情人的妹妹,便已是朝秦暮楚的确凿证据。”
事情是裴长旭做的,花尹没法否认,只道:“殿下贵为亲王,有几个红颜知己又如何?往后真接进府中也是解闷的玩意儿,无人能越过您的身份,您仍旧是独一无二的端王正妃!”
“这样的正妃给你做,你要不要?”
“……”
“看来你是想要。”薛满轻道:“但我不想要呢。”
“薛小姐,殿下对您已经够看重了!”
“看重在哪里?从前爱上姐姐,后面照顾妹妹,顺带再欺瞒个好性子的未婚妻?”薛满道:“说一千道一万,我不过是他们纠缠过河时的一块踏脚石。或许有人甘愿做踏脚石,但我薛满不愿意,也绝不会成为踏脚石。”
皎皎月光下,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我薛满要找便找一个在感情上真正宁缺毋滥的男子,他不会养一屋子的美婢,不会对仰慕他的姑娘欲拒还迎,不会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不会与人定情后,还对旁人嘘寒问暖,随时可能将对方迎进后院。”
话毕,她下意识地看向许清桉,许清桉则直接牵住她的手。
她知道的,他永远不舍得伤她的心。
花尹却嗤笑出声,“薛小姐,您真是天真到可笑。您以为许少卿会是例外吗?不,等他位高权重,身边年轻美女环绕,您又人老珠黄时,他只会比殿下更——”
“够了。”一道沉声打断花尹,裴长旭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修挺的身姿半隐在拱门阴影中。
他温柔地低问,眼神却是截然相反的冷酷,“花尹,是本王平日对你太好,对吗?”
花尹感受到一阵自心底而起的恐惧,与寒夜的冷同时爬上脊背,冻得她牙关打颤,“殿,殿下,奴婢错了,奴婢只是……”
他笑了笑,“本王竟无能至此,需要一个整顿内务的婢女替本王打抱不平。”
花尹顿时忘了胸口的疼痛,趴在地上不住磕头,“殿下,花尹知错了,求殿下饶过花尹一命,求殿下网开一面……”
裴长旭面向紧密依偎着的两人,光从外表看,他们如此登对,如此赏心悦目。
他试图开口:“阿满……”
“珍惜眼前都做不到,又妄谈以后长情呢?”薛满问:“裴长旭,你说是不是?”
他喉间凝结,吐不出半个字。该回答什么,才能叫他不那么狼狈?
薛满不等他的回答,转而对许清桉道:“如有一天,你也犯了同等错误,我只会比现在更绝情决意。”
许清桉道:“我已等到了最好的,又何必多此一举,自讨苦吃?”
算你识相。
薛满哼了一声,推着他往外走,“厨房里还有剩余的汤,走吧,趁着空青还没倒……还没喝,你赶紧去喝掉。”
待那两人消失在院外,花尹跌撞着跪到裴长旭面前,痛哭求饶,“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冒犯薛小姐,奴婢不该来找许少卿……”
一直不敢吭声的风若也忍不住跪下,“殿下,看在花尹照顾您多年的份上,求您原谅她一回吧。”
裴长旭望着低伏身子,跪在地上的两位婢女。一位花容月貌,哭泣亦难掩绝色。一位温柔顺从,待人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