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四位婢女,均是家世清白,容颜姝丽,安静乖顺地生活在后院中。
而今,却将他衬得像个笑话。
“你们让本王在许清桉面前,像个活生生的笑话。”裴长旭缓慢出声,犹带杀意。
许清桉在恒安侯府时,院中没有近身的任何婢女,连出行也只带护卫、小厮。而他呢?不仅带上婢女同行,由婢女伺候衣食住行,更有婢女自作聪明,做出勾引许清桉的蠢笨行为。
所以,这便是阿满难以言说中,弃他而去的理由之一。
无妨,发现障碍,及时清扫便是。
“杜洋,吩咐下去。”他淡淡抬眸,“本王不想再见到院中有任何婢子出现。”
“……”杜洋闻言一怔,风花雪月四位姑娘,已经伺候了殿下十年之久。说句心照不宣的话,大家都以为殿下将来会收她们红袖添香。
“殿下——”
“殿下!”
风若泫然欲泣,花尹难以置信,她们哀求地凝视端王,期望能得到他的怜悯。
而裴长旭的袍角轻扬,毫不犹豫地走向黑夜。比起方才并肩离开的两人,他显得那样孤傲,又那样形只影单。
*
纷杂的一夜并没有过多影响薛满的心情,她睡到自然醒,正想向风若请教泡茶的技巧时,被杜洋告知:风若与花尹,包括府中另两位端王院内的婢女都被遣送回家,今后不会再踏入京城半步。
薛满呆滞:“……”
正当杜洋以为,她会露出愧疚、不忍或者感动的神色时,她却道:“裴长旭心眼忒小,竟然真要我给他当牛做马?”
“……”杜洋哑口无言,薛小姐,这种时候,您即便不可怜那几位的遭遇,也该感动殿下对您的一片真心与决心才是。
薛满若得知他的真实想法,定要不屑地撇嘴:干她何事?端王的婢女来勾引许清桉,她没当场发作已是给足裴长旭面子。他事后惩治教育其他几个,不是合情合理得很吗?真当她是心善的大菩萨,还会假惺惺地去给她们求情。
只可惜风若一手泡茶的好手艺。
大概惋惜了一小会儿,她便恢复精神,意思意思地问道:“裴长旭人呢?”
杜洋道:“殿下用完膳便去往书房处理公务,吩咐属下在这里等您起床,请您为他泡壶茶去。”
这要求不过分,薛满便依了,泡好方山露芽送到书房。
进门时,她见裴长旭正在提笔作画,眉眼一如既往的英俊温润。
这么若无其事?
薛满狐疑:他真将风花雪月都送走了?或者是换个地方继续金屋藏娇?
裴长旭撂下笔,朝她笑道:“阿满,来看看我刚做的画。”
薛满兴致缺缺地走过去,将托盘放到案边,待看清那幅铺开的画卷时,不由自主地愣在原地。
那是一幅少年、少女在溪间玩耍的画面。少年约十三四岁,样貌俊雅贵气。少女则小好几岁,个头玲珑,圆脸圆脑袋,盘着双丫髻。
他们挽着袖子,互相朝对方泼着溪水,眼里闪烁着星子般的亮光,满脸洋溢着开心笑容。他们踩着透亮的溪水,头顶是艳阳高照,身后是碧草萋萋,无言的幸福跃然纸上。
薛满一眨眼,画上的场景便鲜活地动了起来。
艳阳天,山林旁。少年本低头在溪间认真捉鱼,岂料背后的少女掬起一把溪水,趁他不注意时兜进他的领子里。少年猛一激灵,回身对上少女无辜的笑容,顿时哭笑不得。
少年道:“阿满,你这是主动开战的意思吗?”
少女道:“三哥,你信我,我是不小心的。”
少年无奈叹气,“好吧,暂且饶你一回。”
他假装再次低头,在少女打算故技重施时,他先发制人,将湿透的袖子甩向少女的脸庞。
少女边躲边还奋起反击,奈何技不如人,险些跌倒在溪间。好在少年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腕,将人护在自己怀中……
“记得吗?这是你十岁时,我们去雁昙山脚的溪边游玩。当时你我贪玩,玩得浑身是水,回去后都发起热,被母后数落了好久。”
“我不记得了。”她的心隐隐泛疼,语气却平静如常,“一点都不记得。”
裴长旭笑笑,“是吗?也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记忆。”
他将未干透的画卷推到一旁,轻饮她泡的茶,“果然还是你泡的茶最合我意。”
说谎,明明风若泡的茶更好。
薛满往外看了一眼,想找个借口去找许清桉,念头刚落,便听杜洋喊道:“殿下,廖大人、许少卿求见。”
薛满小跑着去开门,朝一夜未见的许清桉问:“少爷,你昨晚休息了吗?”
许清桉道:“放心,我休息了两个时辰。”
薛满问:“用过膳没?”
许清桉答:“只喝了半碗粥,待会等你一起用午膳可好?”
“当然好。”薛满便问廖望远,“廖大人,永州有什么好吃的酒楼推荐吗?”
“呃……”廖望远纳闷了,这位婢女小姐,您是来辅佐端王殿下办事,还是跟许清桉吃喝玩乐的?
“廖大人别当真。”许清桉道:“阿满性子跳脱,在与您说笑罢了。”
他跨进门槛,在薛满肩头轻轻一揽,“走了,莫让殿下久等。”
裴长旭坐在案后,见他们再度并肩走来,端茶的手指紧了又紧。
许清桉、廖望远朝他行了礼,随后廖望远入座,许清桉站着说话。
他道:“下官以为,殿下与下官可乔装成两兄弟,最好是沿江一带,名气响亮,专以船运为生的世家子弟。届时可打着开拓新买卖的名号前往兰塬,顺理成章地进入求香畔。”
裴长旭未开口,薛满已问:“为何得是船运家的两兄弟?不能是开染坊、开米铺和开丝绸庄的呢?”
廖望远抿着唇想:得寸进尺的小姑娘,竟敢打断许少卿禀报,殿下这回肯定要罚她了!
哪知裴长旭朝她招手,“你来看地图。”
薛满走到案边,见他摊开地图,指出蒂棠茚出现过的五州位置,“据现有的线索可知,他们运输蒂棠茚或走官道,或走偏僻小道。若走官道,便得费心思买通过路关卡。若从小路通行,又耗时耗力,容易多生波折。”
薛满不解,“蒂棠茚是禁物,过关便有被发觉的可能。那他们为何不干脆制成药丸运往各地,还非要冒着危险运输花种?”
裴长旭道:“阿满,你可知晓南垗版图有多大?”
薛满摇头,“我只看过大周地图。”
裴长旭道:“南垗只有半个衡州大。”
“……”薛满道:“所以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想种很多花也种不下。”
“没错。”裴长旭道:“他们想借着大周广阔丰饶的地域,大肆培养蒂棠茚这等毒花,用此侵蚀大周子民,最后分裂分化,由南垗坐收渔利。”
坐收渔利?这个词真耳熟,她昨天才这么形容过他。
薛满沉吟片瞬,目光徘徊在地图上的五州,忽地灵光一现,“我懂了,他们目前没有打通水路,若走水路,运输便能事半功倍!”
“嗯。”裴长旭道:“许少卿想必也考虑到了这点,才会提出扮作船运子弟,给对方送上难以拒绝的一份‘大礼’。”
廖望远此时也恍然大悟,对两位年轻的晚辈心服口服:他怎么没想到这点呢?若早些想到,在端王面前献上一份力,将功赎罪该多好!
薛满却偏心得很,单夸许清桉:“少爷,你真厉害,连这么隐蔽重要的点都能想到。”
许清桉眼中掠过笑意,被裴长旭抢先道:“我倒认为阿满更出乎意料,稍稍点拨,便能明白其中关键。”
薛满扬起下巴,露出得意的小尾巴,“那是,有了衡州行的经验,我再也不是束于闺阁的内宅姑娘。”
廖望远适时吹捧,“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满姑娘这般聪慧灵敏,与端王殿下的调教不无关系。”
许清桉:“……”
薛满:“……”
两人齐齐看向他,廖望远只觉得脊背发凉,求助的眼神投向端王。
“廖大人所言极是。”端王神色和悦,“好了,言归正传,身份一事便由廖大人去办理。”
廖望远领完命,立刻逃离书房。
薛满便认真跟裴长旭强调:“我聪明是因为我天生聪明,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是,你从小便聪明,母后总说你面貌上像外祖母,性格却像舅母般蕙质兰心。”
这是头一回有人跟薛满提及过世的娘亲,她忍不住追问:“你记得我娘亲的模样吗?”
“记得,母后那里有舅父舅母的画像,我见过好几回,倒是能临摹一二。”裴长旭道:“不如等我有空了画给你?”
薛满默不作声地垂眸,心里想拒绝,又迟迟吐不出字。
“好,那便有劳殿下。”许清桉替她做了决定,随后捂着腹部道:“阿满,我胃痛。”
薛满忙回神,“裴长旭,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带少爷去用膳了。他昨晚忙了一宿,连早膳都只喝了半碗粥。你总要体谅下属的身体,省得还没去兰塬,他便先累得倒下。”
她这边数落裴长旭,那边扯着许清桉的袖子往外走,“胃痛便该吃些清淡的东西,我亲自去给你下碗面。放心,我这次下现成的面条,绝不会重复你生辰时的惨状……”
许清桉配合至极,离开之际,回身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裴长旭幽深似海的眸。
*
廖望远雷厉风行,两日内便准备好相应的身份,对裴长旭等人详细介绍。
“下官寻来的这两位,是江州首富何家里的嫡亲兄弟。何家自五十年前涉足船运,与当地官府合作,顺着长柳江做运输货物的买卖。何家的船造得够大够结实,价格又公道便宜,且每年会向当地捐赠一笔巨款用于民生。是以,名声越做越响亮,称得上是长柳江上一霸。”
“如今何家船运的当家人是第二代,他比老当家人更会做生意。这几年不仅吞并了长柳江沿岸的一些小船运,更将生意扩展到了其他江域,生意越做越红火。他膝下育有两子,老大今年二十有二,老二今年二十,年龄恰好与您二位接近。”
“听起来很适配。”薛满道:“你与何家可打好招呼了?”
“已经都谈好了,何家很乐意配合,只是有一件事……”廖望远吞吞吐吐,“两位兴许会有些介意。”
裴长旭道:“说。”
廖望远道:“这何家的大公子是个鳏夫。”
裴长旭:“……”
薛满颇为幸灾乐祸,压根没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诅咒。
廖望远顿了顿,又道:“二公子比大公子好些,妻子没死,但跟人私奔了。”
许清桉:“……”
薛满不乐意了,“好端端的,他妻子怎么跟人跑了?”
廖望远道:“那二公子喜欢上赌坊,因爹娘管得严,不肯给银子,便打上妻子嫁妆的主意。妻子拒绝不成,反被他打了一顿。跟着他妻子便哭闹到娘家要和离,可娘家不同意,逼她回到何家。回到何家后又常与二公子起争执,没过俩月,她便收细软跟府里的管家跑了,至此杳无音信。”
薛满变脸如翻书,“跑得好,这种打妻子的烂赌博鬼,活该被人笑戳一辈子脊梁骨!”说罢用力瞪了许清桉一眼。
许清桉:……冷静,他还不是何二公子。
他看向裴长旭,“殿下意见如何?”
裴长旭短暂思忖,“时间紧迫,便暂借这二人的身份一用。”
廖望远道:“除去这些小瑕疵,两兄弟的身份简直天衣无缝。”
“那我呢?”薛满问:“你有没有替我准备新身份?”
廖望远这回学聪明了,“阿满姑娘,您继续当端王殿下的婢女便是,我已经跟何家说好了,何府里会添上您的名字。”
薛满赞许:“廖大人考虑真是周全。”
廖望远笑道:“多谢姑娘夸奖。”
薛满问裴长旭,“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你打算怎么安顿云斛和明萱?”
“明日一早出发。”裴长旭道:“杜洋会送明萱他们回箛城。”
“云斛能留下吗?”薛满抢先道:“我得留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
因云斛敢为她顶撞他吗?
裴长旭不想为小事跟她起争执,“好,他留下,但须得听我命令行事,否则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薛满得偿所愿,心情大好,有模有样地朝他行礼,“大少爷通情达理,我一定会好好侍奉你。”
又转向许清桉,磨着牙道:“至于二少爷嘛,你要是敢上赌坊,我定叫云斛和空青将你五花大绑,丢到冰天雪地里好好清醒一夜!”
许清桉郑重其事,朝她长作一揖,“阿满所言甚是,我当日夜警惕,铭记在心。”
薛满心底泛起甜意,正要夸他几句,裴长旭打断道:“时候不早,阿满,随我去收拾行囊吧。”
第87章
兰塬之行需万分谨慎,不仅裴长旭等人的身份有所伪装,随行的人员也需适当变动。
首先是杜洋,他身为端王的得力下属,被人认出来的机会极大。是以,裴长旭留他在外接应,带上几名未露过面的心腹暗卫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