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向泽说:“在下面。”
宋回涯:“……??”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朝下面张望,未见到街上停着什么马车,又直觉魏凌生不是那种会在天寒地冻里执拗等待的性格,何况早过去那么长时间,多半是陆向泽在开她玩笑。
她听见的片刻竟有几分当真。
陆向泽不紧不慢喝了口酒,长长“哦”了一声,耐人寻味地道:“师姐心中,原来还是有在记挂师兄的。”
宋回涯过去照着他后脑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欠打。你也别吃了。”
她出去叫了跑堂上来,将几碟干净的饭菜收拾进食盒。走下楼梯,被从大门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定睛一瞧,看见个十分意外的身影,不由脚步定住了。
魏凌生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上,面前只摆了壶茶。茶水上已没了热气,该是等了又等。目光斜斜向外,看着街上车来人往,不知在想什么。
宋回涯下意识转头,错愕瞪向陆向泽。
不等她将谴责的话说出口,陆向泽先行抢断道:“师兄说,不想跟高侍郎一起吃饭。高侍郎走了之后,师姐让我先吃,我当是师姐叫我闭嘴。后来我说了师兄在下面,师姐不信。”
宋回涯:“……”
陆向泽将自己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便说:“我先走了,去给师侄送饭。”
宋回涯硬着头皮上前,扯出个笑容,喊:“师弟。”
“我在。”
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等人叫他。
这一声殷切的应和叫宋回涯那些打好的腹稿都流空了,搬不出理由解释,似乎都不合时宜。
魏凌生看出她的不自在,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怨悱,反是体贴道:“我坐在这里想事情。”
宋回涯招手示意跑堂过来换壶热茶,在他对面坐下,笑着问:“想什么?”
魏凌生说:“想师姐。”
宋回涯又是词穷:“哦……”
魏凌生眸光半掩,温和的注视中有种郁郁寡欢的幽沉,又缓缓说道:“我在想师姐,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
伙计领来热茶,先给二人倒了一杯,擦了把桌面将茶壶放下。
宋回涯说:“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师姐会说过得很好。”魏凌生摇头,“可我知道不是。”
宋回涯先前在雅间里喝了酒,没感觉到醉意。此时一杯热茶摆在面前,水雾腾腾而上,倒叫她有了些虚实难分的迷乱。
她看着丝丝缕缕的白烟,笑说:“师弟不必替我担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确实觉得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魏凌生听了,受情绪波动,低下头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想压住喉咙里的痒意,却是将眼泪都逼了出来,脖颈上的皮肤跟着泛红。
宋回涯将他面前的水推过去。
魏凌生之前坐在门边吹风,耳朵、手指,都被冻得一片通红,摸到茶杯的瞬间,手被烫得抽动了下。紧跟着握紧,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声音变得嘶哑,听着叫人伤心,像克制不住流露出的一丝情意,说:“没有旁人用我担心。”
宋回涯想,从前的魏凌生应该比现在要擅长花言巧语得多。不至于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千回百转的思虑,最后还是零零散散,几经宛转。
魏凌生只是喝了口茶,可看他眼中软柔的微光,倒像是醉了。
他说:“我刚上不留山时,其实不喜欢师姐,也不明白为何师叔为何要破例收你做弟子。师父常在嘴边提起你,叫我多与你学,我很不服气。”
宋回涯听得新奇:“师伯叫你跟着我学?我少时的确顽劣,他自己都时常想抽我一顿。”
魏凌生回忆道:“师父说,我出身豪阀,蒙祖上厚荫,从未受过世人贬毁,自然是哪儿哪儿都好的,可受不了挫。我就好比是天下剑客都喜爱的那种宝剑,最优等的材质,最出色的匠师,可是过刚易折。宁愿争得玉碎,也不容风雨。但是,师姐不一样。”
宋回涯静静听着,含笑道:“他说的是我的好话吗?”
魏凌生说:“忘了。”
宋回涯:“忘了?”
“没听进去。当年太过目中无人。”魏凌生说,“只记得师父当时的意思,大约是说,若是天塌下来,师姐就算跪着,也能将它顶起来。有师姐在,他从来放心。”
宋回涯不禁有些鼻酸。
魏凌生端起剩下的半杯冷茶,下意识就要喝,宋回涯伸手将他的杯子按住,说:“茶都凉了,就不要喝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魏凌生顺从地跟着她起身。
走到外面,才发现不知何时日已近暮,夕阳余晖照着高楼,地上飘着枯落的黄叶,屋檐、街巷,都犹如铺满了金灿的华光。
宋回涯起初是抱着剑走,走了没一段,发现有人在古怪地打量她,于是将剑放下,提在手里。
过了会儿又觉得这姿势累手,索性将它背到了身后。
可手里少了些东西,还是觉得不习惯,又将它取回来,抱在怀里。
魏凌生莫名笑了出来,笑容很是生动,带着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宋回涯放缓脚步,歪过脑袋看他,问:“怎么?”
她以为魏凌生是在笑她不停地摆弄长剑,也笑着道:“兵器这东西,不用的时候就是碍手。不过剑还是稍稍比刀要好,比弓也方便。”
魏凌生感觉从前的宋回涯又回来了,言语变得流畅,有种明烈的真诚:“我想跟师姐说说好话,见到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师姐其实不会与我生气。就算是在盘平城里,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师姐也没对我说过什么狠话。”
这话宋回涯听得自己都迟疑了,她当时没有说吗?
魏凌生道:“可我又怕师姐不信。怕说得太多,师姐会觉得不耐烦。”
他说着忽然停顿下来,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想起宋回涯说过的那些狠话了。
可很快又叫他自欺欺人地忽略过去,嘴里道:“师姐待我极好……”
他求什么,宋回涯总是替他去做。可他从不敢直白说明。要拿仇怨、利益、恩情,诸多的借口,用花言巧语装饰成最漂亮的理由,才敢宣之于口。
宋回涯说他一句虚情假意,又是哪里有错?
“收到师姐那封信,其实我读不懂。”魏凌生看着宋回涯的样子,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
许多年里他都分不清,他对宋回涯的防备,究竟是因为对她的怀疑,还是因为自己的薄情寡义。
“有时候我想,若是师姐什么都清楚,不过是在骗我、哄我,是不是从没瞧得起我过?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得语无伦次,有些话自己也没想明白,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回涯停下脚步,唤了声“师弟”。
魏凌生紧张得放慢呼吸,全心全意地等她开口,却只听她散漫地一笑,态度轻佻地调侃:“师弟,你这样说,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魏凌生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的人影在霞光中斑驳涣散,分成许多道重叠的影子。
宋回涯抬手指了指。
魏凌生偏头看去,才发现是到自己家了。
陆向泽脱去了外衣,一身热汗地倚在门口,嘴里咬着个馒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二人,一脸写着“可算回来了”的表情。
宋回涯的关切看不出破绽,一如往常地温和道:“师弟,外面冷,回去吧。”
魏凌生定在原地,神色恍恍惚惚,好像还有翻江倒海的心绪要说,可宋回涯不由他理清楚,甩了下手里的剑,搭在肩上,洒脱地转身走了。
宋回涯走到远处,走到安静的地方,感觉今天连风都有种莫名的安闲,停了一下,低声笑了出来。
她果然是喜欢听魏凌生说这些哄人的漂亮话。
他的眼神总是能轻易叫人相信,此刻他的温情中有着连绵的情意。
似假还真的事情演得久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
就像魏凌生明知她劣迹斑斑,却又觉得亏欠她更多。其实宋回涯骗他,比他骗自己要容易。
可要问什么喜欢……他们这种草野浮沉的亡命人,何必多余地刨根问底。
·
岁末景短,夜来梦来,过了许久才到第二日天亮。
宋回涯依约去接老儒生出城。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魏府后院,就见陆向泽独自躺在回廊上晒着太阳。
宋回涯过去拿下他盖在脸上的书,奇怪问:“你今日怎么没去上朝?”
陆向泽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有气无力地道:“病了。”
“你病了?”宋回涯绕着他走了一圈,见他面色红润,气壮如牛,委实没看出半点虚弱的端倪,将书扔回他怀里,揶揄道,“是昨天晚上头发多掉了几根,还是没有胃口少吃了半碗饭?”
陆向泽翻身坐起来,活动了下肩膀,大好体魄,却撑不起萎靡的精神,一脸颓唐的丧气,开口就叹:“再上两□□我就真要病了。那议政的朝堂比卖菜的市集还要热闹,每天吵得口水纷飞,一个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就差撸起膀子亲自上了。卢尚书见到我就从鼻子里哼气,大理寺的人则排着队数落我无耻,吏部的人更是恨不得绕着我走,更不用说高清永背后的一众党羽……我又不好动手打他们,忍得难受。”
宋回涯听得满头雾水:“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这话说来实在又臭又长,各人心思里全是对自己利益分金掰两的算计,既不坦荡也不磊落,宋回涯指定不感兴趣。
陆向泽拿着书本给自己扇风,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总归我如今不受待见,与其进宫去挨骂,还不如在家里躺着安生。”
扇了会儿觉得太冷,又讪讪把手放下。
宋回涯想说,他既如此游手好闲,不如去教自己的师侄练练武功。那边老儒生背着个包袱,长吁短叹地从房间里出来,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冲她瞥了眼,说:“来了啊?上路吧。”
……听得宋回涯以为自己是要上黄泉路。
陆向泽送他们到门口,说:“马在城外,我不能陪你们出去了。”
宋回涯挥手将他打发,见老儒生心神不宁,边走边随意找了个话题,想分散他的心神。
“我师弟的身体如何?昨日见他,似乎咳得厉害。”
老儒生说着来气,语气冲道:“不如何。他的病哪里是老夫几贴药能灌好的?同你一样,是块占着茅坑的臭石头!”
宋回涯对着郎中是半点脾气不敢有的,挠挠眉毛,小声嘀咕道:“……这话说得好难听。”
“也是。”老儒生斜眼睨她,一阵冷嘲热讽,“你才是那块臭石头,他不过是同你这位好师姐学了一样的倔脾气。”
宋回涯干脆闭嘴,何故平白找骂。
二人出了城门,从一商户手中牵来两匹马。站在林边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见一行乔装打扮过的武者押着季小郎君走出城门。
负责押送的人里有位眼熟的朋友,也是当初同郑九他们一道去华阳城的侠客,估计是怕她认不出,今日扮的还是货郎。
他顶开头上斗笠,隔着人群朝宋回涯笑了一下,再没多余交流。沿路洒下追踪的药粉,磨磨蹭蹭地往南行进,暮色时住进一家二层楼高的小客栈。
待到夜阑人静,宋回涯从客栈外墙飞身攀上二楼。
季小郎君紧张得几日没敢入睡,怀里抱着两件旧衣服,一直蹲在房门口。脑海里将几句嘱托翻来覆去地背诵,听见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四肢并用地从窗口爬出去。
宋回涯抱住他,从高处一跃而下,少年嘴里发出小声的惊呼,更多是兴奋。两脚落地后,张开双臂朝老儒生跑了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将头埋进他怀里。
老儒生见到他之前,是想过要跟他生气的,这会儿发现怀里的少年在抑制不住地发抖,立马心软了,摸着他的后脑,跟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想抱着他先好好哭上一场。
宋回涯打了个手势,叫他师徒二人先别温存。老儒生用力抹了把泪,拽着徒弟的手道:“走!”
几人日夜兼程地往西走了三五天,确信身后无人追袭,老儒生跟她说:“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
夜深时分,两人在路边生了堆火,少年靠着树干,刚一闭眼便沉沉睡去。
老儒生悬吊了月余的心总算放下,反而没了困意,与宋回涯一同围着火堆守夜。
宋回涯问:“你们之后打算去哪儿?”
老儒生久久看着树下蜷成一团,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年,低声道:“我是一直不想趟什么浑水的……”
他转向宋回涯,发灰的眼白里是抵不住的疲倦,兴叹一声:“可惜事不遂人愿。”
宋回涯说:“你要是喜欢清净,离了这里,去找个远绝尘嚣的地方,别再跟着我风里雨里地犯险。我能顾得好自己。”
老儒生却说:“没有这样的地方。”
少年睡梦中翻了个身,大抵是觉得冷,嘴唇哆嗦着发出轻微的呻&吟。
老儒生翻出一件外衣,过去披在他身上。
宋回涯用树枝拨了下火堆,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老儒生回到她身边,压低了嗓子道:“宋回涯,你也带着你两个师弟在外漂泊过,应该知道这种感受。若选择一辈子躲躲藏藏,那一辈子都没有清净。人又不是老鼠,可以缩进地道里,永远不见天日。”
天上的一钩残月没入云后,橙红的火焰在劲风中回旋升腾。
宋回涯被他问得一愣,火舌顺着枯枝舔上她的手背。她按住被灼烫到的右手,先前那种熟悉的感觉褪去混沌的外衣,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