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地沉默了,嘴唇跟着颤了颤。
那两人审视的目光一下射到了宋回涯身上。
宋回涯也是懵了,但混乱中更想不起自己过去是靠什么谋生,只感觉这盆黑水泼在背上,比六月的飞霜还要冤屈。
好在此时郑九说了句话为她解围:“宋门主一剑千金难求,只要点头,多的是人为她奉上金银财宝。可宋门主不慕荣华,视金钱为外物,自然也不会钻营此道。”
师徒二人如蒙大赦,顶着冷汗用力点头,无端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
“至于他二人,赚几两卖命钱。”郑九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个唱戏的。”
“我也会唱曲儿哩!”宋知怯拍拍胸脯,“我可以帮着九叔一块儿唱,九叔只用分我一点赏钱。”
眼见她就要当场露一手,宋回涯担心她又唱出什么淫词艳曲,那自己在江湖可能真要身败名裂了,当即一把捂住她的嘴。
宋知怯将师父的手掰开,说:“老瞎子也是教过我几句正经词的!”
她在脸上堆出憨态可掬的笑容,朝着郑九抱拳卖好:“九叔如果愿意教我,我也能学,我唱得可好哩!”
宋回涯尤记得郑九当日鬼魅般的身形,步法行云流水,身姿柔似细柳,可一招一式又暗藏余劲,势破竹。单论攻法技艺,这绝对是位一等一的高手。
宋回涯心思一动,跟着笑道:“九哥,既然我这小徒真心愿意跟着你学,不如你教她一点真本事?”
赌鬼耳朵动了动,怪声怪气地喊:“九哥?!”
沈岁则是撇着嘴角,“啧”了一声。
郑九说:“有你在,我教不好。”
宋回涯若有所思:“蒙童入堂求学,是没有父母在旁照看的。那你把她领走吧,我晚上再去接她。”
“??!!”
宋知怯一个弹跳疾步后撤,全身肌肉都在表达着惊悚。
郑九欣然应下:“可以。”
他从来是慈眉善目的,可宋知怯光是被他看一眼,就感觉即将要挨无数板的戒尺,颤声哀嚎道:“师父——不要啊!”
宋回涯又想起一事,奇怪道:“你们几人都是高观启的门客,放你们离开,他也舍得?”
要知道这些隐世的高手,就算一个也难遇难求。
她话一出,正对着郑九挤眉弄眼的壮汉顷刻安分,在院里闲闲地溜达两圈,就那么鬼鬼祟祟地走了。
沈岁“嘿嘿”笑了两声。
宋回涯看向郑九。后者也不靠谱地笑了起来。
宋回涯微微后仰,指着自己说:“我,去向高观启要人?”
郑九飞快应道:“对。”
这话听着,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沈岁搓着掌心,心虚气短道:“其实我们先前已与郎君提过,只是真到这关头,又有些不忍心开口。”
郑九说:“郎君如若有求,只要不违道义,即便已不在京城,我等还是愿意为他出手。”
宋回涯略作思索,被叫了那么多次的门主,是该展现一下身为门主的风度,点头道:“好,那我就帮你们跑一趟。”
第084章 白云无尽时
去得不巧。
宋回涯提着剑翻上墙头时,高观启家中正围了许多人。
听着像是在兴师问罪,骂得正是火热。
宋回涯光明正大地从厅堂门口经过,挑了处远离人群的窗户,干净利落地翻身,跳进室内,再借着轻功,壁虎似地游上横梁,爬到他们头顶了,都无人察觉身边又多了道影子。
高观启坐在正中,蔫头蔫脑?地由着人骂。
为首气势汹汹的,是个比高观启要年轻些的男子,宋回涯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叫“二哥”。
宋回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托着下巴与高观启遥遥对上了视线。
后者若无其事地挪开眼,唇角轻抿,露出些许烦闷的神色。
高三郎以为这是对他,勃然大怒,抽出身边护卫的佩剑,一把指向兄长的鼻尖,暴跳如雷道:“高观启!我大哥那几名护卫的尸首已经挖出来了,里头唯独少了我大哥。如若人真是宋回涯杀的,她要我大哥的尸骨做什么?何况那些人身上的伤,根本就不是剑伤!就算你百般抵赖,我也知道,此事断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高观启闷声不语,低下头去。搭在桌案上的手蜷曲成拳。
宋回涯知道,此刻他才是真的不胜其烦。
高三郎看着他这幅死气沉沉、任人宰割的模样,怒火几乎要将胸口烧穿,恨不能真将人一剑捅了。五指握得发白,长剑猛然一挥,劈在旁边的花瓶上。激愤中开始口不择言,只为羞辱。
“母亲早提醒过我,说你这人阴损狠辣,最擅诈伪,此前势弱,不得不求庇于我等,才肯伏低做小,装得一派纯良,实则狼心狗肺,不念恩情。我还不信,总是为你开脱。原来是我眼瞎,竟没看出你是条长着毒牙的恶犬!”
高观启木然不动。
青年又骂:“你真是心思深沉,这么多年我竟没看出你一点错来。若不是大哥死了,我还在拿你当亲兄弟。”
他在高观启耳边怒吼道:“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烂货!所以才会将自己送上绝路。你们就是蛇蝎,一肚子歹毒的心肠!杀了我大哥,你还想独自快活?痴人说梦!我告诉你,早晚我也要将你大卸八块,送去地府见你那早死的娘!”
宋回涯本欲作壁上观,在暗处盘腿看了许久,见高观启今日只缩着脑袋装孙子,反看得她心头憋闷,忍不住哂笑出声。
堂内众人皆是大惊,仰头朝上看来,才发现她悠闲坐在梁上,肩上搭着把剑,不知来了多久。
护卫当即抽刀拔剑,将年轻男子护在中间,警惕呼喝,问她是谁。
宋回涯漠然无视,双眼只盯着高观启,冷言冷语地嘲讽:“高观启,你这孬种,平日怎么不知你如此窝囊?狗叫人踹了,尚知道龇牙咧嘴地咬回一口,你现下这等废物的模样,真是连条拔光了牙的野狗都不如。他骂你的那些,倒是在夸你。”
高观启眼神凶戾地朝她斜来。
他脸上的掌印还未消去,多出成块可怖的青紫,瞧着比先前更严重了。
宋回涯挑眉,放肆笑道:“高侍郎,几日不见,你这张脸倒是变得比以前顺眼多了。”
高观启压抑着吐出一字:“滚。”
宋回涯气笑道:“你冲我凶什么?只敢对我耍本事?我宋回涯是哪一点叫你瞧出了好欺负?见到我时叫嚣得何其厉害,结果叫人一只爪子就给摁死了?这是你爹还是你弟?真有本事,就拿出平日的一分傲慢,教训他们。”
几人听她自报家门,挪动脚步围得更紧,头皮阵阵发麻,紧闭着嘴不敢出声,唯恐惹恼了他。
高三郎却是不管不顾,借着那股高涨的怒意,推开挡在面前的不知谁人的手,向她质问道:“是不是你杀了我大哥?”
宋回涯懒得拿正眼看他,在掌心拍着剑,不以为意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找我问话。”
她压低上身,朝青年勾勾手指,嚣张挑衅道:“你大哥,是我杀的。你想如何?”
底下一干护卫不敢大意,反带着青年退了几步。
宋回涯张狂大笑:“原来也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废物。”
青年从未忍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指着她厉声警告道:“这,是京城!”
宋回涯看着他,淡淡道:“我,是宋回涯。”
那不可一世的口气,带着极尽强烈的蔑视,似乎将什么都说了。
青年手指抽搐了下,就算周围高手如林,还是本能的生出些恐惧。停在半空的手臂收也不是,抬也不是。
宋回涯提剑站起身来。下方众人如临大敌,几欲扛着人夺门而逃。青年也是呼吸一窒,碎步朝后方躲去。
宋回涯指着高观启,道:“这个人,到底算是我的一个对手,与我明枪暗箭地斗了几年,没个奈何。你们这般折辱他,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传出去,损我脸面。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滚。”
护卫片刻不留,当即架起青年朝外奔去。出了大门,才听见青年不算响亮的一声咒骂。随即坐上大马,落荒而逃。
等人走远,那跟泥塑似毫无反应的人才活了过来。
高观启站起身,眼神带着噬人的凶戾跟血光,声线颤动道:“一个下贱的野种,也敢道我娘的不是!说起忘恩负义,他姓高的也配?他高清永一个乡野出身的泥腿小子,见了我娘还得卑躬屈膝,生出来个小杂种,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凤凰,居然飞到我娘的头上!”
他黑着脸往外走,顺手搬起一张椅子砸在门上。额头上的青筋涨得紫红,让人怀疑会不会马上爆裂开来。
宋回涯跳下横梁,用手一撑,身轻如燕地翻过窗户,越到高观启面前,背靠着回廊的一根长柱,抱剑冲他点了点下巴。
高观启气得发昏,无暇理会,径直从她身边穿过。
走过拐角,高观启停步回头,见宋回涯绕着柱子转了半圈,还在背后看她。
高观启将怒火压住,呼吸平顺了些,说:“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知之明地笑了一下。
“你不去见你的好师弟,来我这里做什么?”高观启阴阳怪气地道,“你之前不是还说杀我吗?”
那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宋回涯左顾右盼,说:“你这里有好戏看啊,一个个敲锣打鼓的,可比我师弟那里有趣。”
高观启一点就炸,犹如被人抓了尾巴:“所以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
宋回涯说:“什么叫看笑话?我方才可是真情实意地帮你了,若不是我仗义执言,你还要再听你那三弟多少骂?”
“仗义执言?!”高观启咬着这四个字,气得笑出声来。
他转身往回廊外走了两步,坐到石阶上。几次长长的吐息,后背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宋回涯见他终于冷静,跳到他对面,弯着腰笑道:“怎么样?我的名号起码能帮你剩下多少麻烦,阴魂可没这本事吧。”
高观启掀开眼皮,不咸不淡地扫去一眼,说:“可惜了,你又不是我的人。”
宋回涯赞许点头:“说明你这人不喜欢做白日梦。”
“你……”高观启气不顺,又实在没心力同她吵,别过脸说,“罢了。”
宋回涯退开两步,在他院中闲逛,漫不经心道:“怎么,听起来你似乎还有些遗憾。不会是想跟我宋回涯做朋友吧?”
高观启说:“若是你宋回涯想与人做朋友,在这世间,想必没有人会不高兴吧?”
宋回涯这样的人,招人恨,也招人忌惮,唯独不怎么招人讨厌。
他问:“我与你算是朋友吗?”
宋回涯从上至下扫了他两眼,似是评判,觉得他马马虎虎能与自己够上点关系,大方道:“狐朋狗友吧。”
高观启问:“那你是狐狸还是狗?”
宋回涯一点便宜也不给人占,机敏道:“我是朋友,你嘛,即是狐狸又是狗。”
高观启也不生气,只嘲讽地低笑一声。提起拖在地上的衣摆,拍了拍灰尘,盯着宋回涯的眼睛说:“宋回涯,你这人,素来喜欢说些讨人喜欢的谎话。”
“我?”宋回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这人吧,嘴巴毒得很,倒是不怎么喜欢说谎。你误解我就罢,居然觉得讨人喜欢?”她指指脑袋,“你是不是方才孙子装久了,这里出毛病了?”
高观启问:“吃饭去吗?”
宋回涯不假思索跟了一句:“你付钱?”
高观启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嫌弃道:“不要这样一副穷酸样,跟我走吧。”
宋回涯见他是往门外走,跟上去的时候问了一句:“你府里没厨子?”
高观启说:“府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吃?”
他领着宋回涯,直接进了家富丽堂皇的酒楼,
刚坐下点完菜,跑堂又小跑着过来敲开雅间的门,将陆向泽引了进来。
高观启不见意外,拉开身边的一张凳子,说:“我请客,陆将军赏脸,不如一起坐下吃两口?”
陆向泽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疏离道:“当不起高侍郎的贵客,我师姐的账自然有我付。”
高观启笑说:“清官自然不能和我这样的贪官比。反正花的是高家的钱,陆将军客气什么?”
宋回涯听着觉得有理,说:“对,让他付。”
陆向泽欲言又止,将话憋下,走到高观启的对面落座,也不动筷,只盯着面前的人。
高观启吃了两口,倒没这样厚的脸皮,还能吃出什么滋味,识趣告辞:“看来我在这里,陆将军吃得不如意。那我就先走了。二位慢用。”
陆向泽略一点头:“不送。”
等房门合上,脚步声顺着楼梯往下传去,陆向泽才将位置换到宋回涯身侧,委婉地问:“师姐进城先来找高侍郎,是出什么事了吗?”
宋回涯手上筷子一顿,回过神来。
……糟,看场热闹,把正事给忘了。
“不是什么要事。”宋回涯给他倒了杯酒,催促道,“有不花钱的饭就先吃饭,不要糟蹋。吃完将东西给我徒弟带去。”
第085章 白云无尽时
陆向泽是吃过了来的,没什么胃口,陪宋回涯随意动了几筷子,便侧着耳朵去听外面隐隐预约的曲声。
屋内香气浓得有些呛人,边上碳火烧得通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烘得人微微冒汗。
陆向泽见师姐闲来无聊,抽了桌上那细口瓷瓶里的一枝梅花来玩,才开口说:“季小郎君那边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城。但周先生要等到你来才肯走。”
宋回涯了然道:“好,明天我去送他们。”
她把梅花插回去,见陆向泽坐着不动,又不说话,闹不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与他对视片刻,问了句:“你师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