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推门而去,范昆吾紧跟其后。
庭院中竹柏的影子交错投映在石子小路上,高清永连日未曾阖闭的视野中,景物蒙着模糊的白,有种风雨缭绕的凄迷。
他驻足停步,回首望去,凝视着前方雕梁画栋的华美建筑,思绪渺远,萧索道:“从我初入京城,一个连鞋也买不起的穷小子,数十年来,一砖一瓦,将高家垒至而今盛势,不曾奢求千秋万代,却也从未想过,千顷广厦会在一夜崩塌。是我小瞧他们了。”
范昆吾说:“主子……”
高清永抬手打断他后面的宽慰。是不是能东山再起,又留存了多少根基,在他大败之下,都不算重要了。
高清永位极人臣太久,久到看不清下方的风起云涌,可若到今时今日还不知自己输在哪里,那就太荒谬了。
他喟叹道:“我一向瞧不起殿上那个黄毛小儿,不将他放在眼里,认定他不过是生于帝王之家,无它尊贵。可是你看,而今他弃我不顾,朝中文武亦背我而去,到底是失了人心。当初如能杀死魏凌生、陆向泽等人,今日形势又大不同。可惜,是我太自大,一念之差啊。”
范昆吾亦是悔恨。
他哪能想到,当日大意放过的,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怯弱青年,会在边关杀成一员凶名赫赫的大将。
高清永收回视线,道:“说这些太迟。”
高清永很快停了感伤,沿着小路进了灵堂,将怀中两张牌位端正摆上。
他妻儿的尸体以锦缎包裹,摆在旁边。高清永的手指半悬在空,迟疑良久,还是没有伸手掀开。
他坐着烧了一沓纸钱,又上了柱香,走出灵堂。
范昆吾立马上前询问:“主子,马车套好了,先避一避。四姑娘……该怎么安排?”
高清永说:“高观启不会杀她的,不如让她留在京城。要么我很快回来,要么我再也不会回来。”
他拍了下范昆吾的肩膀,说:“你家妻儿,昨夜我已让人送回老家,你不必担心魏凌生迁怒。离开京城,你再去接他们。昆吾,往后只有你随我左右了。如今想想,这几十年里,我做过最对的事情,就是将你带了回来。”
范昆吾百感交集,历经彻夜的胆战心惊之后,剩下的全是对他肝脑涂地的忠诚,抱拳立誓道:“主子放心,纵是刀山火海,我也护你平安!”
等坐上马车,高清永莫名其妙问了对面的范昆吾一句:“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问完自己也笑了。
范昆吾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清永自己答道:“现在想想,是很像的。可惜他随了他母亲最令我厌烦的一面。”
高清永的心绪一片寂静,带着他自己也意外的平和,说:“走吧,轮到我要东躲西藏了。他魏凌生能杀得了我吗?”
围在马车四周的护卫随之动了起来。
车辆拐过一个又一个岔口。
高清永听着车外人声远远近近,掀开一角窗帘,心不在焉地望向街面,忽而眸光一凝,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宋知怯跟在一辆木板车后头,车上载了太多重物,前方的老妪拉不动车,她小小的个头顶在车尾,笨拙调整着姿势帮忙推动,废了好大劲也没帮上太多忙。
高清永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吩咐一声,暗处一名护卫当即上前,单手抬起推车,帮着老妪将摊子在前方支开。
宋知怯一蹦一跳地跑过去,人还没到,先深深鞠了一躬,热情洋溢地道:“谢谢爷爷,我就知道是您这位大善人!”
待仰起头,看出高清永脸上的萎靡,傻乐的表情一收,关切询问:“爷爷,你心情不好啊?”
高清永摇了摇头。
宋知怯摸了摸袖口,说:“我爹让我把那金子还你,不然他就揍我。你之后去哪里吃饭啊?我回家拿了给你。”
高清永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你愿意跟我走吗?往后荣华富贵任你享用。”
宋知怯惊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说:“不要!”
她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这就不想活了?
宋知怯生硬笑道:“我爹还等着我回家呢。”
高清永未有勉强,放下垂帘,临了多说了句:“那就早点回家吧,这几日不要往东市走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地“诶”了一声,目送他离去。
马车拐入深巷,不见踪迹。
土墙上苔痕青绿,表面细盐似的冰霜渐渐消融,光色倾斜,日落月升。
赌鬼一脚踢开巷口处的大门,骂骂咧咧地道:“守了整夜,跟了半天,到傍晚马车停下来,才发现里头人不见了。早知他们如此不堪大用,还不如让我去!”
院里几人正在吃饭,郑九不客气地说:“就你那腿脚功夫,连马车都未必能跟得上。”
赌鬼极小声地说了句:“本该是矮子去的,他那双短腿跑得多快。”
他走到桌前一看,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与从前那些清汤寡水截然不同,大惊失色道:“谁做的饭?高贼还没死,你们就先摆上席面了?”
宋回涯说:“你那位心上人。”
赌鬼大喜:“她大好了?”
紧跟着又变脸说:“还伤着呢,你们怎么会要她来做饭?”
“说是该来道谢,高观启让她亲自送来的。”宋回涯举着筷子指向门外,“前脚刚走。”
赌鬼冲出门外,极目远眺,本要去追,望着深深暮色,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回来,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你们说,我与她是不是差了一点缘分?”
宋回涯都不稀得搭理他。
她扭头问郑九:“你们郎君现在在做什么?”
郑九:“在等木寅山庄的那批财宝送到京城,加上郎君手中的一些证据,定死了高清永的罪责,好光明正大地拿他。”
赌鬼问:“你师弟没告诉你吗?”
宋回涯说:“我师弟?见不着面。”
宋回涯去找了两次,他二人要么是在会客,要么是在外面寻人,忙得脚不沾地,能喘上气都算清闲。
赌鬼拍了下大腿,急得嘴角燎泡:“不知高清永藏去了哪里。别是万事俱备,却叫他逃出生天了。”
郑九受伤,没什么闲暇管教,宋知怯一个人蹲在边上铲土玩儿,听着他们聊天,突兀插了一句:“他往东市去了。”
众人愣了一下,对视一眼后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子突发奇想,继续往下说。
只有宋回涯搭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宋知怯拍拍手起身,说:“我看见了啊!”
她冲到赌鬼面前,得意地说:“他主动找我说话的呢,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看他是想做我爹。”
她拍了拍胸脯,鼻孔朝天地对着赌鬼,绕着他走了几步,人小鬼大地说:“懂了吧?这就是我的过人之处!”
赌鬼不信,上上下下地审视她一番,嘁声道:“就你?泥巴你都玩不明白吧?”
第095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受赌鬼挖苦,也不生气,只是抹了抹鼻子,给赌鬼递了一个“你先开始”的眼神,然后迈开外撇的步子,大摇大摆在院内走了几步。
她个子不够高,吭哧吭哧地爬上椅子,推了推脑袋上莫须有的斗笠,捏着嗓子烦躁道:“叫爷爷等得久了,怎么才来?”
说着甩了甩胳膊,露出一个尽显冷酷的笑容,而后捧着肚子跺脚大笑。
她学得惟妙惟肖,但宋回涯没见过赌鬼动手前的习惯,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发觉赌鬼无端安静下去,才偏过视线端量起身边的青年。
宋知怯见对方闷声不响,继续在那儿表演讨打,她推了推斗笠,向宋回涯解释道:“师父。这个,是学的你。”
又摆出一脸深沉相,轻慢抬眸,眼神幽幽地注视着前方。
“这个是学的九叔。”
最后揉着她的拳头,晃了晃肩膀,大喊道:“这是学的沈岁!”
宋回涯知道她是跟谁学的了。
……本事不见长进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是瞅一眼就会。
赌鬼恼羞成怒,粗糙的皮肤臊得发红,听到沈岁的名字再忍不住,喷着口水反驳道:“胡说!爷爷怎么可能学那矮子?他在江湖上有个狗屁的名号?这分明是他在污蔑我!”
宋知怯才想起来,指着赌鬼一脸嫌弃道:“对,可惜他没什么响当当的名头能报,露了面也没人认得出他,所以还得自己加一句爷爷。”
“你这小滑头!”赌鬼脸颊发烫,见她没完没了地败自己名声,怒吼一声,冲上前去,宽厚大掌按住宋知怯的脑袋,硬逼着她朝自己转过身来,朝自己鞠躬。
强行争了面子,板起脸警告道:“没下次了!换作别人,我早打她了!”
宋知怯得了自由,立马朝师父奔去,嚷嚷着告状道:“师父!他打我!说不过我怎么还打人呢?”
赌鬼自觉理亏,许是怕宋回涯真要找他算账,灵活往外一跳,告辞道:“我走了!我去找郎君知会一声。小滑头,这样的大事你要是胡说,你师父一定把你吊到房梁上教训!”
郑九虽受伤,依旧不得闲,坐了一会儿,给宋知怯布置了一些功课,也离开了。
宋知怯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沮丧道:“唉,师父,我好笨啊,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学剑。连赌鬼那没脑子的家伙都说我没天赋。”
宋回涯说:“急什么?你要是太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我还觉得无聊了。”
太阳在西面沉落最后一抹余晖,小院空旷得没了影子。
宋知怯抓起一把泥土,往方才写出的字上洒,堆出一个小小的土丘。
她用手拍打着泥地,没什么精神地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请我吃了顿饭,还送了我一粒金子。今天第二次见到,他帮着拉了把车。我知道他是一个坏人,连说起他儿子的死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我打心底里,没觉得他有多讨厌,我还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宋回涯点了盏灯来,静静站在她身后。
宋知怯仰起头,望向师父,稚嫩的脸庞被罩在橙黄的烛光下,通透的眼珠中映着苍茫的夜幕与明净的华光,她满脸悲催地问:“师父,我也天生是那么坏的人吗?”
宋回涯摸了她的头,将灯递到她手里。
小小的身影被一团柔光环绕,照出脸上沾着的污秽泥渍。
宋回涯给她擦了擦,笑道:“小雀儿啊,世人唾骂高清永,从不是因为他对亲情弃之如敝履。就像你没见到他,不了解他时,已经知道他是个非常非常坏的人。”
宋知怯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这叫怙恶不悛。”
“哦?”宋回涯觉得有些意外。她徒弟嘴里竟能吐出一个这么难的成语。
看来郑九着实是有教化开蒙的大才。
宋回涯笑说:“知怯,世上本也没有多少人,天生就能成个好人,学做人可比学剑难多了。师父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你不仅不是什么天生坏种,还比其他人有更绝伦的天赋。”
宋知怯咧嘴笑道:“真的吗?嘿嘿!我就说我有过人之处!可了不得哩!”
她提着灯,像夏夜里的萤火,在院子里欢乐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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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清永的退避犹如一道惊蛰时分的响雷,消息传遍的一夜间,朝堂的风向在这轰鸣的巨震中迎来了时节的更替。
众人眼见不可撼动的高家,也会同陈年的老竹一般,被轻如鸿毛的风雪压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魏凌生北伐的这步棋,早已牵制了太多人。
纵是朝堂中最晓明哲保身的旧臣,在大梁旌旗飘过光寒山的这段路上,也要卑微地撇开成见,环拥他们上前。
从昔年蛰伏狼狈挣扎,到而今万民归向的盛景,千军万马于近百年的纷争动荡中,在黄沙枯骨的铺垫下,终于闯出了一条浩浩荡荡的生路。
正当众人以为魏凌生会以慢刀割去高党的血肉,平淡结束这场来自内部的无谓争斗,平稳实现权力的更迭——这位在江湖中浮沉过的温厚青年,再次展现出一种雷厉风行,甚至堪称蛮不讲理的粗犷匪气。
初晨,寒烟未散,京城的街巷中弥漫着茫茫的白雾,整座城镇的清净便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
货物从车上卸下,一箱箱的金银从城门外被抬进来,箱门大开,黄白两色码得整整齐齐,袒露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