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观启记得自己向母亲再三许诺,定然会好好照顾小妹长大,给她找一个如意郎君,绝不叫她受人欺负。
可就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小妹在湖边散步的时候落了水,被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没一会儿高烧惊厥,喝了药依旧不见好,反烧得更厉害。后半夜开始说起胡话,一时喊疼,一时叫冷,一时又还在喊娘。
高观启爬到床上,紧紧抱住她,与她缩在一起。
天快亮的时候,女童睁开眼睛,口齿清楚地说了一句:“大哥,我想娘了,我想娘给我炖的糖水。”
高观启怕得不行,忍不住掉眼泪,抱着她小声安慰说:“天亮你就能喝到糖水了。大哥亲自给你煮,给你加很多的糖。”
女童乖巧点头,反手抱住他,闭着眼睛说“好”。
高观启听见老旧木门开合的声音,睁开眼,暗室中透进一抹明光。
那光线在漾漾的水波中犹如飘动的雪花,勾勒出一片似假还真的凄迷残梦。
一把低悬的刀尖朝他靠近。来人说:“对不住了,郎君。”
那日天亮,高观启浑浑噩噩地抱着女童的尸体,也是这么说的。
“是大哥对不住你。”
他母亲三个孩子,一个胎死腹中,一个落水亡故,偏偏只剩下一个他,在这世上伶仃一人,孤苦无依,怀着个报仇的念头,苟延残喘。
光线被来人挡住,明了又暗。
高观启眼皮沉重地阖上。
过了数息,重物在他面前翻倒,一人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扶坐起来。
宋回涯拿蜡烛照向他的眼睛。
那灼目的光线,犹如一轮太阳,散去他梦里的风霜雨雪,化成满世界柔和的烟光。
可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宋回涯往他嘴里塞了一把东西,碎碎念地道:“郑九给的解药,行不行啊?吃两粒还是三粒?看你快死了,多吃点吧。先吞个四颗试试。你再不说话,我就整瓶塞你嘴里。”
第092章 白云无尽时
药味在口腔中散溢开,高观启被那浓重的酸苦呛得几乎要生呕出来,空无一物的胃部跟着抽搐,喉咙几次滚动都吞咽不下,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一个字:“水……”
宋回涯给他倒了杯冷水,高观启就着喝了两口,神色愈发痛苦。休息片刻,意识逐渐清醒,虽还是喘不过气,但好歹能说话了。
一张嘴就不是什么对待恩人的态度,话说得一如既往的不动听。
“你若是想要杀我,不如像他们一样,给个痛快。”
宋回涯全神贯注地听了句废话,也是被这人气笑,见他已经无恙,过去将门合上,跟着不客气道:“这就要看你自己的命大不大了。不过要杀你,还用不上我亲自动手。”
门一关上,那来自夜幕深处的刮骨寒风被隔绝在外,可高观启还是冷。
室内点着唯一的一根蜡烛,冰冷的火焰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各自背后的墙面上。
高观启用手支撑住不断滑落的身躯,勉力坐正,感慨说:“可惜了。我还当你多多少少,会念几分旧情。”
宋回涯在他对面坐着,半真半假地说:“旧情嘛,还是有的。你若死了,坟前无人祭拜,我闲来无事,不定会去笑话你两句,免得你泉下寂寞。”
“呵。”高观启想笑,可气息一乱,抽动身上伤口,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他皱紧眉头,婉拒说,“九泉之下,我倒多得是朋友,忙得很,不劳你挂心了。”
他听见外面不绝于耳的人声,问:“他们在吵什么?”
宋回涯言简意赅地说:“你三弟死了。”
高观启眼睛睁大了点,眸中闪过明显的光彩,笑容里也多出由衷的喜悦:“还有这等好事?”
宋回涯提着剑起身,临走前故意问了句:“我要去找高夫人了,我和她有些私怨未了。她现在应该是跟你四妹在一起,你说我要怎么办呢?”
高观启沉默了许久,最后张开嘴,沉静地说:“杨拾春若是死了,不用杀她。那贱妇若是没死,就杀了她。”
“高夫人死了,我不会杀她,高夫人若是没死,我会继续杀高夫人。”
宋回涯弯下腰,靠近他的脸,好似有个新奇的发现,揶揄道:“高观启,你明知道我不会杀她,你在犹豫什么?”
高观启掀开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别去角落,很快又将转开的视线转了回来,仿佛无所触动地与她对视。
宋回涯笑说:“高侍郎,其实你也不是那么的铁石心肠,只是没有机会做个所谓的好人。”
高观启满脸的不屑,问:“你想说什么?”
宋回涯说:“我现在有些相信,你以前说你是我的朋友。”
高观启轻蔑一笑:“我现在也有些相信,你是真的摔坏了脑子。”
宋回涯半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虽然总将自己该死挂在嘴边,但在生死弥留之际,还是盼着有人能来救你。”
高观启说:“关你什么事?”
宋回涯:“所以你不明白,你几次三番地问,为何我能够不计前嫌地救我师弟。其实不过是希望,我也能来救你。”
高观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没有。”
“你也想将郑九他们当朋友,可惜到底不一样。他们愿意为了你舍身犯险,最后却决定跟着我回不留山。正因为你了解他们的心意,所以你才会有片刻的伤心。”
高观启没说话。
宋回涯笑道:“你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相信坏人的眼泪,所以顶着一副烂透了的皮囊,无所顾忌地在我面前说一些真话。可是在你说出口的时候,有没有出现那么偶尔的念头,希望我能当真?”
他连日不曾休息的眼睛中仿似染着血色,猩红密集的血丝里交织着矛盾的平静与疯狂。
“我走了。”宋回涯推开门,背对着他道,“我希望,我们能做更久一点的朋友。我也不想有朝一日,需要我来杀你。”
门板被风拍打在墙边,发出阵阵的响动。
烛火猛地被扑灭,室内陷入一片昏黑。
高观启的头靠在墙上,过了不知多久,透过门框看见外面亮起点点的红光,火焰的热浪随着风涌了进来。
他长舒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怎么算是,真的拿我当朋友?”
外面传来金吾卫的呼喊。
高观启扶着墙面试图起身,又重重摔回地上。他抄起旁边的水杯,砸向门外。
很快有人冲进暗室,喊叫着招来同伴,簇拥着他向外逃去。
宋回涯放的火已被人迅速扑灭,仅剩下零星几点的火花,在一片焦炭中闪烁。可吸引了整座府邸的注意,近百人围了过来。
为首金吾卫将高观启背到身上,边上将士齐齐抽出兵器拱卫在侧,不顾护院阻拦,拼了命地朝外狂奔,口中大喊:“高二郎遭贼人谋害,我等送他去寻郎中!全部让开!不要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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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夫人坐在女儿屋内,捧着她的脸,想起与她面容相似的两位亲儿,情难自抑,声泪俱下地说:“往后娘只有你了,整个高家也只有你了!”
高四娘惊慌失措地问:“还有二哥跟三哥呢?”
高夫人抱着她失声痛哭:“你要记得这仇!就是你那个孤煞命的二哥,伙同外面的贼人,杀了你的两位亲兄长啊!”
高四娘抓住她的手,大声地问:“娘,你在说什么啊?”
高夫人擦了擦眼泪,强行提起精神,郑重道:“娘教你,明日见了你爹,你要怎么说。高家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她视线往左偏转,瞳孔颤动,犹如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高四娘察觉异常,跟着转身。
还没回过头,一记手刀劈在她的后脖颈,将人打晕过去。
宋回涯一手托着高四娘的脑袋,将人安稳放倒在床榻上。
高夫人见此情景,已忙不迭地逃命,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
她跑出大门,脚下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门外横七竖八放倒
了一群人。
妇人脑子里嗡嗡作响,看见前院的灯光正晃荡着朝自己这边飘来,虽不过百步之距,可实在太远,注定要横亘着生死的长别,骤然没了逃跑的冲动。
肩膀传来剧痛,一剑从后方将她贯穿。
高夫人转过身,朝宋回涯跪了下去,两手合十哭求道:“你放过我吧。你已杀了我两个儿子,我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妇人,你们江湖里哪有向手无寸铁之人挥剑的道理?”
宋回涯摇了摇头。
高夫人猝然发难,拔下发簪朝她刺去。
凄厉的惨叫回荡在本就躁动的夜幕里。
随着紧密的脚步声朝这边汇聚,宋回涯纵身一跃踢开窗户,顺手抄过桌案上的一块镇纸扔了出去。
她在窗台上留下一个脚印,后撤一步飞上横梁。
人群一窝蜂冲了进来,在屋内搜寻她的踪迹。
“宋回涯?”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她出的高府!”
“那还有谁?”
“先追!”
宋回涯横着的剑身上挂着一串温热的血,正要顺着弧度往下滴落。
宋回涯用手及时接住,控制着呼吸,将剑刃贴在袖口上,小心拭去血渍。
仆役们提着灯来来往往,见到屋中惨状不敢深入,将晕睡的高四姑娘扶走,潦草打量几眼,不曾抬头看。
光线照不透高处的黑暗,宋回涯屏息凝神,握着剑静如磐石。
许是想不到她能如此胆大包天,人群渐渐散去,天色也亮了。
宋回涯闭了下眼,将剑收回鞘内。
等到各处挂起白布,一群人跪在堂前哀声哭丧的时候,宋回涯才寻了个机会,遁出高府。
第093章 白云无尽时
天色大亮,鸡鸣犬吠,高观启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身上盖着数层厚的棉被,压得他难以动作,好似还沉浸在先前那粘得发稠的噩梦中。
“你醒了?”
高观启陡然清醒过来,闻声的瞬间热泪盈眶,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望向窗边人,心有戚戚,喊道:“陛下!”
与他的热情相比,青年的态度显得有些冷淡,他看着高观启要从床上爬下来对他行礼,慢吞吞地走上前,抬手虚按将人制止。
高观启低垂着头,喘息粗重,简单的一个动作,已耗费他太多力气。
青年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将他掀开的被褥盖回去,稍稍柔和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观启凄怆哭诉:“那贱妇笃定是我害了她儿子,将我幽禁凌虐,逼我说出高成岭尸骨的下落。我能到哪里去找?我的那个好父亲,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可还是眼睁睁看着我受苦,任由那贱妇折磨。若非昨夜金吾卫赶到得及时,我恐怕已没了性命。”
青年的伪装有些敷衍,并无耐性听他讲述自己的遭遇,浮躁等他说完,迫不及待地问:“你三弟呢?他为何会死?”
“人不是我杀的!”高观启冤屈申辩道,“我的护卫刚一进府,便被蠡族那杂种所察,不敌,重伤数人,计无所出之际,只得四处躲藏,以求周旋,连我三弟的面都没见到。据府中仆役所说,是宋回涯跟着进了府,挟持我三弟,欲胁迫范昆吾束手。不料那杂种暴戾至此,普一照面便将人误杀,连句话也不给机会说。他是我父亲身前的狗,这几年虽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可功法技艺俱是顶尖,绝不亚于宋回涯。他将人一招毙命,那招式旁人仿照不来,陛下找仵作一验便知。”
青年所听的金吾卫叙述亦是如此,唯能暗恨此事太过阴差阳错,又问:“那高夫人呢?”
“我——”高观启一口气提不上来,急得剧烈咳嗽,好不容易平顺了呼吸,尖锐讥讽道,“她因疑我与宋回涯有牵连,故意当街打伤我的女使,并扬言要与宋回涯不死不休。宋回涯是个什么样的疯子?她与高家本就结有旧怨,无论那女使是否与我有干系,杨拾春敢当着她的面杀人,她断不能善罢甘休!昨夜那样好的时机,她要去寻仇,莫非我能拦得住她?”
高观启抓着被面,五指抠得发白,艰涩道:“何况,那女人要杀我!我不曾找她寻仇,她竟想要杀我!陛下难道觉得她不该死吗?”
“她是该死,可不能是昨夜死!”青年深悔不已,“我命金吾卫去高府接应,结果当夜你三弟死了,你母亲也死了!你父亲该如何想?朝中百官又该如何想?他们只会觉得,一切是我授意!我纵想解释,也是百口莫辩!”
高观启靠在床头,缓缓闭上眼睛,似是此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