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没料他口风变得这样快,从前还是跟着大家一起喊“宋贼”、“魔头”、“孽障”,如今一句话就从“宋回涯”改成“宋大侠”了。看他的眼神不由多出了些兴味。
不过道理是不虚的。宋回涯不擅钻营诡道,他们最是心知肚明,没理由玩这样的把戏。
主座男人沉郁道:“这样听来,刘兄是准备倒戈了?”
八字眉侠士心里恨得发痒。他在这里急得跳脚,抓耳挠腮地想救这帮蠢货一命,这些人倒好,还有心情挤兑他,真是鼠目寸光。
自己当初怎会与他们为伍?
丁门主要将他与自己死绑在一条船上:“刘兄当初在无名涯上,可是不遗余力的!”
青年大吼一声,急赤白脸地想打断他。
丁门主指着他面门揭穿道:“你想见风使舵,也要看宋回涯肯不肯留你!”
青年直挺挺地站起身来,面上因恐惧只剩一片没血色的惨淡。
众人以为他是要发难,却见他转过身,两腿弯曲,卑微跪了下去,“砰砰”便是三个干脆利落的响头。
这一幕将众人给看呆了,以为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
青年以头贴地,带着哭腔祈求道:“我当日亦是受奸人蛊惑,不辨是非,才铸下大错。只以为宋门主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可心中并无歹意,还请宋门主念我往日善举,饶我一命!”
众人顺着视线望向角落,再次注意到窗边那名气度渊雅,风采高逸的侠客,这才醒悟过来。
当下周边的人群如潮流退去,骤然腾出半边屋子的空地。胆小的更是发出惊恐的尖啸,几欲刺破众人耳膜。
还有人拉开大门,不管不顾地要逃离出去。
宋回涯摘下斗笠,朝前一扔。斗笠打着旋儿,将半开的门扉合上。
这一下击溃了众人心防。
宋回涯端坐在原位,什么都没做,群雄已自乱阵脚。说是鸡飞狗跳也毫不为过。
她手里握着一个茶杯,平静地道:“都别动。否则,莫怪我不客气。门外也有我的人,除非能插翅飞出去,不然劝你们还是听我的。”
她勾勾手指,示意门边的几人离远一些。见众人乖乖听话,吹去茶上热气,低头抿了一口。
看着一群人贴墙而立,新奇道:“怎么怕成这样?方才不是还在商量着要怎么对付我吗?”
众人心道:知道山中有虎,与跟虎共处一室,那是纯粹的两码事。
尤其身边人,俱是无胆之徒,原先心中有几分果勇的,这会儿也被影响得烟消云散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移动站位,将丁门主的所在暴露出来。后者血色尽褪,一手按在腰间兵器上,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岂料宋回涯没多看他。
“诸位先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宋回涯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恶意逗弄,“无论是说要与我过不去的,还是要拿我门中弟子威胁我的……”
众人无不惊颤。
跪在地上的青年用力磕头,屋内回荡着他响亮的撞击声。
不少人面露犹豫,思考要不要跟着跪下,好引宋回涯怜悯。
宋回涯平心静气地说:“你们要杀我,其实我不生气。”
青年浑身缩瑟了下,哽咽出声,被吓得够呛。
不知谁人带头,现场哗啦啦又跪了一片。
她若冷血无情,众人许还有心奋力一博,可她偏偏摆出一副宽宏大量、与人为善的模样,他们便斗志消弭,满脑子只想活命了。
宋回涯啼笑皆非,真诚地一摊手,说:“我这趟出门没有带剑。不是要来杀人的。”
无论她说什么,众人都只觉悚怖。
光从窗格外照进来,宋回涯的面容沐在明光中,瞳孔澄澈浅淡,被半阖的眼皮遮掩,有种仙人垂目,不似凡人的慈悲,低声笑道:“这么怕我做什么?当年我声名狼藉,你们要杀我,是非对错已无从论证,我信你们一句无心之失,既往不咎。都可把心放下。”
众人听她语气,确实没要与自己等人索命的意图,面面相觑,有种不真实的侥幸。尚不敢完全相信。
青年大声叩谢道:“多谢宋门主大恩!感激涕零,定当结草以报!”
这才踉跄起身,顶着满脸的血污,退回人群中。
他这表现中有几分真心,宋回涯不管,摸摸耳朵,对众人道:“下回有疑问,大可以直接来问我,不要叫了一群人来揣度我的心思,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得个好没意思的结果。不过有一事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我这人脾气急,若真要杀谁,是忍不住留他隔夜的。”
众人屏息凝神,木讷应上两句。
宋回涯想到什么说什么,随性补充道:“你们想留下,自然可以,我无心鸠占鹊巢,也管不了那么大的地方。但在不留山附近,就得守我的规矩。我这人确实记仇得很,不是什么都能宽赦。曾经欺凌过我不留山的,该怎么赔,自己看着办,别叫我主动开口讨要。此外,我的事归我的事,杀过人、做过恶的,被我发现,不是一句算了可以揭过。自己早些找我坦白,我可以从轻发落。被人告到我这里,可不那么简单了。我会派人出去打听,尚未查实前,还请诸位就留在这青淮门里。”
她说着停顿,意识到自己定的这些规矩,已不仅是多管闲事了。
心下想到什么,出神片刻,随后面容一定,手指点中一名青年,在对方全神戒备的目光中,轻狂笑道:“你说得对,这武林纷乱无序,我想做这出头的人,给江湖定定规矩,该先问世人答不答应。我人就在这里,不怕天下人责问。三个月后,我开席设宴,昭告群雄,重掌不留山,请武林同道都来做个见证。世上还有多少想杀的人,尽管一起来,切莫错过这个机会。”
说罢不看众人表情,兀自起身离去。
第107章 南风吹归心
“你把他们关起来做什么?”
青淮门外,两张宽椅横挡在街道正中,赌鬼架着条腿,两手环胸,看着宋回涯气不打一处来,抗议道:“你把他们关起来就算,为何是要我在这里看着?”
宋回涯说:“山上山下……”
赌鬼怒目圆睁,只等她嘴里吐出一个“闲”字,立马甩脸离去。
宋回涯抱拳道:“只你最有本事。”
赌鬼面上怒容骤然消减,险些压不住唇角的弧度,低头将姿态嚣张的腿放了下去,摸摸鬓角,又理理衣襟,勉为其难地说:“这倒是确实。沈岁那矮子缺些道行,易九长一张小白脸又镇不住场子。唉,整座不留山,也只有我能顶上用场。”
宋知怯从一旁的椅子上下来,殷勤地擦了擦,请宋回涯入座。
宋回涯抬了下手,无声婉拒。宋知怯干脆也不坐了,走到她身后站着。
赌鬼得意了没一会儿,理智压过内心的快活,表情一肃,两手按在膝上,一本正经地道:“可你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说要开个什么英雄大会!整座不留山,两条腿跑路的加起来,就是把后山那群野鸡都算上,都不够人一刀杀的。拿什么办?”
宋回涯澄清道:“我可没说是英雄大会。我不过是要拿回我的不留山。”
赌鬼嚷嚷道:“你宋大门主摸下剑,他们都以为你是来灭门的。那话落在你嘴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宋知怯不乐意了,在后面帮腔道:“那是他们废物,你怎么说得好像是我师父的错。难不成天要下雨,也怪我师父皱了眉头?”
赌鬼本以为这几日带着宋知怯好吃好喝,两人该有深切的交情了,结果还是这样翻脸不认人,感觉叫她刺了一刀,指着她怒道:“你这顽猴,把吃我的都吐出来!”
宋知怯斜睨一眼,无情地说:“你自己去客栈的茅坑里翻翻。”
赌鬼气得额头抽疼,一阵挫败,冲上去要好好教训她。
两人正在打闹,郑九与沈岁也来了。
沈岁撑着瘸腿,舒服地坐着,拍着扶手说:“以为打起来了,想着过来给宋门主帮把手,结果是在街上闲聊呢?”
赌鬼见了八字不合的二人,怒火迅速转移,奚落道:“就你们这慢慢腾腾的动作,等你们过来相助,只剩个收尸的功夫了。”
郑九问:“这是怎么了?”
赌鬼将事情原委三两句道明,觉得自己这些人里,唯一能说动宋回涯的,就一个郑九,指使着道:“易九,你也说她两句!怎么做门主的?还没我思虑周全。”
宋回涯“呵”了一声。
郑九在一旁没有吭声。
沈岁深知,宋回涯放下的话,就算来一个戏班的郑九,全磨破嘴皮子,也挽回不了半句。可见对方沉默,又抓着机会开始阴阳怪气:“易九这人,哪像我等莽撞的粗汉?你何时听他说过恼人的话?”
赌鬼当即上勾,跟着一边讥讽:“也是,说是兄弟,偏生处处要跟我们不同。我喜欢吃辣的,他非喜欢吃甜的。我喜欢红他就喜欢白。”
“我等在前面说着不讨喜的话,他回去后不定背着我们跟宋门主卖好,说她气概威武,这江湖正是八方风雨齐来,她凭此一战扫净妖氛,能得四海归心。哎呀,我可说不出这样的好话。”
二人一唱一和,将郑九数落一番,给他泼了几桶黑水,算是气顺了。
宋回涯憋着坏笑,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蠢蠢欲动,在一旁煽风点火道:“郑九,他们骂你呢。这你也忍得了?”
郑九眉目慈和,语气无波无澜地说:“既知恶言似刀,何苦逞一时之快,伤人伤己?由他们说上几句,又算不了什么。”
沈岁与赌鬼登时哑然失声,却不是被他的阔达胸怀所感化,而是大感憋闷,宛如被灌了一嘴的毒药,又吐不出来,难受得厉害。
赌鬼搓搓胳膊,嘀咕道:“你休要恶心人了。”
沈岁终于记起正事,问:“宋门主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宋回涯两手负后,风轻云淡道,“江湖上叫得出名的朋友,我倒是有几个。”
郑九说:“我也有。”
“说得好似我没有!”赌鬼被激得跳了起来,拍拍胸口豪放道,“你等着,我给你报几个名字,你回去帮我写信!”
沈岁目不忍视,嗤笑了句:“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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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处已经入夏,边城还有些寒凉。
军营外的一处空地,一群江湖人穿着血衣,三三两两地围坐着,从沙场上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呼人喝酒。
季平宣拖着沉重步伐,疲惫从边上走过,背上是一把半人多高的环首刀。
与最初瘦弱的身板相比,如今他背着这把刀,虽还是不怎么趁手,可不至于不伦不类了。
一侠客见人出现,腾出些位置,喊了他一声:“小子,怎么才来?过来吃饭!”
季平宣停下脚步,朝几人腼腆笑了一下,指指水井,谢过好意。
那人见状,扯下一块鸡腿,朝他扔了过去:“接着!”
桌上多是百姓送来的蔬菜,只有一只鸡、一小刀的猪肉,是昨日接到传信,为庆贺几人生还,特意去数十里外的城镇买的。
酒杯推过一轮,还没人舍得动第一筷。
同桌青年见他撕走鸡腿给个无名后辈,新奇地“哦”了一声,对着季平宣挤眉弄眼道:“季小友,看来这回是立了大功啊。”
季平宣怔怔盯着鸡腿,脸上盖着一层厚重的脏污,叫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反应稍显迟钝,过了片刻才晓得抬头朝众人作揖道谢。
却没有上桌吃饭,而是将鸡腿就那样塞进怀里,走到井边打上桶水,先忙着清洗自己的大刀。
男人见怪不怪,但还是无奈拍了下腿,指着人似骂似叹道:“这小子,当真是一根筋啊。我这会是见识到了,他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瞧着没什么脾气,可真遇到事了,是个能力挽狂澜的人物。”
说起这两月里的遭遇,饶是他也有些心有余悸。
一行人本打算绕行突袭,不料途中遇上大风,只能原地修整。风沙平息后,他们就迷了路。偏生如此倒霉,寻路时遭遇了几波胡人,与他们厮杀,死伤了小半兄弟,他们则被俘虏,仅有季平宣等几个年轻人在他们庇护下仓皇逃脱。
本以为死到临头了,季平宣这小子胆大包天,竟领着几个兄弟趁夜直接摸进敌营,将他们救下。好在对方人也不多,不敢深追。
又自告奋勇,带头领路,几次绕转,真找对了方向,这才让他们活着回来。
男人直冒冷汗道:“我还以为这次要去见祖宗了,想起我埋在床底的几坛老酒,心里那个悔呀,回来就挖出来喝了。”
同伴用力拍了下桌,大声赞许道:“好小子,命够大!粗中有细,够聪明也够英勇!”
男人眯起眼睛,观察不远处的少年,摩挲着下巴道:“就是那把刀,我总觉得很眼熟。”
边上人说:“北屠的刀嘛,这也认不出?看来黄大侠当真是老眼昏花了啊。”
“什么?北屠的刀?!”黄大侠惊愕道,“北屠的刀怎么会在他这样一个小娃儿身上?”
“北屠既然死了,这刀自然得有个去处。原先我也不明白宋回涯为何要选这样一个小子,功夫马马虎虎,天资普普通通,虽够勤勉,可论学武年龄又大了,人还是个闷葫芦,莫非是照着脾气选的?现在瞧嘛……”青年朗声大笑着道,“哈哈,选得不错!宋回涯果然是有些眼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