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有多少?”
“他们若是狠心不给,我们还要养着外面那帮家伙?”
宋回涯手指轻敲了下几案,众人迅速安静下来。
宋回涯理直气壮地笑说:“他们这回是主动犯在我手里,做贼被抓,区区一千两,怎么算多?还没算这些年里他们骚扰百姓该给的赔偿。欺负了我不留山,想拍拍屁股草草了事?我要是这么好说话,早不叫宋回涯了。”
郑九已在考量具体的事宜,觉得大有可为。
沈岁都被说得心动,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让赌鬼带着宋知怯过去叫阵。骂得他们不能缩在壳里做王八。”
青年急声问:“他们若是直接派人来抢呢?”
“岂不正好。”郑九平淡地说,“那就一起抓了。”
沈岁满意点头,补充道:“到时候再来要人,就是两千两了。一串再一串地来,不定能再起一座不留山啊!”
弟子们听着这见风就涨的价钱,都有些慌神,脑子险些转不过来。
一人扬声问:“他们若是舍了人不救呢?不留山怎么关得下这许多人?”
郑九扫去一眼。宋回涯也对他们这问题感到奇怪,理所当然地道:“送官啊。”
这一句把所有人都给弄沉默了。只觉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感觉他们嘴里的世界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宋回涯饶有兴趣地问:“青淮门的掌门值多少钱?”
郑九摇头表示不知。
宋回涯盘算着道:“查一下他手下人做过多少恶事,我为民除匪,总该有些赏银。到时候让县衙的差役一路敲锣打鼓地把人绑回去,受他欺负的百姓顺道能出口恶气。县令除匪有功,辖内清明安定。”
她拍掌道:“皆大欢喜啊。”
青年顾虑重重,还是放心不下,又不敢指责宋回涯托大,硬着头皮道:“事情若是闹大了,不能收场怎么办?诸位许不了解,如今不留山临近的城镇里,大大小小有几十个门派。逼得他们联起手,怕招架不住。”
“闹得再大,也不过是些秋后的蚂蚱。”郑九轻描淡写地说,“狠狠打一顿,就是要让他们明白,宋门主回来了,往后只有他们求着不留山的份,不留什么相安无事的脸面。”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霸气,奈何众人心里没底,心头激荡了会儿,感觉两脚悬得太空,跟摸着一栋海市蜃楼似的。
青年忐忑问:“宋门主会一直留在山上吗?”
“不会。”宋回涯说,“等你们这边安定下来,我就要去接我师弟回家了。往后我也不定会一直留在山上。”
青年问出众人的心声:“那宋门主不在的时候怎么办?”
宋回涯将视线偏向郑九。
郑九不挑这重担,清隽的面容也随他的话语而显出几分冷酷:“靠你们自己。不要什么都仰赖宋门主。她不是神仙,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能撒豆成兵。江湖上就算不起风雨,浪头也大,你们若是觉得怕了,可以现在走。莫到时候再生怨怼,觉得是宋门主没护你们周全。”
“不要一脸怯生生的,让人看着想欺负。”沈岁抬脚轻踢了下就近的一位弟子,“宋门主没回来之前,你们能过得下去,怎么她回来了,你们反倒开始害怕了?事实一直明摆着,你们是要明哲保身,还是要快意恩仇,自己想清楚。什么都要,那就找根柱子撞一下,早点醒了。”
众人低下头,被说得惭愧万分,却无一人说要走。
郑九微一侧头,询问宋回涯的意见。
宋回涯笑说:“很好。”
事情在她两字中就这样下了定论。
宋回涯转而道:“让郑九理一理不留山的账务,还缺哪些物件,看怎么补齐。”
青年应下,命人搬来账册,按着时间分门别类,一摞摞地摆在中间的空地。
宋回涯随手拿过一本,翻看上面的账目,发现记录得颇为详实,一纸一笔都写了下来。遂问道:“这些年里,你在不留山一共花了多少银钱?”
青年抬起头,表情看着不大聪明,还沉浸在方才的谈话里,憨厚挠头道:“不是我的钱啊。”
宋回涯笑了:“那是天上掉下来的?”
青年转头看向郑九。
“你看他做什么?你认识他?”宋回涯着实大吃一惊,“九哥果然是知交遍天下啊。”
青年连连摆手,谦虚道:“鬼手一门是江湖上传了近百年的响当当的名号,我哪敢高攀说是前辈的朋友?我与郑大侠仅有过一面之缘,正是他送我出京城的那次。”
郑九低头迅速翻阅,回答道:“你离开山门之后,谢仲初将不留山进献给高清永。可高清永对江湖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四姑娘顺口讨要,就送给了她。”
他停顿了下,狐疑问:“你不知道?”
宋回涯自我怀疑地道:“我应该知道吗?”
郑九闻言,也有些迷糊:“郎君说,他本打算将不留山还给你,是宋门主自己不要。”
宋回涯直呼冤枉:“他什么时候给过我?”
说完便想起高四娘离京当日,高观启是要转赠她一个木匣,被她回绝。
高观启当时说的什么,她已经差不多忘了,抬手按住额头,有种天昏地暗的错觉。
郑九失笑道:“算了,也不用在意,郎君难不成还会回来找你讨要?”
宋回涯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侧,朝青年抬抬下巴问:“那你是做什么的?”
青年如实答道:“晚辈马英长,家里原本是开客栈的,生意做的不大,但南北往来的客商跟侠士都结识一些。后来被卷进一场无妄之灾里,客栈叫两个争斗的帮派一把火给烧了,死了好多人。我爹娘也没逃出来,全家只剩我一个。后来四姑娘说山上缺个管事的,郎君举荐了我,问我想不想来不留山,我就来了。”
他说起这段话时,已能做到古井无波,好似没往心里去。可眉眼垂得很低,呼吸也有些粗重。
青年平铺直叙地往下说:“起初,四姑娘每年会给我一笔银钱,叫我操持不留山的大小事务,但多年不见起色,她兴致渐失,就把银子断了,叫我也不用再管。可山上这么多口人等着吃饭,我放不下手,只能找各种办法,勉强维持生计,直到今日。”
宋回涯知道各中辛酸,绝不是这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她静默片刻,还是问道:“若只是一个生计,何苦这般劳心?”
青年抖抖宽袖,朝宋回涯深深一拜,声线终于有了些起伏,说:“我自知百无一用,若只凭自己,怕是此生也难报大仇。但那几个放火烧客栈的人,后来被宋门主给杀了。”
宋回涯沉吟道:“是吗?”
青年躬着腰背,鼻子发酸,浓厚的悲怆堵在喉咙口,憋着股气,艰难才能发出声音。
“当年宋门主前来投宿,我父亲怕引火烧身,拒收你的银钱,将你赶走。客栈当夜就起了大火,谢仲初领着一帮江湖人士声讨你的罪行,我起初真以为是宋大侠所为,与人痛骂你的无耻。
“宋大侠本有千百条理由可以不管,可偏偏管了,一句不作辩解,只将罪人的尸首挂在客栈的残虚上。隔了一年我才查明事情的真相,想同宋大侠赔个不是,一直没有机会。”
宋回涯旷达笑道:“我不记得了。”
青年声音粗哑,每个字都像变了音调:“宋门主可以不记得,但我一辈子都该记得。”
他招招手,将一小童揽到身边,介绍道:“这山上还有几人,也是那场大火后的遗孤。一是无路可去,二是想报宋门主的大恩。人微言轻,这江湖不听我等的辩诉,想着能帮宋门主一点小忙,叫外人别扰了不留山的情景,也是好的。其实山上大多人,都是因宋门主的侠义之举才来。只要宋门主不嫌弃,我等绝不离开。”
“宋姐姐不认得我了吗?”小童举起手,等不及地踮着脚,笑容灿烂地道,“宋门主的屋子是我每日打扫的!我连桌子都擦得干干净净,保管没有半点灰尘!”
便有人争先恐后地喊:“后院的花是我养的!我照料得精细,一株没死过!还长得那么高了!”
宋回涯弯下腰,对着几个邀功的小童柔声赞许:“好。”
又是谁说,人情翻覆,衰似草木,薄比秋云?
草木逢春生,秋云去复来。
只当随心,不定哪时,哪日,能见一朵花开。
第105章 南风吹归心
在别处疯玩的宋知怯慢一步赶到,碰上走廊前跟蚕虫一样扭曲爬行的几人,吓得一个激灵,上前便是一脚,大叫道:“嗬!哪里来的妖怪?”
宋回涯还在奇怪怎么听见了鸡叫,下一刻,宋知怯两手举着只鸡活蹦乱跳地冲了进来,献宝似地给宋回涯展示:“师父你看!我抓到只彩色尾巴的野鸡!肥得很!”
她还掐不稳那对鸡翅膀,一个甩手的动作,鸡直接挣脱禁锢飞了出去,她手中仅剩下一把色彩鲜艳的羽毛。
边上弟子失声叫了出来:“我的鸡!”
那鸡一辈子没受过如此隆重的围观,惊恐地鸣叫,死命扑腾着翅膀,满室飞奔。
沈岁眼疾手快将它拿住,递给边上还目瞪口呆的弟子。
宋知怯不高兴了,刚要说自己是如何英勇才在后山林里找到的这小东西,就听宋回涯吩咐:“放回山里去。”
宋知怯只能失望道:“好吧。”
厅内全是飞扬的绒毛,众人一面散开,一面用手挥挡。
赌鬼狡猾地躲在门外没进来,宋知怯意识到自己或许又犯错了,一步两步地后退,打算偷偷开溜。
“跑什么?”宋回涯叫住她,“我有件事要交代你。”
宋知怯一扫脸上颓靡,竖起耳朵问:“师父你说,什么事?”
·
翌日正午,领了重任的二人不紧不慢地出发。
穿过花木扶疏的山道,进入城门,赌鬼单手拎着宋知怯,敏捷跃下马背。将马交给客栈的伙计后,挽起袖口,与宋知怯一路打听着朝青淮门走去。
见识过京城的纸醉金迷,这座小城的青砖黛瓦都显得有些失色,只有袅袅的热气与食物的浓香,带着别样诱人的美味。
宋知怯一路吃得满嘴油光,到地方时,撑得直打饱嗝。
赌鬼平白被讹了一顿饭钱,笑骂道:“倒是给你这鬼精的小丫头玩了个痛快。”
宋知怯“嘿嘿”地傻笑。
两名年轻弟子站在门前阴影里,正靠着闲话打发时间。
赌鬼清清嗓子,从胸口取出张皱皱巴巴的纸,展开在二人面前晃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说:“你们门中弟子昨日来我不留山闹事,毁坏了许多贵重物品。这是他们画押认罪的证词,你速去通报你们门主,拿一千两来,将他们赎走。”
左侧弟子满头雾水地接过一看,发现字写得潦草不说,内容也极为草率——“青淮门欠我不留山一千两,速还。过时加价。”
他将纸张一丢,火冒三丈道:“哪里来的骗子?当这是什么地方?滚别处发疯去!”
宋知怯叹气道:“我就说王八池子里没只好鳖,你们还非要白费这功夫。”
弟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个孩子骂了,赌鬼又扯着嗓门,声如洪钟地道:“白纸黑字写着的东西,这是要不认账?你们门主在哪里?我亲自与他说!”
弟子恼怒,上手推了一把,一掌按在赌鬼胸口,用了几分内力,本是要将人摔个跟斗,岂料对方竟是纹丝不动,知他武功深浅难料,当下语气收敛不少,咽下嘴边的辱骂,只敷衍地道:“谁弄坏的东西你们找谁赔去,我们门主不在。”
赌鬼一根筋地坚持问:“你们门主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这样吧,你们给我搬两张椅子,我跟我这小侄就坐在外面等他。”
弟子见他油盐不进,没个好脸色,忍不住说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什么不留山,不鬼山的,别来我们这里找事。”
宋知怯跑开两步,免得挨揍,深吸一口气,在街上大喊道:“青淮门欠钱不还啦!好大一个门派,闯出祸了,光着屁股不擦,好不要脸!”
路过的百姓很快被吸引过来,碍于门派平日的威势,又不敢靠得太近,驻足在远处旁观。
弟子见状就要来拦,怒叱道:“哪里来的小东西?太过放肆!”
赌鬼双臂一张,逗狗似地将二人拦下。
宋知怯又喊:“青淮门的门主躲在里头不敢见人,喊两个小鱼虾出来打小孩儿,我要是他们,脸上不蒙块尿布,出了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宋知怯吃得太饱,气喘得又急,腹中一时翻江倒海,弯腰呕了出来。
她捂着肚子,张口就来:“打得我都吐了。这是内伤,得赔钱。”
弟子勃然大怒,从没见过这样无赖的市井泼皮,手上下了力气,在赌鬼肩头重重一拍。
赌鬼微微侧了下身,见他先动手,跟着发作,一拳擦着青年耳朵,带着暴烈的气劲,砸在靠墙的朱门上。
木块在耳边崩裂的巨响,如同一记雷霆轰在脑门上。守门弟子浑身一个哆嗦,僵硬在原地,不敢再动作。眼珠一寸寸地往边上挪。
赌鬼拉开门板,隔着那个大洞与青年无辜对视,挠了挠脸,满怀歉意地道:“对不住啊,你说你拦我做什么?我一激动,下手失了分寸,可不就打偏了?”
弟子瞳孔震颤。
这要是没打偏呢?把他脑袋砸成一个烂瓜?
赌鬼不理会他面上的惊悚,走到另外一扇门板前,抬手又是一拳。欣赏着两个对称的大洞,点头道:“这样就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