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新萝不是寻常侍婢,是看着谢家几个孩子出生长大的,年资深厚,谢二郎倒不敢十分撒气,况且也反应过来,刚刚是有些言辞冲动,便低了头,向母亲道了句歉。
……
姚宜若新逢大喜,自然还要先去拜谒师长,有好一通外务要忙。露微目送他们的车驾远去,内心不知有多欣慰,正欲回家,转身之际,后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下官见过赵学士!”
露微猛一缩肩,“你哪儿冒出来的!”是谢探微,冷不丁就竖在眼前了。
谢探微其实早就到了,是等着露微与人说完话才跳出来,一笑道:“刚刚那个就是淑贤的姊夫,姚家二郎?”
露微大为尴尬,这才发觉谢探微看见了,更知他认识淑贤,便也不难猜,“我就是……路过碰见了,今天不是放榜吗?二郎也参加了,就顺便问,问一下。”
露微完全不会撒谎,更是心虚,可到了谢探微眼中,都不必辨别,“那他必定中了,瞧着你们都挺高兴的。”
嗯?这语气听着不大像是介意的。
“是,一甲第一名。”露微试探地回道。
“一甲第一名?!”谢探微目色一惊,脸色都变了。
露微又点点头,倒琢磨不出这人的意思了,“你到底是好奇,还是介意我和二郎说话啊?”
谢探微惊讶稍减,不再装了,“微微,我说了都听你的,就自然不会再为这些事自扰!况且,那是淑贤的姊夫,我又何必光认他是姚家的二郎呢!他们原是对你好,你才会一直交好,便是那个小女娃一辈子只认你做娘,我也不介意。”
露微忽然觉得谢探微一下转变了许多,竟连泽兰都顾及到了。
“你今天又是专门来找我的?”缓了缓,露微柔声问道,眼睛也才看到他手上拎着几包东西,“这是什么?”
谢探微将东西提起来,却一摇头,“我是一到就看见你了,但事先也不知。微微,我弟弟也参加了春闱,你忘了?”
露微还真是一点没想起来,羞愧不已,“那你快去找他啊!还跟我说这么多!”
虽是偶遇,既遇上了,谢探微也舍不得,迁延顾步之间,只用眼睛四下扫视寻找,却又忽然一顿。
“怎么了?还不去?”
露微替他着急,可当沿着他的视线望去,竟也是一惊――那一边,谢探微的母亲和弟弟正走来,不必再找了。
“见过母亲。”
谢探微向李氏略一拱手,余光顾着露微,眉头微皱。可露微虽是紧张,但面都见了,岂能一句话不说?
“郡主万福。”露微心里忖度着分寸,向李氏行礼后,也转对谢二郎稍一致意。
李氏才和小儿子置气,正无语时,是叶新萝眼尖,瞧见了谢探微于是便赶紧分散了李氏的心思。
李氏也有许久不见长子了,满眼顾念,“大郎,你近来可好么?若有空闲,也该回来一次,只一次也好啊。”
谢探微不是没回去过,可如今也无从说起了,就淡淡一笑,将眼睛转向了二郎,“弟弟可去看过榜了?如何?”
谢探隐更少与兄长说话,骤然被问起,想着刚刚与母亲的顶撞,迟疑了片时才开口:“看了,没中,阿兄莫要笑我,是我技不如人。”
露微原是一直顾着谢探微脸上的情绪,知道他上次的缘故,可听谢二郎说到“技不如人”,目光却向她瞥了一眼。
谢探微收起了笑意,但很快上前了一步,“进士一科本就取士甚少,年过五旬登科的都算年少了,你还小得很,不必气馁。”说着,将手里一直拎着的包裹送了过去:
“这是咸京有名的几种饼Z,你应该会喜欢。”
谢探微之前不及说,露微现在才知他拿的什么。原来他不仅是专程来见弟弟,还有心带了礼物。可见他虽与父母不洽,心中委屈至深,却毫未嫉妒弟弟,很担得起长兄的身份。
“大郎,你今天还是特意来的吗?”二郎一时没接,反是李氏惊喜不已,“那不如我们就一起回家去,择日不如撞日,等你父亲回来,好好聚聚!”
“母亲,我……”谢探微见李氏这般反应,立时又退开了,眼睛只转向露微。
露微倒无意打搅他们的家事。况且与李氏两回见面,印象倒还都好,觉得李氏就像个寻常慈母,若再提及郡主的高贵身份,就更显得是随和近人了。
“去啊。”露微向谢探微比了下口型。
然而,李氏岂是没注意到露微,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却被谢二郎抢了先。
“多谢阿兄,我确实喜欢!”他不早不晚,偏在此刻从谢探微手里接过了饼Z,又叹了口气,道:
“近来为我的事,阿娘也甚少关怀阿兄,我心里有愧。若我没看错,那日我和阿娘要去昭成寺祈福,站在家门前徘徊的是阿兄吧?可惜当时我只见一个背影,看着像,却又想着阿兄不常回来,便一时没敢相认。”
此话一出,露微和谢探微,连着李氏,三人俱是一惊。
“你几时看见的?怎么不叫娘看?”李氏立马拽了下二郎,又转向谢探微,“大郎,你那天真的回来了?”
这件事算来也有两旬了,谢探微的心境已经平复,可突然当面被揭穿,就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令他难堪。
而这感觉,只有露微明白。
“露微斗胆请问,不知郡主和二公子是哪天去的?实不相瞒,我也常去昭成寺礼拜,知道每年二月二寺内会举行斋天仪式,此时请愿会更灵验。那日我才到寺门,不想就遇见了长公子,他说他也有所听闻,是来给二公子祈福的。便想来,难道我们都赶巧了?”
露微是急中生智,但其实也并不知谢探微是哪天回的谢家,只凭着对昭成寺的了解,又想谢二郎定是为春闱去祈福,前后一算日子,便猜是二月二这天最有可能。
“正是二月二呢,那应该就是二郎看错了。”李氏信了,既有些失望,又自眼中透出疼惜之意,“大郎,你为弟弟一片心,又是祈福又是买饼Z,怎么就不肯回家来呢?”
谢探微只是垂着眼睛,向露微暗送余光,口中道:“去便去了,只是没在里头遇上,母亲不必再想。今日过来,我只告了一个时辰的假,还要回去上职,就不陪母亲了。”
李氏一叹,只好作罢,但将走时,又转向了露微,没说什么,就牵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面上温和一笑。
直到谢家的马车驶出这条街道,露微才收回目光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本不常撒谎,也是第一次和李氏说那么多话,当真是“斗胆”了。
“微微,还好吧?”只见露微脸色发红,谢探微心里清清楚楚,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真有些烫。
露微直是摇手,“你下次和我说你家的事还是加个日子吧,刚刚要不是凑巧,我也不能圆场了!”
“我早说过,你是聪明得不行。”谢探微不禁苦笑,心里早是无限感动,“微微,谢谢。”
“你都说以后听我的了,我自然也要护着你。”
【作者有话说】
其实真按科举的流程,还有一场殿试,才最后分出名次,此处省略,是因为我没有那么专业,情节也不需要那么复杂。如恰被专业的读者看到,还请不以为忤,一笑置之。
第33章 暗昧
◎他岂不依附于我,各取所需呢?◎
“娘子瞧什么呢?谢中候早已走远了。他方才说要送你,你又不肯,现在却想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露微总撩开车帘向外观望,一旁陪伴的雪信见了,就笑着打趣。但是,露微丝毫没想那人,反拉过雪信一起看向外头,只道:
“我是见街上这些骑马的人,很是羡慕。如今我常往宫里去,拖拖沓沓地乘车,倒惹眼得很。你也见了,那些上朝的官吏都少有乘车的,就连阿耶也是骑马。”
雪信摇了摇头:“可他们都是男子,你是个小娘子啊,谁会觉得不妥?而且娘子也不会骑马,要学也不是一时的。”
露微正是知道自己不会才羡慕,便也想着谢探微曾说要教她,但至今尚无机会兑现。“以后接送,把车驾停远些吧。”
雪信点点头,欲扶露微坐正,可露微正要将车帘放下,突然身子一倾,又把头伸出去了。马车行驶平稳,并没有急刹震动。
“娘子又怎么了?!”
露微没有回应,只叫车夫停车,自己跳下车,跑到了对面的巷口。雪信自然追了过去,却见露微从墙根下捡了几包东西,不知是什么,但包装整齐,沾了灰也能看出是新的。
“娘子是看谁落了东西不成?”雪信一边问,一边四处看人。
露微只是越发将东西抱紧,心里乱的很,因为她确实看到了这东西的主人,但那人不是无心落下,而是故意丢掉,而且她同此人才刚刚见过――
谢家二郎为什么要将长兄新送的饼Z拆也不拆就丢弃呢?他不是亲口说的喜欢么?
“这件事对谁都不许说,尤其是以后见到谢探微,更不必提。”
雪信一头雾水,愣愣地点了点头。
……
谢道元从政事堂议事回府,已是午后了,倒也无须李敬颜再提,他早知小儿子榜上无名。等换下官服宽坐,他只问:
“他人呢?”
李敬颜听话音就不太妙,自去将房门关了,才说道:“知道你要生气,他岂不早早跑了?说是去散心,自榜下就走了。我知道,今天陛下一定问了,二郎没中,你面上无光。”
谢探微一看夫人这护短的样子,就知道是“共犯”,二十多年来见得多了,只有叹气:
“阿颜,你又不是无知的人,这岂是颜面之事?他已二十有一,终日无可操心,只需读书,却还是不知满足,荒废课业。你可知今年的状头才是十九岁的少年啊!”
诚如谢道元所说,李氏并非一味盲目之人,但事已至此,再打骂又能如何?她心里一想,觉得丈夫既提到了新科状头,便正好将今天的见闻好好说说。
谢道元忍耐着听完,倒竟不知新科状头姚宜若,就是赵家姻亲的那个姚家的子弟。然而,他也并没过多在意,沉默了半晌,问道:
“阿颜,前时让你修书去沈家,与小妹交代芳儿之事,可送去了?有无回信?”
“送了送了,祸是我闯的,岂能让你善后?”李敬颜微嗔一笑,“芳儿既跟了来,我肯定会为她选一个好人家,让她风光出嫁,一应妆资都不必小妹再操心,小妹也同意了。”
谢道元这才脸色好些,“其实内宅家事都该是你做主,就如当年为渺儿选婿,他们如今夫妻和睦,都是你慧眼识人。只是昭清跟我提过,说沈家并非良配,我才与你商议。”
这话却让李氏一下笑了,挪到丈夫身前坐下,侧着脸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呢?”
过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儿孙都有三代人了,还见李氏这般打趣调皮的样儿,谢道元既一下窘迫起来,又忍不住泛起笑意,“我是说实话,找什么台阶啊!”
李氏轻轻一哼,白了他一眼:“除了儿子们长不长进,他们别的事你从不多问。可现在呢?竟然七拐八绕地提起大郎的婚事,还不是找台阶?终于心软了?发现大郎是个好孩子了?”
谢道元嘴巴一瘪,慢慢避开了眼神,“他还差得远呢!只是……”又轻咳了两声,“哎呀!我是想同你说正事!”
玩笑归玩笑,李氏也知丈夫不会无端白说一件事,便罢了,“你说,你说,我洗耳恭听!”
谢道元点点头,面色变得郑重起来,“自从赵家女儿做了女学士,这孩子的才识越发掩不住。我亲眼见,太子与她投缘,要加封她的官职,她竟能规劝,明其过失,有谏臣之风。那时我便有了一桩心事,想让你好好清算一下家资,包括扬州的祖业。”
果真是件极大的正事,李氏不由睁大了眼睛:“你是要为大郎下聘了?那你之前又让我不要急,还说什么怕不成了难堪,你到底怎样?”
面对李氏连串反问,谢道元倒真不是故意自作矛盾,拍了拍李氏的手,安抚着又道:“阿颜,你觉得陛下那般英明之人,会看不出你儿子的心思么?你儿子先为人家惊驾,宫宴时又那样回话,陛下必然早觉此事。”
“这和陛下知不知道有何关系?难道你还想求陛下赐婚?”李氏听得糊涂,不等丈夫说完便打断了。
谢道元顿了顿,面露肃容,“我亲见那孩子劝谏太子时,就是被陛下传召,同去的还有赵太傅。陛下未动声色看完,却说那孩子‘很该到朕家来’。我实在不敢深猜其中的意思,看赵太傅的神色,大约也是如此心情。”
李氏猛一下愣住了,“这……太子才十岁,何至于谈婚论嫁?还是说,陛下他自己……不会啊!若是这些意思,还叫你去干什么?只对赵太傅言明就是了。”
谢道元微微摇头:“所以,若真只是陛下那头的意思,我便也不会再去猜。然则,当此时,陛下将我与太傅唤到一处,可能也是知道两家儿女之事,是在有意提醒。”
听到此处,李氏虽还是不明,心中却觉阵阵寒意,“院子里没人,我都遣出去了,事关家门,非止外务,你不能瞒我啊!”
谢道元深吸了口气,直起腰背,信任地看着李氏:“赵太傅受封太傅时,赵家求亲之人不绝,这其中有寻常想要攀亲的,却也多有受人指使,故意造势之人。他们想把赵家置于火上,所以那时我才叫你别急。若真去了,赵太傅许与不许是一回事,恐怕更是落人口实,反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李氏有些听懂了,她毕竟是宗室郡主,自小是见识过官场的,“赵家才赦免回来就被陛下重用,难道之前贬官都是做给人看的?你和昭清两人成日劳心,难道是在帮陛下办什么大事么?连陛下也要费如此心力,那人究竟是谁?”
谢道元目光凝视,将李氏双手都紧紧握住,“你想芙蓉殿宫宴那日,是谁姗姗来迟?”
李氏倒吸了口凉气,脸色即白去一层,“露微这孩子太过突出,竟一下子卷到这样的事里。可我看大郎的情状,恐怕难等这件大事结束,难道就只能伤他的心么?”
谢道元神情坚定:“陛下封女官的旨意一下,赵家求亲的人就都散了,这恐怕也是陛下在维护赵家,也唯有陛下出手,才能让人捉摸不透。所以,我们本猜不透就更不要妄下决断,左右不论陛下那句话是何用意,我谢家和赵家都不能在此时结亲,否则必会被人视为结党,群起攻讦,令大局功亏一篑。”
李氏揪心不已:“陛下到底要如何才能动他呢?这个大局总得有个破局之处啊!我真怕迷局未破,孩子们先受到伤害啊!”
“是难,但不会太远。”
……
永兴坊紧邻皇城东侧,其间第一横街上坐落着坊内最大的一家宅邸,十九年前是雍王府,如今是楚王宅。漫长的岁月过去,仅仅是一字之差,宅邸的主人从未变过。
当此初春,清风日头虽都不算暖和,但一阵阵鸟啼早已惊破了重重深院的幽寂。一位紫衣女子站在高楼之上,蛾眉淡扫,双眸剪水,似是赏景,却已许久不曾挪动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