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拔步,不防身侧忽然出现一个小婢,谢探微竟没听见她来时的动静,愣了片刻才转动眼睛,却发现她手里呈送的一件薄氅,倒是自己昨夜随手放在卧房外间的。
可这小婢的面生,他不认得,也很清楚,露微与他一样不喜人多,能进卧房近身侍奉的,就只有雪信和丹渥二人。
“你是新来的?”他打量着,在脑中苦寻记忆,想她既能入内,便应该是露微提过的,却苦寻无果。
小婢倒是从容,抬眼回道:“奴婢宁婉,上月赵小郎来时,长公子在风亭见过奴婢的。只因夫人身边的雪信也受了伤,奴婢就暂代她几日。奴婢是扬州来的,长公子听不出奴婢的口音?”
谢探微倒记得赵澈来时有个小婢送了花鱼来,却终究对这张脸一无印象,但也不必追根究底了,于是应了一声,伸手去接氅衣,然而手没到,耳先听:
“敏识,做什么呢?”
他惊闻转身,一步跃上三阶,“微微!不是叫你好好等着么?”
露微自然是循声而来,含笑挑了挑眉,并不理他,只将目光放去宁婉脸上,见她低眉顺目,已不再作声,便对身后的丹渥递了眼色,将那件薄氅取了回来。
“我来问你冷不冷啊!怕你被风吹走了。”
谢探微听不出话外之音,只觉她才好些就调皮起来,无奈摇头,顺手提来氅衣想要为她披上,却又罢了,想起自己的氅衣于她过重过大,恐要压疼了她的伤处,“听话些,回房等着。”
露微抿唇一笑,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只叫他先去,缓缓作势转身,待他身影出了院门,仍在廊下站定,“宁婉,你过来。”
宁婉脚步虚浮,正是要溜开,闻声两肩一耸,脸上顿时褪了颜色,半晌方磨蹭前来:“夫人。”
露微却只是平和地看着她,问道:“你是何时进来取了长公子的氅衣的?”
宁婉颤声回道:“奴婢本守在外头,刚刚公子出来时,门开了半扇,正巧看到了,奴婢只是……”
并不等她解释,露微一笑打断:“多谢你,我却忘了提醒他,你的手脚倒是很轻,进来我都没听见。”
“奴婢怕吵着夫人静养。”
露微点点头,仍作浅笑,放了她去,这才转进了房中。丹渥扶她回到榻上,原最是少言寡语的一个人,此刻忽然说道:
“宁婉好奇怪,平素奴婢和雪信守门,不听传唤便不会进来,奴婢也说给她知道了,她难道是想偷东西?”
这话却让露微欣慰。丹渥比雪信还小数月,自幼被买卖流转,性子怯懦,到了她身边,也多是谨小慎微的样子。如今倒成长许多,虽说得不准,也算有了些眼力。
“她不会偷东西,她只是和她的主子一样,自作聪明。”
丹渥又疑又惊:“她的主子?她还有别的主子?!”
露微示以嘘声的动作,摇头一笑。
……
谢探微去到厢房,报知露微安好,赵维贞和赵启英夫妻又随来东院看了一回,见露微果真精神安泰,这才放心,一行人返回自家。谢道元和李氏亲送到门首,又命谢探微一路相送,这桩大事才算一时平稳了下来。
来去也近一个时辰,谢探微回到东院时,却见屋里并没清静,外间摆满了各样礼物,叶新萝正在内室同露微说着话,见他一脸疑惑地进来,忙起身行礼,道:
“原是宗亲们听闻了昨日大事,遣人送礼慰问,都是些补身的珍品。还有岐王妃、庆王妃、汝南王妃,是亲自来的,郡主正在花厅相陪。嘱咐不必夫人前去,只叫奴婢将东西送了来。”
谢探微虽没同宗室打过交道,但其中关系还是清楚的,见露微面含懵懂,便知她尚未捋清,一笑走去,揽扶着她道:
“岐王是先帝次子,庆王是五皇子,都是今上的胞弟。汝南王则是先帝堂侄,与岐庆二王同辈。因母亲与先帝是堂兄妹,他们便都称一声姑母。可明白了?”
露微成婚近两月,只知谢探微的外祖父,也就是李氏的父亲老忠王,是高宗皇帝的嫡亲兄长,因有大功于社稷,一生备受恩荣,在宗亲中极具威望。
李氏是忠王独生之女,自出生起就封了郡主,而本朝亲王女皆只封县主。开和初年,忠王去世,李氏虽无兄弟扶持,却也承继了父亲的声望,颇受礼遇。
至于其他宗亲,露微一无了解,只是如今看来想来,才算真正明白,李氏身份之贵重,可是说是宗亲领袖了。
“嗯,只是你们家这些亲戚,我怕是一辈子也认不完的。”她向谢探微点了头,又看了看叶氏,“不如写下来我背一背?”
叶新萝与谢探微都一时笑出声来,叶氏言道:“夫人年小,时日一长还有什么怕的?就是郡主当年未出阁时,老王妃教导,郡主亦是缠绕不清,直到有了大娘子,才慢慢好了。”
露微干涩一笑,心里想起来的还是父亲赵维贞说的一句话,谢家人事复杂,“我不怕。”
叶氏见露微开解,事务也已完毕,便不再多说,告退离去。谢探微等她出门,便叫人将外间礼物收了下去,仍陪伴露微左右,这才又说道:
“等你伤好之后,我们就回你家去住。”
露微方才不见他作声,原来又是旧话重提,一笑,“回我家,你不怕阿耶天天训你?”
谢探微倒也蹙眉一想,却道:“泰山之下,甘为鸟卵,你上次不还说泰山会重重有赏吗?想来不会训我。”
他倒是会傍人门户,拾人口舌,露微倒不能反唇了,白了他一眼,仍歪回枕上拣了书看,“那你自己去游泰山吧。”
谢探微见她动作略大,忙又陪笑附上来,在她身侧扶持,柔声哄道:“微微,我只是不想你烦那些外务,反正我也不认识。”
露微侧脸望他,忽然举书敲了下他的脑袋:“那就留下来,一起认识认识。”
……
第二日,不想杨淑贤也来探望,身畔还牵着赵澈,乔晴霞也随了赵澈而来。她们自不同那些贵客远亲,倒是让露微宽心。最可喜,乔氏竟买了萧家馄饨来,她都有数月不吃了。
谢探微见她们在内室热闹,自己便回避出来去了亭上等候,心里只想一件事。便是他才知露微也有偏爱的饮食,而这驰名咸京的萧家馄饨,其实就是甘州的馄饨饼,也是他自小最爱。
“长公子不若去书房稍歇用些茶点,夫人她们恐还要许久呢。”
他正想从前疏忽,以后要怎么安排露微的饮食,却不意又见昨日送衣的小婢拾级而上,也来至亭中。
“是夫人叫你过来传话的?”他这回知道这小婢是替雪信代职的了。
宁婉却是一笑,绕过几案,近至他身侧,才道:“夫人母家来人,不用夫人提点,奴婢也是知道的。长公子不常在家,夫人忽然出了这样的大事,公子心中必然愧疚,奴婢是想来劝劝公子的。”
情理倒是充分,只是谢探微瞧她举动神态,忽觉哪里不对,又描摹不出,站了起来,向亭外一指:“我不用你在这里,你去备着夫人传唤就是。”
宁婉神色僵了僵,仍未挪步,又道:“奴婢从前只做些洒扫的事,手脚粗笨,从未近身侍奉过主子,所以夫人怕是不喜,只让奴婢守在外头,夫人不会用奴婢的。”
方才尚算词句恳切,这下却偏远了,谢探微瞬间醒过神来,想露微何尝是刻薄待下的人,只怕也同他一样,根本不熟悉这个小婢,于是不由生出些恼怒,但才要开口,叶新萝忽至,一面上阶就将他的话说了出来:
“你倒敢说!公子不知,就当没人知道了?!亏得是夫人赞你聪慧,我才叫你替几日差,你竟敢在公子面前狐媚弄舌?!”
自叶氏出声,宁婉便已腿软不支,此刻早已瘫倒在地,求告也不敢,满脸惨白。
叶氏原只是奉了李氏之命,这些时日常来照应,谁知才进院门,一抬眼就瞧见亭上奴婢作态。以她的年资眼力,不必听音便知长短,当即就赶了过来。
谢探微见状,半懂不懂,问道:“叶娘,她到底是谁啊?微微难道有什么事瞒我?”
叶氏便暂收了怒目,向他一叹,先将宁婉如何代职之事说了,“是奴婢不当心,不想我们府里还有这种人!不过大郎啊,你也是要长些心眼,她这般献媚,你还看不出?若叫夫人瞧见,岂不生你的气?再叫家翁知道又怎么办?”
谢探微先只恼她敢说露微闲言,这才恍然明白还有这一层意思,又怒又愧,“赶了她走!”说完,甩袖而去。
叶氏望着又作一叹,想谢探微果是心性朴直,难免后知后觉,叫小人钻空。只是她也知,宁婉是扬州带来的,怎会不知谢家的家风,岂有妾婢惑主的事?但有子弟敢行此事,发落妾婢还是常事,那历代家主就先将子弟逐出门外了。实在也是不可思议!
……
露微知晓宁婉之事,正是此日傍晚,刚刚作别了淑贤等人。除了是谢探微主动交代,也从李氏那处听到了消息,宁婉已被看押,不日就要遣返扬州。
她自然是惊讶的,但也只是为李氏迅速的处分,更为宁婉的急功近利――她本以为,宁婉既是受命而来,先前送鱼送衣的都应只是铺垫。况且她已防备,不过是因宁婉毕竟尚无大错,又是扬州家奴,被李氏安排在东院。若无故遣走,难免惊动李氏过问,落到旁人口中,便又是她刻薄多事,辜负李氏心意了。
所以,她已如此留了余地给宁婉,宁婉和其主人何不从长计议?竟却是如此直白表意,又在那不背人的高处,即使今天不遇叶娘,也是为期不远。那么,究竟是宁婉自负,还是主人计左?
思量至此,露微宁愿相信是自己高看了那蠢货。
“微微?”
自将事情说了,谢探微便同当真犯了错般静立一旁,久不见她发落,又看不懂她平静的神色,难免心中忐忑。可不意,她竟很快应了,还抬头一笑:
“我没有生气。”
谢探微却松不下气,反又倒吸了口气,终究不堪分辨她的心意,屈膝蹲在了她的身前,问道:“阿h说那样的话,你不生气,如今又……你若不是忍着,便是不在意我了?”
他仰着面孔一片虔诚,出口之言却是一派稚气的傲慢,露微听得一愣,旋即笑出声来,两肩颤抖,不由扯得背后隐痛,皱起眉来。
谢探微才急了,忙将她扶稳,气息微促,又不忍地问道:“微微,你到底在想什么?成婚以来,我常常会想,我不在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什么。明明风雨已霁,我反而患得患失,从前就算许久不见你,也不会如此。”
露微再无心取笑,却是为他这番心声忽觉心疼,“谢敏识,如今这般,是否就是你从前想要的?风雨已过,高堂俱在,兄弟无故,天伦相依。”
谢探微笃然点头,很快又摇了头:“我还要你平安无恙。是因为你才会有这些,没有你,便是有这些,想来也无味。”
露微舒气一笑,倚进他怀里,“那我就替你守着吧。”
“替我?”谢探微一蹙眉,轻轻捧正她的脸,见她双目盈盈,如春波软荡,不觉心中怜爱,“微微,你其实还是委屈的,对吗?你善待那宁婉,她却忘恩负义。”
露微轻声一笑,仍倚回他肩上,“我无委屈,我刚刚只是在想,母亲治家有方,但并不严刑立威。宁婉行为失当,若放在别家,也许就是棍棒加身,要了命也未可知。”
李氏慈悲,谢探微自然深知,一时便再无疑心。但转一回味,倒想起个“严刑立威”的典故来,笑道:
“我初见你,你与我唇枪舌剑,就说金吾执法为立威,不能令你信服。看来,你那时便已想好了要如何替我理家了。”
露微轻哼了声:“少自作多情了,我那时就是看你没有陆冬至聒噪,诓你一把罢了!”
“那我也不亏,你诓了我三月俸钱,然后赔上了自己。”
第68章 明来
◎人心不须十分恶,便可百倍薄。◎
静养过数日,露微右臂已能如常活动,便劝了谢探微入宫谢恩复职。只是临去前,谢探微倒先被晏令白唤去了一回,原以为是惊马之事有了着落,不料,却是件大喜事:
杨司业同意了陆冬至的求亲,不要他入赘,也不要他另备聘财,竟早是默认了那把短刀为聘,只需要晏令白作为尊长与杨家堂堂正正过了六礼便可。
晏令白叫谢探微前去,便是因他只与冬至商议了,却一无透露给自己,忽见杨君游登门传话,难免吃了一惊。可谢探微也没想到杨家能如此痛快,他与露微为冬至准备的聘礼还没理完。
等谢探微将喜讯带到露微跟前,二人竟比自己成婚还激动。说到冬至如何反应,先吓得不行,躲在房里,被谢探微和崔为合力拖出来,险将门板拆了。好不容易抬了头,又被晏令白拉去审问,竟听他说是因饼Z结缘,把众人笑得个个捧腹。
总之,陆冬至虽然没有父母,却一直都是有家的。
……
夫妻一夜兴奋少眠,露微次日醒来,枕边人早已上职去了,留下许多叮嘱,叫雪信丹渥在耳边好一通念叨。但她不过听个音,既有此大喜,自是要去杨家走一趟的。
然而,并不及她更衣理妆,李氏忽然降临了东院,一道同来的,还有谢探渺。见母女面容都还和煦,应是探望之意,但她也不免留心,想谢探微昨天来往将军府不是秘事,淑贤婚姻已定的消息大概也已传到了谢家。
可令她意外的却是,在问过她的伤势之后,李氏将话端转到了宁婉的事上,说宁婉今早已被遣送上路。此事结果日前早定,她从知晓时便是不打算置喙的,如今却不得不回应了。
“内政人事本就是母亲做主,竟劳烦母亲亲自来说,倒是露微的不是了。”她这话有一半时都是瞧着谢探渺说的,倒见长姊平静,便浅浅一笑。
李氏摇了摇头,将她双手牵住,怜恤地道:“你尚未过来时,我便知你省事,大郎也不喜人多,所以这院中不过安排了十数个洒扫帮杂的婢仆,只为叫你们自在。只是不想人数已这样少,还免不得心思旁杂的,是我叫你受委屈了。”
自谢家来求亲那日,李氏亲到闺房看她,说了那番肺腑之言,再到这一二月间的见闻,她对李氏实则一直是受宠若惊到有些不敢过于亲近的心态。也会因此偶然对比从前华氏的作为,更觉无措,思之报答,也好像无力。
“我都还不大认识她呢,母亲便替我发落了,又何来委屈?”她只有回以不是实话的实话,干涩一笑。
“快别这么说,若要等你为这种婢子生气,那就不是在谢家了。”谢探渺寻到了插话的机会,笑意自嘴角熟练地衔来,精致流转的目光波动出款款的恳切:
“只是你啊,一味坦直,却不是理家的道理。你能三言两语解了大郎的军务之难,怎么倒轻视身边人的约束呢?便知凡事由小见大,那你也该先知细微,方能见大,不是吗?”
她似不着痕迹的含沙射影,引经据典说得颇是堂皇而体面,露微倒是有些佩服。那么,便继续坦直就是了,于是笑道:
“我虽是理家极早,可我家人事简单,便难免学得本领单薄了些。所以后来遇人不淑,也早出过这桩秦女窥人,攀花趁蝶的孽债。只是我如今寒灰重燃,不仅母亲待我慈甚所生,就连长姊也与我推心置腹,我便又不免怠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