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沐芳不意母亲说到自己身上,脸色飘红,道:“他在吏部职上,哪里有空陪我出远门?阿娘别取笑了!”
谢氏却是真心话。她虽尚未见过杨君游,但对未来东床的出身履历早已清楚,等婚礼之后便也算半个沈家人了,而沈家往上三代都没出过进士,就更莫说是京官,她早想好了是要请这女婿回去给她长长脸的。便说道:
“那吏部还不是你舅舅的管辖?便是告个假又如何?”哼笑了声,又道:“现成的例子,你表姊一家就是为兄弟婚事进京,那徐枕山原就在扬州任上,到了岳父跟前,还不是说留下就留下了?未必你舅舅厚此薄彼,只疼亲女儿?要是你表姊再敢从中作梗,娘为了你,也不是不敢当面教训她。”
沈沐芳看母亲竟认真了,想起刚答应了露微要劝母亲宽心往事,便忙拦劝道:
“此事我清楚,徐姊夫留京待职,那是陛下看他履历考绩很好,特别恩赐的。舅舅是怎样的人还要女儿告诉娘?娘可不能在这种大事上糊涂啊!”
谢氏原是说得高兴起来,一时有些话赶话,未必真要做什么,遂是一叹,点了头,但正要开口,忽见门外小婢进来报道:
“太夫人,兰娘子来请安了。”
……
东院客堂之上,露微已端坐有时,目光垂向跪在地上的人,两手交握腹前,时随神情微动而暗暗捏紧,又过良晌,终于启齿:
“宁英,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下跪之人正是谢二郎的近身随从,自被允许进门,他只是说了几句话,久不闻露微示下,便一直纹丝不动地趴着,此刻才瑟瑟缩缩地抬头,喉中咽了又咽,道:
“因……因为夫人,夫人是个好人!”
露微除是知道二郎那些勾当,并不了解他身边的人事,而宁英突然示好,既不该是一个小奴的身份能做的,也不该是二郎的近侍能做出的。况且,二郎上午那番态度之谜还不曾得解。
“我好?你主子就不好么?”露微虽百般狐疑,但想来二郎的行事秘密,宁英定是一清二楚,姑且先作试探。
宁英白着脸色,咬着嘴唇,竟忽一下磕了个响头:“小奴只有婉儿一个妹妹!”
语音未落,他即调头跑走了,露微未及反应,起身一顿,缓缓才站直。雪信和丹渥各在一边随侍,此刻不免近前相扶,互交目色,都是心中有底。
雪信道:“夫人可信他说的话?”
露微这才将目光自门外收回,深吸了口气,手虽垂下,又不觉攥紧,“他最后这句,倒是可信。”
宁婉被发现异心之时,正是雪信受伤,丹渥单独侍奉露微的那几日,她最是清明内情,接着反问道:“宁婉已被郡主遣回了扬州,连打骂也没有,并不算什么严惩,这宁英还想怎么样?”
露微望着她摇了摇头:“处分宁婉的是郡主,可指教宁婉行事的却是那位二公子。”
丹渥听来蹙眉,似懂非懂,不及再言,已见露微取了搭在坐榻上的氅衣为雪信披上,道:“你悄悄去探一探,二公子现在可回来没有,尽量快些。”
雪信并不知露微要做什么,只是即刻出了门。丹渥见状,一时也无从问起了,扶着露微道:
“夫人回房歇着吧,脚上该涂药了,一日两次,长公子交代了奴婢不能忘记的。”
露微按住她的手,仍一摇头:“少一次我不会告诉他的,或许稍待我还要出门。”
“去哪里?见二公子?”
……
徐枕山留京待职,现下正经历本岁考官,最终结果还要等到正月前后才能落定。故而比起先前,他如今是不大出门,两耳少听窗外事。
这日因姑母提前抵京,他不得不迎接陪宴,至散宴回来,夫妻携了儿女刚进院门,却见谢探渺瞬间摆下脸色,径自回了寝房。他自然想要追问,奈何儿女亲见,两张小脸已生疑惑,为维护为掩饰,只好先将孩子送回了廊屋,直至亲自哄睡才算放心。
可正当他就去一问究竟时,行至廊下,却忽见一人自房门出来,看其背影不大认识,但肯定不是西院之人。又观望片时,方转步入内,见谢探渺就坐在外间榻上,便道:
“才是谁来了?”
谢探渺略抬了一眼,脸色之差比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道:“半日都不见二郎,就叫宁英过来问问,怕他再有什么闪失祸事,更叫家中不喜了。”
徐枕山自然知道二郎不曾露面宴席,也听惯了谢探渺这幅阴阳怪气的腔调,可他只是更加迷惑:“我能不认识宁英?是才出去的那个女子,是谁?”
谢探渺却莫名哼了声,道:“徐若谷,你还不知道吧,你如今尚未得官,就已经惹人闲言了,说你是沾了岳父的光。”
徐枕山待职的这半载,除了侍奉岳父朝参出入,并没有太多交际,便是见过些朝中清贵,也都是岳父的僚属之类,倒实在不知所谓闲言从何而来。但转念一想,官场人心,拜高踩低都不是常态,便也不甚在意,只道:
“当年你嫁给我,便有人说是我家攀龙附凤,如今不过换个场合,清者自清,不必理会。”走近几步,又问:“你就是为这个不开心?几时听说的?该早些告诉我。”
谢探渺一看他懵然无知的样子,只觉头昏脑涨,越发心烦,不欲再费口舌,“我累了,要去睡睡。”
徐枕山见状,认定她就是为此气郁,一时生出愧疚,也不忍再言。然而,还不及夫妻二人转入内室,只听外头一声通报:
“阿郎、夫人,大夫人来了。”
这个家里的“大夫人”自然只有东院那位赵学士,可她从未主动来过,偏是今日,偏是此时。
“快请进来。”
谢探渺迟疑间,徐枕山已回了话。客人顷刻间便来至夫妻面前,霜白氅衣,微红面颊,眼中满含笑意:
“姊夫也在。”说着欠身致礼,这才将眼睛转向谢探渺,“今日姑母和沈家的亲眷们已到,我是有些内政要向长姊请教,不知来得是不是时候?”
谢探渺本是心中无底,这时听她话中有话,眉眼神情皆带刻意,不禁一阵暗惊。犹豫的工夫,又听徐枕山笑道:
“这话说得见外,我原就该去书房的,你们说话便是。”
女眷相聚,不论何事,他都是要避让的。又想着谢探渺对露微颇有微词,素不亲近,倒是露微愿意走动,正好是增进关系的机会。于是说完再不迟延,向谢探渺示意一眼,转身出了门。
露微的目光随送到房门,回过首时,已是另番面色:“长姊,我们好好谈谈吧。”
谢探渺只觉心气不自禁地游离起来,慌也不是,怕也并非,心虚亦无从说起,“谈什么?”暗舒了口气,又道:“难道是你,不想和我做戏了么?”
惊人的字眼未曾激起露微心中一丝波澜,微有一顿的目光也只是携出了她心底预备好的了然,“长姊与我往无宿仇,原就不该矫言伪行,奈何,是长姊先不肯真心相待。”
谢探渺渐渐蹙紧眉头,似忽然不认得眼前人了,半晌方道:“我并没有对你做过什么,你如此受宠,谁又能动摇你分毫?”
露微垂目一笑:“这话应该换个说法――你并没有对我做成过什么。”向她略近了几步,又道:
“长姊,以你的出身教养,从前一定不是这样的。只不过,邪秽在身,怨之所构――你可想过,其实你听闻的,听信的,都不过只是一团污秽?”
谢探渺不料露微竟是这样的“不愿做戏”,额上不由冒出细汗,心内狂跳,乱了阵脚:
“我从前如何,还轮不到你来指教!若说这个家中有邪秽,那也只能是你!自从你嫁给大郎,父亲母亲事事以你为上,就连你勾连前夫家人也能无视……”
“这些话,长姊尽管到父亲母亲跟前去说,何必积想在心,做此无用的发泄?!”她虽语出凌厉,却反显外强中干之相,露微迅速打断,目光狠狠瞪去:
“长姊种种作为,桩桩心思,根源不过就在二郎!但你可知,二郎最初是因何被父亲禁足,他心里又究竟是怎样看待他的亲兄长的?他的那些龌龊勾当,父亲母亲和大郎都不知晓――我若不想隐瞒,他早就没有机会在长姊身边挑拨了!”
这番话于此刻的谢探渺来说,就像是佶屈聱牙的远古语言,隐隐已觉其意深不见底,却只能回旋耳畔难以入心,无法理解。她猛一跌步,瘫软在身后坐榻之上,突兀地喘起粗气:
“什么意思?你说的――是什么?!”
露微自是要给她解释的,只是见她前后落差至此,忽然感慨,为何就到了这一步?可见人情多玄,世路多诈,不需高台庙堂,只一方深宅厅堂便是五脏俱全。
露微终于将事情尽诉于谢探渺。窗外的岁暮之风时能带来摧折枯枝的脆响,似与故事击节相和,却只徒然讽刺。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谢探渺紧随自己话音之后的反问,倒是略让露微感到惊讶,顿了顿,一笑回应:
“长姊果然只是二郎一人的长姊了。你怎么就想不到,大郎自小离家,心里是多么渴望父慈母爱,兄友弟恭呢?这些对你们来说平常不过的事,他已经彻底错过了,如今再弥补也只是有迹可循的补丁,人此一世而已啊。”
谢探渺抿紧了嘴唇,浑身亦忽而瑟缩。
“就这样吧,长姊继续看护好二郎,我就继续为大郎粉饰升平。只是长姊千万不要对我今日所言掉以轻心,这不是威胁,是我最后的诚意――今后,以和为贵,便是。”
第84章 犹温
◎我为他事事筹谋,他亦为我件件经心◎
东院有主半载以来,从未在任何堂阁特意设席待客。这日却很不同,露微晨起便叫将客堂之后的一处暖阁布置起来,说是请了沈家的几位平辈内眷前来消遣闲谈。
众婢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准备妥当,露微便携雪信先入了阁中等候,留了丹渥在一门之隔的堂屋迎客。果然不消片时,沈沐芳的脚步便轻快而至。
与她自门下前后转来的还有一个温柔的身影,见她只是与主人亲热携手,却并不见礼,抿唇一笑,倒是甚为端方地欠身一拜,唤了声“表嫂万福”。
然而,露微并非到这时才瞧见此人,只是淡淡扫去目光,道:“你的名字叫浴兰,我以后就叫你兰儿吧。”
沈浴兰含蓄半垂的眼帘忽一抬,衔在嘴角的笑意便去了几分,但很快道:“是,在家时,母亲也是这么唤我的。”
露微略一点头,眼睛转与沈沐芳对视,将她送到了左席落座,口中道:“虽说你们唤我为嫂,但算起来,芳儿还比我年长一岁。”回身向沈浴兰一笑,又道:
“兰儿,你只比芳儿大两个月吧?”
沈浴兰仍独立在离门不远处,见此状,听此言,残存的一丝笑早已僵住,一个“是”字咬在齿间,再难像先前般滑出嘴巴。
露微将她细微的态度尽收眼底,只径自回到主位,端茶抿了口,细细品味,这才又道:
“你家两位嫂子想是有事耽搁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正宴,兰儿何必一定要站着等呢?倒显得我招待不周了。”
“是啊兰姊,你怎么还站着?”姊妹虽是一路同来,但沈沐芳自踏入东院,便着意快了庶姊两步,此刻偏过头去打量,语气如同恍然才知一般,“我不是同你说了?表嫂这个人,只要你真心相待,根本无需在意这些虚礼。”
沈浴兰自然知晓今日受邀的只是沈家姑嫂,进门初见也是左右各摆了两个席位,可露微对待她们姊妹的区别越发明显,也实在令她迷惑,迟疑半晌,终究颔首,坐到了沈沐芳一侧。
沈沐芳含笑看她一眼,复转向露微:“表嫂不知,我这阿姊自小乖巧娴静,莫说是人前知礼,就是背着人时,也是心思特别。”
“哦?这话怎么说?”露微蹙眉问道,眼睛仍看着沈浴兰,“什么叫心思特别?”
沈浴兰心情未定,忽听妹妹语出莫名,不觉一惊,身子打了个颤,忙道:“小妹说什么呢?”
沈沐芳却不再言,只听露微紧接着道:“兰儿可是冷了?”遂对一旁侍立的雪信道:“快,去取只手熏给兰娘子暖着。”
“我,我不……”沈浴兰的脸色愈发起伏,但见雪信顷刻就呈上一方手熏,也只得双手承接,“多谢表……”然而,却是触手一凉,这手熏还不及她掌心温热。
“是凉了?”
当愤然和惶然同时于沈浴兰的心底激起,露微只是轻巧启唇,适时地,按部就班地,掐断了她的一切幻想。她仓促地抬起圆睁的眼睛,却见上座之人皆对她目光咄咄,一时心口如堵,再也无言。
露微见之一笑,将此精心编造的哑谜终结:“凉就凉了吧,反正你也不怕冷。前日才到咸京,就喜欢府里各处闲逛,前庭的偏厅,西院的正房,难为你倒很能认路。”
一语未了,沈浴兰手中的手熏已滚落在地,铜制的炉身和炉盖撞得叮当散开,却一无炭块炭灰洒出。短促的气息一顿一顿地从她咽喉中冒出,她终于不支,扑倒在几案上,半晌才僵硬地转动了眼珠:
“是……是表姊说的?”
“你还敢问!”却是沈沐芳先愤然起身,怒指就道:“我真没想到,你从小到大的静默谦顺都是假的,竟不知还做过多少这样的腌H事!你明知沈家与表姊有隙,还去她面前搬弄口舌,诋毁表嫂,你究竟是何居心啊?!”
沈沐芳自有一派飞扬直率,但露微与她交心以来,已再没见过她如此,心知她是对自己怀愧,又别有心痛,不免上前拦劝,将她搀到了一旁。然则细论此事也颇稀奇,还是仰赖宁英突然的投诚。
沈家人抵京那日,因二郎未曾出现,谢探渺便叫了宁英前去询问,可话到一半却见沈浴兰忽然到访。宁英虽回避,留步廊下也听到了一些言辞,沈浴兰竟是偷听了露微和沈沐芳在偏厅的谈话,专程去告状的。
这番谈话不过是露微想弄清暖阁的情形,最终也只是想彼此相安,但沈浴兰却是故意断章摘句,火上浇油。露微惊悉之下,不敢赌谢探渺尚存一念善意,便才破釜沉舟去了西院一趟。
谢探渺算是稳住了,可沈家出了如此奸邪,露微又深知沈家家事复杂,便将此事告诉了沈沐芳,与她共谋。沈沐芳果然不知自己长姊有两幅面孔,终究与露微定了今日请君入瓮之计。
“青蝇虽可染白,奈何天不容伪,你实在不必追究是谁出卖了你。”露微含笑轻叹,走到了沈浴兰的案前,俯面凌视,“只是我也想求解,我与你素昧平生,该无冤仇,你究竟所图为何?”
沈浴兰缓缓撑起身躯,竟一轻嗤:“见到你之前,我以为表姊就是这世上最娇贵的明珠。可那日的情形,外人若见了,肯定会以为你才是这家的亲女儿,长辈们众星拱月一般。我与你是无仇怨,可看表姊百般不甘,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机会。”
她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却将眼睛看向了后头的沈沐芳,“你虽是嫡女,可我也是父亲的女儿,也姓沈,和你一样善琴知音,你会的我都会,你懂的我也懂,凭什么你能嫁到京师,我就只配一辈子留在苏州,嫁给一个毫无功名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