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沐芳听来更添惊怒,冲上前道:“就为梁家的亲事?!你不愿意,难道阿娘还能逼迫你不成?你不愿意,难道就不能正大光明说出来?”
“那是你的阿娘,只会为你考虑!若她有心,当初怎么不让我与你一道上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娘原还没下决心,就是你说梁家千好万好,如此,不如你和我换了?!”
“沈浴兰,你无耻!”
露微却并不知这番内情,一时不好评判,眼见她姊妹二人的情状愈发激烈,只好先将沈沐芳紧紧拽住,另道:“你的婚事不遂,挑拨我的是非又有何用?”
沈浴兰仍是理直气壮:“未必有十分用,但有一分,也是我为自己争来的命!所有人都向着你,独我去贴心帮表姊,她定会感恩,或至于助我另选夫家也未可知。”冷笑一声,却又道:
“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赵家的亲生女儿,连庶出都不是,可你却能嫁到谢家这样的门第,还受尽宠爱,定是很有些手段,我又怎能不以你为典范?”
对于自己的身世,露微早就无所避讳了,但听她如此解读,也确实有些惊讶。正是一时松懈,不料沈沐芳竟就一步跨去,扬起手就给了沈浴兰一个耳光:
“庶出是你的命,受尽宠爱便是表嫂的命,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是嫡出,也不配过这样的好日子!”
露微闭目不忍,再三将她拉了回来,命雪信仔细看护,自己挡去了她们中间,开口之前,先是长长一叹:
“你既知晓我的前事,怎么不想,我若真是手段狠厉,当初又怎会为人休弃?不过这样一看,我也真算是命好的――各人各心,无可强求,你偏要这般想,我也没办法。”
沈浴兰脸颊凸起的掌印将她反衬得几分倔强,而其目光悻悻,又分明夹带了些许失意,“你若没有手段,怎么我才行此事就为你所知?恐怕表姊也被你降服了吧?你想要怎么处置我?”
露微盯着她看了半晌,道:“先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初嫁的那户人家,也有一个庶女,她母亲难产而亡,是我将她养到了两岁,给她取了名字叫‘泽兰’,平素就唤她‘兰儿’。”
沈浴兰眉心微微蹙起,意识到了什么。
露微见状,了然一笑:“‘兰’字,写在纸上,字形方正而对称,念在口中,音调清润而悦耳,最是字的意思,高洁雅正,花中君子。无论怎么看待,它都是一个绝好的字,而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我听芳儿说过,正是你的嫡母。所以,我很能体会姑母对你的心思,就如我对我的泽兰一般。”
“一个名字能代表什么?”
露微摇了摇头:“浴兰汤兮沐芳,你们姊妹的名字都在这一句诗里,无论如何都能证明,姑母身为嫡母,是承认你的。你怨她没让你随芳儿一道进京,或许是她偏私,但你母亲分享了她的夫君,她也完全是可以加恨于你的。可她只是偏袒她的亲生女儿,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况且,真是一点也瞧不上你,又何必此次带你进京?不就是因为,她一直将你当做家人么?”
沈浴兰陷入静默,一双圆睁的眼睛仍直直盯着露微,良晌道:“所以,你究竟要如何发落我呢?”
露微却似随意般环视了阁中一圈,道:“你道我因何以聚会之名邀你来此?何不就叫芳儿一起去你房中呢?只因,你下榻的院子与姑母,与两房兄嫂不过一墙之隔,而我却并不想惊动任何人,此事止于此地,你一踏出去,便成前尘。”
沈浴兰终于藏不住心中早存的疑惑,颤抖着强自站起身,问道:“为何这般好心?难道是你欲擒故纵的手段?”
露微正转向上席位置,闻言顿步,回首一*笑:“我有一念之仁,想换你洒心更始,如何想,在你。只是你也说了,你表姊已为我降服,你已经没有胜算了。”
沈浴兰浑身百骸忽而一松,脸色层层白去,连那暴起的掌印也迅速失了颜色,终究不能再言。
……
谢探微休沐归来,正逢丹渥在榻前为露微双足上药,洗了手要去替换丹渥,眼睛一瞥,倒觉露微脸色不好,对他的笑里也透着疲惫,“生病了?”他三两步走去将人揽过,以额触试她身体温度,倒是平常,“昨晚没睡好?”
他言辞举动不留间隙,露微都无从开口,一笑摇头,将丹渥遣了下去,方小声道:“都不是,就是癸水来了,懒得动弹。”
谢探微略松了口气,只是成婚也有半载,之前还不曾见她因此显露病容,想了想,将右手抚向她小腹,道:“疼吗?说实话。”
露微一愣,倒新奇这人竟然知道些事,缓而点了头:“你从哪里听说的?起初是有些,现在好多了。”
“我又不是真的痴儿,叫你说多了,就真是了不成?”他无奈一叹,替她将周身的被子掖紧了些,又问:“没骗我?”
露微又笃定点头,眼珠一转,伸了伸还露在被子外头的一只脚:“你不是要替我抹药么?干正事吧。”
谢探微当真一时忘干净了,这才恍然,将人靠回枕上,拿了药罐坐去了她脚侧。药罐中的膏体已消耗大半,可患处还是明显泛红,也不见比上回好。
“果然还是不能只抹药,但是,你现在应该不能随便吃药,只能等两日了。”
忽听他没来由的一句,露微不解,问道:“你说什么?”
谢探微抬起头来,解释道:“你冻伤之初未及治疗才至成了顽疾,我不想年年冬天见你如此,昨日趁空便想去太医署问一问陈医令。出卫署门时先遇上阿父,他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甘州冬季漫长,严寒冰冻远非咸京可比,每年也多有军士冻伤腿脚,军中医官便走访求教当地百姓,研究出一个药方,配合外用的膏药,多数都能治好。之后,我便写了方子拿给陈医令看,他也说好,我出宫时就先去医馆买了药,进房前已叫雪信拿去熬煎了。”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唯有他们夫妻知晓,去岁被父亲接回赵家时,露微都没特意说过,不料竟被这人说到了晏令白跟前,若再为李氏发觉,岂不更加兴师动众?
然而,实在也不能怪他,只好问道:“那阿父听你说了,是什么态度?”
谢探微回忆了下,道:“他很着急,我还没说完,就追问我你如何,影不影响走路,又问我为什么不早些说,说去年在将军府时就该告诉他――微微,我发现,阿父越发成了你的阿父了,从前我受了伤,他都没这么紧张过。”
不知谢探微是否表述得夸张,露微忽而打了个冷颤,心里便起了一阵酥麻,又一直泛到肌肤之上,激起了一片鸡皮。
谢探微只见她发抖,便想她是身体不适,忙又丢开药罐,挪到她身前:“可是冷?还是疼?”
露微不知如何形容,才要摇头,倒见雪信端了一碗汤药进来。谢探微已不打算叫她吃了,便对雪信说道:
“夫人正在信期,怕是不宜乱吃药,去倒了吧,剩下的过几天再熬了来就是。”
露微原是要说此事无碍,只是被打了个岔,见雪信被这话难住,向自己投来示意的眼神,便对她一笑摇了摇头:“放下就是。”又对谢探微道:
“你回来可去见过姑母他们了?”
谢探微倒是早就听闻姑母提前到了,却不解她做什么此刻提起,道:“还没有,不急这一时吧?明日请母亲安时再一起便是了。”
露微将他往外推了一把:“现在就去,还是要我陪你去?”说着便作势下榻,自然立马被拦了回去。
谢探微再不理解,此刻也拿她无法,站起身理了理衣袍,“好好好,我现在就去,你别闹就行,这个时候最不能受寒了。”
露微抿笑点头,目送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雪信尚未离去,旁观至此,也不觉低头忍笑,道:
“长公子待夫人真好,也真是听话。”
露微自有拿捏这人的本事,笑而不言,先端起汤药饮下一口:“我若不这样,这药真是要倒掉了,岂不可惜?”
雪信抿唇点头,可不知想什么,顿了顿,又道:“夫人这次月信格外不舒服些,焉知不是为沈家那些事劳心所致,为什么就不能等明天再叫公子去见沈家人呢?”
露微垂目望向手中汤药,虽晾了一时,犹是温热,“我为他事事筹谋,他亦为我件件经心,如此已是最好了。”
第85章 寒颤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越是临近岁暮,晏令白的闲暇就越发少,但只要没有紧迫要事,他都会挤出空来回府,算来反比先前在家的时候多。只因,露微与淑贤办起的学堂渐成气候,金吾军中凡休沐的军士,或三五结伴,或独自慕名,每日都有人来听课。
此日归来,他仍像之前一样,静立于课堂院中的廊庑,向屋内观望。因天晴无风,颇有些小阳春的暖意,屋舍的窗子都是支开的,偶能见露微自窗边走过,他脸上便会浮现一丝淡笑。
“你现在,应该更能体会何为后悔了吧?”
忽有一个平静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却并不令他惊讶,亦不足以令他舍掉眼前风景而稍稍侧目,只道:“是,但如此‘后悔’的样子,也是我求之不得。”
“是么?我倒是时常在想,若容姊在天有灵,知此情形,会作何感想。”乔晴霞轻笑着,也将目光转去课堂窗下,“晏昭清,这么多年了,你梦到过她么?是美梦,还是噩梦?”
晏令白眉间轻轻拧起,却是道:“这孩子对我提过她母亲,因为敏识同她说起了甘州的事,敏识至今还记得容儿做的馄饨。”他忽然噎住一般,咽声半晌方继续:
“容儿从未给微微亲手做过馄饨,也不愿教她学马,这两样是我与她仅剩的关联了――我体会了,她恨我,深恶痛绝。”
乔晴霞先还担心露微是察觉了什么,可听完虽是有惊无险,却也再无嘲讽之心,眼中酸涩,心中酸痛:宋容精湛的马术就是晏令白亲授,而亲手所做的馄饨便是她的谢礼,二人正是由此生情。
“所以,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晏令白深深吸吐了口气,眉宇不曾松弛,“我可以为这孩子死,也绝不会与她相认,她现在想做什么我都会依从她,看她能笑一笑,高兴就好。”
他承诺便罢,却如赌咒般,叫乔晴霞有些摸不透,忖度着问道:“你到底是谢家寄父,于微微在名分上有限,她难道还能事事劳烦你?便是有些托付,又能是什么要紧事?何至于生死的。”
晏令白却一笑,呼出的气息又像是喟叹,终于转脸看向乔氏,并不再多言,“你去吧。”
……
时已晌午,课堂暂歇,露微正自饮茶,不意抬头间就望见了站在门下笑望的乔晴霞。她并不惊讶,同淑贤交代了一句,将乔氏携入了一侧廊屋。
“乔娘又来看我了,怎么不直接去谢家呢?”将军府开课以来,乔氏已着意来了两三回,露微虽然乐见,到底也有些奇怪,毕竟她也不像淑贤是日日都在的。
乔氏抚着她的鬓发笑笑,道:“平素无事也罢了,只是近来听闻谢家来了不少亲眷,我岂有频繁登门的道理?但却担心你不擅应对,恐要受委屈。如何?还周全得过来吧?”
乔娘待自己之心自不必说,谢家那些复杂的人事也已平息,她便只是一笑摇头,“我若不好,怎还能如此行动自由?都有母亲替我担待呢。”停了片刻,忽又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
“不过,乔娘似乎一直不大喜欢阿父,如今却常来将军府,可遇到阿父了?”
乔晴霞心知是她从前为防备露微与晏令白过于亲近,有过几次举动无状,淡笑道:“将军怎会和我这样的人计较呢?只怕早忘了。”却又不觉联想方才晏令白的言辞态度,道:
“我如今看来,将军他――没有妻儿,待你们倒是很好的。只是微微,你除了借这一个院子教课,还托了他什么大事么?”
露微不知这话从何而起,蹙眉问道:“没有啊,阿父同乔娘说了什么吗?”
乔晴霞其实也说不清具体缘故,想来自悔不该多这一句,到底罢了,“我只是想,将军也到了这儿孙绕膝的年岁,有你们时常陪伴,找些事做,他应该是很乐意的。”
露微这才一笑:“阿父是大将军,朝事军务,不遑启处,哪里能和寻常家翁一样?”
“是,也是。”乔晴霞唯余含笑点头。
……
是日,因赵维贞风寒未愈,不得侍驾,露微便独自去了东宫。虽不能授课,却为宽慰太子牵挂之意,也奉命督促太子勤于温习,要将前时布置的课业带回去。
李衡无一日怠惰,早将文章字帖都整理好了,只是询问了老师的病情,知晓并无大碍后,忽却将殿内侍奉的宫人都遣开了。露微少见他如此反常,却不及问,只听他道:
“阿姊,原来的扬州长史徐枕山,可是谢探微的姊夫?”
这个名字从太子嘴里说出来,真叫露微惊了一惊,想不到其中关联,忙问道:“正是啊,陛下恩赐他留京待职,今年考选尚未结束,他不曾得官,殿下是怎么知道他的?”
李衡挑眉一笑,颇有些得意,道:“我前日到紫宸殿请安,有司正好将岁考的奏章呈上来,父皇看过一遍,单点了徐枕山一人出来,说要抬他入门下省补给事中的缺!”
算来年关将至,不日是该出考官结果了,可这个小道消息,似乎并不是一个喜讯。思忖半晌,露微探问道:“殿下近日宫中行走,可遇见吴王没有?殿下与吴王的课业,谁佳?”
李衡不解露微因何偏转话题,挠了挠头,也如实道:“长兄自从拜了章圣直侍中为师,每日都在弘文馆听课。我也不知课业谁佳,但有几次同去国子监讲筵,博士问难五经,长兄多不能对,我却能答出一二。”
露微点点头,“臣知道了。”又道:“只是岁考是朝廷选官用人的大事,待有定论,自会公布,殿下不该留心存私,提前告知臣,以后再不可如此。”
只要是关于露微的事,李衡多数时候都没什么顾忌,此刻方觉有失,乖乖点头应了,停了片时却又怯声道:“还有一件事,无关朝廷,阿姊,我可以说么?”
露微原也不是要吓唬他,也不料他还有别的事,无奈一笑,和声说道:“殿下请讲,臣恭听就是。”
“就是去紫宸殿那天,我出宫时还遇着六郎了,同他玩了一会儿,又送他回了凝香殿,见了纪娘娘。”
直到听见最后三字之前,露微都只以为是一件闲谈趣事,“那纪美人都和殿下说了什么?”
李衡捧腮撑在案上,道:“娘娘问阿姊怎么没在我身边,我说太傅病了,阿姊侍疾不得来。她问候了几句,便叫人端了甜酪浆给我尝,说是她自己学着做的,竟比尚食局和典膳局做得都要好吃,我现在想来尚觉味道未散呢。”
露微听到此处,神色已沉下几分,又问:“臣两次见美人,也觉得她是个心灵手巧之人,除了甜酪浆,美人还有什么好手艺?”
李衡摇头,又嘻嘻一笑:“倒不知,只是我在吃,六郎也吵着要,娘娘却说他之前学的诗没背下来,罚他不许吃。他这样小,字还不认得几个就要背书,我不忍,可替他求了,娘娘也不宽他。我就问是哪首诗,娘娘便说是南朝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总共不过二十字,简单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