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不必太子话音落下,露微已在心中默念过这二十个字,良晌不再发言,原本交握于膝前的双手也于此间暗暗拧紧。
……
自露微主动登门,谢探渺多日都不曾回过神来,除了晨昏给父母请安,余时再不出门,连孩子们的事都不再像从前般计较,一应交付了徐枕山。徐枕山自能发觉异常,但也问不出长短。
这日午膳方罢,才遣侍娘将儿女带下,一回头又见谢探渺对着手中茶盏出了神,几步上前,摘出了她掌中茶盏,于案面“笃”地一放:“到底是怎样?你有什么事同我也不能说?”
谢探渺惊怔着抬起头,双唇抿磨,只伸手推开了他:“你操心你的考选吧,何苦来操心我呢?”
这几日他凡问起,谢探渺都是用考选来搪塞,他已经不想再听了,心一横,势必今日要了结此状,然而――忽听小婢禀报,“大夫人”来了。
因赵维贞抱病,露微这几日都在娘家,谢家父母也亲自去探望过,并没听闻她就回来了。夫妻相视一眼,虽仍和上回一样,是徐枕山先开口请人,但谢探渺却也随即起身,站到了前头:
“你,怎么回来了?”
露微进得门来,正抬眼间便听她试探的口气,了然一笑,还是不急不缓先将礼见了,方道:“家父的病原无大碍,我只是有些更要紧的事想告诉长姊――还有姊夫。”
徐枕山不防事关自己,还准备问候赵维贞几句便回避出去,“怎么了?是何要事?”
谢探渺毕竟心境不同,顿时有些紧张,又不敢叫徐枕山察觉,硬着头皮又朝露微走近了几步:“还是和姑母有关的事?上回还有什么没说清楚的么?”
她有意遮掩,目光竟似流露恳求之意,露微心中暗暗好笑,仍将目光看向徐枕山,作忖度状,故意又迟延了片时,见她脸色红白一阵,方慢慢开口:
“我才从宫里来,太子殿下同我说,陛下有意授姊夫门下省给事中的官职。如今岁考结果虽未颁布,但此事想来不虚。”
一语未了,谢探渺已长呼了口气,但她并不懂官场事,只疑惑露微为何专程来说此事,猜测不定,一时无言。徐枕山虽也不语,可神色已变得凝重起来。
露微观之,明白徐枕山是有所体察的,沉了沉心,道:“姊夫常在父亲身边侍应,想来心如明镜,我也就直言了。姊夫原本的扬州长史和给事中一样,都是正五品上的官职,看虽平调,却胜似升迁。更要紧的是,给事中说到底就是门下省长吏,左相章圣直的佐官,要侍奉左右,分判省事,听从他的调遣。所以,我急着先来告知姊夫,便是要姊夫心中有个准备。”
徐枕山深深颔首,眼里带出赞叹的目光,缓而一笑:“其实,父亲早与我谈过,虽陛下一时高兴赐我留京,但他是想叫我回扬州的,说要届时向陛下陈奏。可这样一来,陛下心意已定,我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况且,如今情形,我也不能离开了。”
谢道元的这番远见,露微倒是不知,但徐枕山如此通透明达,也着实是家门之幸,“朝事如棋,黑白同轨,心中清明醒觉,比什么都重要。”
徐枕山与露微彼此身份有限,素日并无机会多说什么,虽也见识过她的卓越才识,但今日更是切身体会,由不得越发敬佩,向露微拱手揖了一礼:“赵学士慧识绝人,徐枕山深为受教!”
露微自是一惊,连忙还礼,目光划过仍是面含云雾的谢探渺,暗作一笑,并不再多言,告辞离去。但,才至廊庑间,谢探渺却疾步追了上来,一声“露微”将她唤住。
这是露微没有料到的,回首抬眼,只试着道:“我说了,和为贵,便会守信,长姊还担心什么?”
谢探渺确似带着几分疑惑的神情,眉间轻拧,问道:“考选的事,父亲也必会告诉他的,你为何要特意先来?”
露微轻笑,这才将身子转正相对:“朝事诡谲,甚于家事。暗室欺心,昏昏默默,于家族而言,尚是败家散业之举,若是朝事不备,那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谢探渺沉默片时,却并未显出豁然面色,“就差这一时?”
她看似固执多问,露微忽却领会她是心有动摇,毕竟,是她主动追出来的,一笑,道:
“你若觉得我是多此一举,便是不差;你若认为是应该,我便是及时。人心何如,择之在人,长姊能体会否?”
说完,露微再不多留,终于离去。谢探渺却是驻足良久,脑中参禅一般,直到徐枕山又寻出来,为她披上了件氅衣:
“渺儿,你们又说了什么?”
她方缓缓收敛散碎的思绪,抬起头来:“中秋宫宴时,我见过那位章侍中的夫人,章侍中是陛下长子,吴王的老师吧?”
露微忽然带来的消息,牵涉了许多隐事,徐枕山原就是要等她回去再作详解的,倒不料她本知道一些,点了头:“章侍中与父亲,常有不和。”
谢探渺深深地吸了口气,廊下穿过的凛风已将她的面颊吹得冰僵,吸入的寒气也自鼻腔一线贯入五脏,叫她扎实打了个寒颤。
第86章 新春
◎鼓钟于宫,声闻于外◎
一排大小各异的十二生肖泥塑在妆台上列起队,纤细的指尖自它们头顶一一点过,周而复始,乐此不疲。铜镜里照出两个妙年小婢青春的面庞,各都垂目含笑。
“夫人,稍坐起来些吧,奴婢要给夫人挽髻了。”
露微已不知把这十二个小东西数过多少遍,脑袋枕在臂上,听这话才觉酸麻了,慢慢直起身,舒展了一番方好好端坐,“今天就是初五了,再有一天杨家就要来亲迎了。”
雪信一面为她分发挽髻,一面笑应:“是啊,日子过得真快,等沈娘子去了杨家,夫人倒少了个伴了。”
露微笑笑,从生肖队尾拿了小猪在掌中盘弄,“她说她要天天回来找我,不理她新婿,我倒看她是不是诓人。”忽想到了什么,敛了几分笑,问道:
“兰娘子的病可好了?断断续续也有一个月了。”
雪信丹渥皆知是何缘故,近来跟随露微去李氏处帮忙料理婚事,沈家女眷就独少了沈浴兰一人。雪信便道:
“她那里先说是水土不服,后来又说添了风寒,反正没听说她出来过。姑夫人一门心思在女儿婚事上,也不会细究她如何。”
丹渥点点头,也道:“就是叫她家两位嫂子看着些,并没别的。”
露微听来想来,既怜惜也无奈,便道:“雪信,你稍待避着些人,拿些吃用补品送去,顺便告诉她,小妹出嫁,长姊没道理不在,我不想后日见不着她。”
雪信自是应下,手中青丝正挽到最后一束,方才固定好,倒见帘幕一晃,谢探微忽从后头歪出张脸来,就道:
“长姊何曾病了?我才还见她在母亲那里呢。”
他不仅举动促狭,竟还断章摘句,胡乱解释,惹得雪信丹渥笑也不是,羞又难避,只好退守一旁。
露微也为他所惊,后怕不及,先遣了二人出去,白去一眼:
“已是新年了,又添一岁,你怎么还活回去了呢?”
谢探微倒就是听了只言片语一时惊怪,没在意别的,忙靠去她身侧坐下,赔笑又作揖:“赵学士这话,就当是新岁贺词,贺下官青春永驻。”
露微打量他这神态,应是没听清原话,放了心,也不禁好笑,用力拍了下他揖来的手,扭过脸不去理睬。谢探微早瞥见她嘴角漏出的一丝笑意,又见她妆粉未扫,乌云蓬松,却鼓着腮刻意作态,反愈发可爱,就如――她手上盘弄不歇的小猪。
“微微。”他忽然展臂抱她入怀,贴着耳鬓,温柔送声,“原谅我,好么?”又道:“你刚才没说长姊,那是谁呢?告诉我知道知道。”
露微虽不挣脱,却也不动,斜目瞧他半晌,轻哼了声:“是芳儿的长姊,也就是你的另一个表妹。”
“我还有表妹呢?”谢探微却完全无知,他见了沈家亲眷,也只知上有姑母,下有两个表弟,既没单独见女眷,也没问过。
露微一点头:“是你姑父的庶女,没了母亲,不服咸京水土病了,姑母又忙着芳儿的婚事无暇关顾,所以我多问几句。”
提到这些家事,谢探微忽觉无趣,手掌缓缓覆去露微双手,道:“他们自己尚且疏失,你又何苦去操心?”顿了顿又道:
“想来我都不算认得姑父,便是五岁前见过也不记得了,十年前他过世,我也未及赶回去。所以,姑母亲生的不过略有印象,庶出的有几个就是糊涂账了。”
说得是亲戚家事,却何尝不是反衬他自小离家之苦,露微一时心意都软了,将头偏在他肩上,笑道:“听说庶母有四位,但庶出的孩子倒就这一个女儿,叫沈浴兰。”
谢探微觑了觑眼,表情嫌弃,口中便低声喃喃:“这么多,倒认得过来。”
露微见他神情时,已知他说不出什么周全话来,咬唇忍笑,不欲他再往此事上衍生,分出右手将他的脸拨过来,另道:“方才去见父亲都说了什么?”
谢探微倒没忘了这件正经事,平了平心气,先将颊上露微的手握到了掌中,“其他无甚特别,只是姊夫也在,他才到新任,说起些处境,果是有些蹊跷的。”
自那日从太子口中提前得知消息,不到三日便颁布了岁考的结果,给事中的官职果然落在徐枕山头上。即使谢道元也去求见了皇帝,却终究没能改变圣意。
“章圣直毕竟是宰臣,总要顾及身份尊重,难道真的当众给姊夫难堪不成?”
谢探微轻轻摇头,“自然不是,而且也并没有故作亲近,凡事遵章依序,上下都是一片平和。”
一件事的形势,若在两个端头,或是偏向哪头,都可叫人轻易瞧出趋向,可若只在当中,与左右秋毫无犯,便难以判别了。日中之影,一看便知定是要偏西的,可单一个没有下雪的寒天,你怎知是已立了春,还是尚在凛冬呢?
不觉想得深了,一直握在掌心的小猪忽从指间松落,咕咚一声。露微方才回神,侧目去找,倒没滚远,恰在谢探微脚边敦实坐着。
“怎么了?”不必她指使,谢探微已将小猪捞了回来,仍送回她手里,“乱想什么?”
露微抬眼看他,半晌说道:“你有没有发现,腊月至今,咸京都没有下过雪?我长这么大,好像还是第1回,没有下雪就已经立春了。”
谢探微亦细细地看她,眼波平静,道:“风云气候,分属自然,从无一定之规,不变之理。下或不下,又何时下,都是自然之理。而天行有常,万物众生都是不能违背常理的。”
露微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极好,心有所解:“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鼓不能藏声,镜亦不可藏形,对吗?”
谢探微深一颔首,却将她双手托起,直至那小猪升到铜镜的高度,“你看,藏不住的。”
露微对镜一笑,既为他此举滑稽,胸中亦无不畅然。
……
去冬无雪,春来可还有雪?大抵百姓农户还是盼望的,因为春雪兆丰年,此时秧苗尚未长出,苏醒的害虫却会被冰雪冻死,才会有一个好收成。然而赫赫京华,多的却是不事稼穑的门户,他们不关心冬雪未至,也不必仰望雨露春恩。
安定观的主人李柔远便是如此。数月之间,霄壤之别,起初的怨愤仓惶,却不期然地变成了平静,也许是三清殿上的神仙显灵,让她发现这才是明路。
才刚结束礼拜的李柔远被侍女搀扶起来,往内堂更衣理妆。华丽的妆饰很快替换了海青的道袍,铜镜中,翠凤下,依旧是青春娇美的面庞,眸光点漆,一笑动人肠。
“娘子,他来了,见么?”
侍女灵香忽从侧门进来,附到李柔远耳边递了话。李柔远眉眼微侧,复对镜中推了推鬓边金钗,道:
“这个时辰?”
灵香答道:“奴婢也不敢叫他进来,引到后巷问他,却说是他家今日办喜事,上下繁忙,没人在意他的行踪。”
李柔远稍觉诧异,想了片刻方记起旧闻:“是国子司业杨献的儿子娶谢家甥女吧?这桩婚事稀奇,听闻谢道元为甥女多次登门,杨家原是不肯的,怎么忽然就成了?”
灵香摇头道:“是杨谢结亲不错,只是奴婢也不知缘故。”
李柔远若有所思,忽一轻笑,道:“去把他带来吧。”
灵香得了指令,不上半刻就将人领了进来。此时堂上已落下一道珠帘,帘内香雾缭绕,李柔远倚在暖榻上,身姿窈窕,意态娇慵,余光已见那人伏跪扣头,却只将灵香唤来身畔。灵香垂目上前,轻车熟路替了一旁侍应小婢,便再不动声色。
“娘子既肯赐见,何不允臣细禀?”
李柔远正欲端茶来饮,嗤声一笑,这才放眼瞧去:“我并没有不许你说话,你起来就是。”看他缓缓直身,整理襟带,神色倒很闲定,便又道:“你坐下说吧,不过――谢探隐,你也来了两次了,可别再只说些毛遂自荐的空谈。”
本朝右相谢道元的次子谢探隐闻言微微抿笑,仍走去一旁杌凳坐下,方拱手作答:“臣决心来此,本身便非虚空,娘子说臣前番只是毛遂自荐,便是接纳臣的意思了。”
李柔远略感一惊,目光扫去,不觉微露赞许:“你和你阿兄果然是两般人物。”顿了顿,又道:“可惜,你终究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好处。”谢探隐仿佛早知她的下文,紧接着脱口就道,随后又从容一笑,“臣知道,不管是先前贵妃说动陛下,欲将娘子下嫁于臣,还是如今,娘子能容臣坐在这里,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娘子始终想要得到臣的阿兄。”
李柔远沉默半晌,问道:“你难道不知,我如今已经不能再有婚配了?”
谢探隐将面上笑意添了几分,道:“婚姻只是名分,与是否能得到一个人,并不相冲。况且,得到臣兄长的关键在于除去赵露微,没了她,娘子便可稍平先前所受的屈辱,余事方可再图谋之――臣心亦如娘子,不愿赵露微在我谢家只手遮天。”
李柔远既对谢家下过许多工夫,便是早就清楚谢家情形的,不禁点头,信他此言,“那么,你有何本事可以帮我除去你长嫂?你敢杀了她?”
谢探隐缓缓摇头:“杀人害命,引火上身,娘子不是早就试过,行不通么?”舒了口气,却忽作正声:
“娘子如今境地,皆因直学士姚宜若揭发娘子私乱之事,可姚宜若正是赵露微前夫的弟弟,从前她尚在姚家时就与这小叔十分情好,以至于如今什么事都敢帮她。就连臣家今日的喜事,也是她赵露微一手促成的。臣的父亲作为女家尊长主动登门,杨家都不愿答应,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妖术,杨家忽然就点头了。其中或有姚家的助力,也未可知,所以,她赵露微就当真清白么?”
他语出直白,言辞放肆,李柔远由不得先是一阵愠色,可忍耐着听下去,竟是柳暗花明,恍然大喜,心想:之前佯作赐婚谢二郎的计策,虽横遭一劫,但现在看来,倒算是阴差阳错招揽了一个同道的谋士,着实可用。
“说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总不至于,只是借我之力,这般单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