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探隐站起身,向帘内躬身一拜:“下月便是春闱,臣去岁不幸落第,今年必尽全力――臣需要一个官身来一雪前耻,娘子也需要在朝中添一个臂膀,哪怕如姚宜若般官卑职小,安危之际,不也能力挽狂澜么?”
李柔远听来不觉点头,有惊叹,又添了一重意外之喜:原来他见弃于谢家到了这个地步,不惜自绝家门,也要出人头地。
“你如此舍身于我,就不怕你父亲将你逐出家门?而况,他是首相,必是春闱的主考官,岂容旁人左右?”
谢探隐似笑非笑,扬眉道:“娘子不必再试探臣,臣句句真心,绝无诓骗。”上前一步,又道:
“主考官非我父亲一人,娘子的弟弟吴王的老师,侍中章圣直,难道就毫无作用么?”
内堂深深,帘幕重重,并无一丝寒风能透进来,时辰仍在白天,但天光隔绝,亦教人无从辨别。
……
淑贤与冬至成婚还不足三月,便是自己成婚也不过半年余,此刻陪在沈沐芳身侧,一样的对镜贴花,一样的新人如玉,露微恍惚有种岁月循环,流光倒转的错觉,待觉衣袖牵动,方回过神来:
“怎么了?”
沈沐芳微微展颜,道:“我没怎么,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可真喜欢现在的日子。”露微叹道,偶见她眉心花钿略有一隙缺角,提来朱笔,以笔尖轻轻点补,“从前是没想过的,也不会这样想。”
莫说露微往事,便是沈沐芳自己年来所历种种,也着实是每出意料的,“世事无常,且行且看,所以苦尽甘来,原也是不必多心的,你好好享受便是。”
露微并非多愁善感,经她这般解意,倒也再说不上来什么,点头一笑,望了眼窗外,日光似已西转,人声乐声也似隐隐传来,“快了。”说着便自妆台上拿起一柄嵌宝团扇递到了沈沐芳手心,“事不过三,拿稳了,今天可不能再掉了。”
沈沐芳初觉疑惑,愣了片时方恍然想起这扇子的典故,羞*惭一笑,举扇遮面,低声道:“再不会了!”
……
一日大喜,两家合欢,待到人定时分,夫妻方携手登车返家。自宣阳坊杨家回太平坊有些路程,因喜事早于坊里备案,携有文牒,一路都未被金吾拦查。
“微微,先不要睡,会着凉的。”
寒夜漫长,万籁俱寂,车马摇晃着劳倦的身躯,自有催眠奇效。谢探微才片时不与怀中人说话,她便闭上了双眼,呼吸都沉了。
露微已在梦醒之间,只听耳畔嗡嗡有声,也辨别不全,仍不睁眼,就将双臂向他身上更攀紧了些,“不冷,别吵。”
她明明力气不大,不想迷糊着发力,倒令谢探微胸肋之间猛一紧缩,直勒得他连连呛咳。而这下狠手的人反觉异常颤动,倒顿时就竖了起来,不解就道:“你怎么了?”
谢探微见她懵然模样,一时语塞,忍笑摇头,也算欣慰:“你肯醒了?”
露微揉揉眼睛,“还没到么?”
谢探微笑意未减,将她翻开的氅衣盖了回去,柔声哄道:“夜行慢些,不过也快了,等等再睡好么?”便想与她分分心,却不及再起话端,马车忽然停了。
一路畅行,未必临近了,反而多事?谢探微疑惑着撩开车帘观望,便听驾车小奴说道:“公子看,也不知是谁家的车,这个时辰出来,大约有急事吧。”
原来已到太平坊坊门,前头一驾马车似无夜行备案,坊门金吾正在查看问话。看也平常,可正欲落帘回坐,谢探微却忽然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不是太医署的陈医令么?”
露微也听见小奴说话,久不见谢探微回头,凑去一看,那驾马车上抛露的面孔,她也很不陌生,“这个时辰难道是要进宫?”太平坊紧邻皇城,取道此处很符合常理。
“或许宫中有人得了急病。”
谢探微这才回坐,说了一句,二人便已心照不宣――陈自和是太医署之首,除了总领医药庶政,日常多是专门供奉天子,而夤夜入宫,大约也不会是为旁人。
……
那夜果然是皇帝突发急病,只是并不算严重,取消了两日的宫宴,便一切恢复如常。
然而大出朝野意料,甚至是令朝野震惊的是,皇帝在上元节当日,以一道亲手书写的圣旨,不但恢复了昭容周氏贵妃的名位,还授予了吴王李循监门卫大将军的官职。
第87章 家婢
◎金吾郎如今都成了郑玄家婢◎
将军府的学堂此日来了五六个学生,又恰逢谢探微、陆冬至休沐,再加上两位女先生,一间不大的暖阁倒坐满了。一堂课毕,学生各自出阁暂歇,唯是陆冬至被杨老师特别关顾,紧盯着他默书。
谢探微和露微原也要出去透透气,瞥见这场景,都不由好笑,双双走去,同淑贤一般,将陆冬至围了起来。再一看他所写,不过就是一段兵法,还是第一次开课时教的。
陆冬至本已心虚,淑贤一人也罢,又添了两双眼睛来看戏,愈觉羞惭,眼珠来回转过,定在谢探微身上,“你既不用学,也不教课,白杵在这里做什么?都挡我光了!”
谢探微却早已将他看透,不过就是不服,又不好对女孩子说什么,一笑,伏去他的案头,道:“这有何难?阿兄给你掌灯啊!”
他为婚事才肯松口叫了谢探微一声“阿兄”,此事早经谢探微之口传扬,许久不提,偏在此刻拿来占便宜,当即引人大笑起来,便是淑贤虽是局中人,也憋笑得满脸涨红。
“谢探微!”
他自是满心羞耻,丢了笔,气得倒吐气。可眼见是要将人拎出去打一架的意思,门外却忽然冲入一人,还没看清个影子,带来的凉风先激得四人一惊。
“郑复?你也来上课?”
此人方一站定,露微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谢探微手下的金吾郎郑复,淑贤冬至成婚时见过一回。但他原就是出身世家,自小开蒙,文才不短,一向也没来上过学。
郑复果然摇头,似有什么急事,眼睛只盯着谢探微:“司阶……”他欲言又止,可谢探微竟已领会,轻揽露微,略示安抚,很快将人带了出去。
露微倒从未主动过问谢探微的公务,可想来奇怪,不免就将目光转回了冬至身上:“最近军中有什么要紧事吗?”
冬至还有些赌气,只懒懒道:“我现在又不跟他日日在一起,哪里知道他的事。”
淑贤左右是帮着露微的,见不得他敷衍,瞪了一眼,道:“郑复来定是为公事,你们总是要在卫署碰面的,你好好想想,有什么大事么?”
淑贤的话便是严旨了,冬至再不敢糊弄,抿唇细想,将能记起的大小事务尽力捋了一遍,半晌皱眉道:“将军治军严整,从未出过纰漏,当真并无大事。硬要说,只有件玩笑,不是公事,也和谢探微无关。”
虽如此说,倒让露微更添稀奇,毕竟是在军中,可取笑的事大约都不会是空穴来风:“什么玩笑?”
冬至便道:“将军府开了学堂,凡上过课的都说很有用,是件大功德。这名声早就传扬开了,就有人笑说金吾郎如今都成了郑玄家婢。我问过贤儿,郑玄是谁,她说是古时的大儒,我就知道了,这是夸我们金吾呢!”
“你是为这个问的?”不及露微作声,淑贤先诧异起来,冬至确是问过,但只是一日临睡前随口问了个名字,她还以为是这人长进了,此等名贤大儒也知道,“你怎么不把话说全呢!”
冬至不解其意,但能瞧出她脸色变了,再瞥眼露微,更是神情凝重,“怎么了?这不是好事么?”
露微掩在袖下的手已紧紧攥起,只觉喉咙干涩,心中思乱如麻。淑贤见状,心领神会,朝冬至挤了一眼,道:“去外头告诉你那些同僚,今天不学了,以后也要暂停些时日,有些家事。”
冬至自然想知道为什么,但事出突然,也感到异常,迟延观望,终究照做去了。然则片刻之后,先于他冲进来的,是未及与郑复叙完话的谢探微。
他见冬至出来安排,立马只觉是露微身体不适,将她揽过就问:“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露微抬起头,眼中一瞬惶然,缓缓方滞涩开口:“郑玄家婢,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四字不期然至,谢探微顿感胸口一闷,犹遭重锤,“是……阿父不许,他说流言无稽,不必理会,你做的是好事,不必让你担心,也无需……叫你不高兴。”
露微心头震动,恍然记起一件事:最初向晏令白说起办学之事,晏令白并不是一口应下的,而是告诉她,武官升迁不必重文,或许很少会有人来学。这看似只是周全考虑的话语,原来竟是隐晦的预警么?
“现在,还是好事么?”
虽语带质问,却更是自悔。谢探微也只是无言相对。
“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好事,又坏在哪里了?”冬至至此终于忍不住了,越发看他们三人是打哑谜,那夫妻两人说的听不懂,自己媳妇很懂却只垂目缄口。
但这话问出去,也只有淑贤理会,拽了拽他衣角,示意他安稳些,方低切一叹,解释道:
“郑玄是名儒贤达,就连他家婢女都知书识礼,能与主人答对。这原是赞扬之语不错,但若放在军中,岂能有‘家婢’?那些取笑之人是讥讽将军结党养私啊!”
淑贤虽明理聪慧,也不大解得朝堂诡谲,年来常随露微经历,倒才能看破些明面的事。这番解释通透简明,叫冬至立时就反应了过来,心中惴惴。
“这都怪我!起初就是我引出来的事,想得太简单!”
淑贤越发自责,说着眼眶便红了。冬至已然明了,又岂不知他才是罪魁,心疼不已,附去她身侧,哄劝道:“你别哭,哪里能怪你呢!等将军回来……”
“不要等了!”
露微沉默有时,并非一筹莫展,渐从纷乱的思绪中拔出,听他二人无甚章程,不免先要提醒:
“你们现在就回一趟杨家,问问杨伯父,也听听你阿兄如何说。结党已非新词,杨家也已牵涉,可渊水虽深,不能待溺。”
淑贤很快回过神来,用力一点头,“好,我回来再与阿姊商议。”遂拉起陆冬至,双双小跑而去。
院里院外就只剩了夫妻二人,露微这才回看谢探微,泄了口气,道:“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其声已至,该当如何?”
正如她交代淑贤所言,结党一类的议题早已不是新闻,谢探微在初听家婢之论时,便知是那些人卷土重来了。而如今,贵妃复位,吴王授官,连皇帝的态度也变得这般暧昧不清,他们这群“党徒”又该如何自证呢?
“微微!”短暂的思量之后,谢探微却忽然正色,将露微两手托在掌心,道:“郑复才来找我,是为数月前拦路陷害你的那个女子的事,我找到她们母女了!”
露微愣怔了半晌,非是忘记了这桩要事,只是当真被家婢之事横截了思绪,以为郑复也是为此事而来,“你……她们,这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探微蹙眉一笑,这才将暗中行事详细告知。当日那女子佯装失路求助,以至露微落入圈套,虽很快解决,但紧接着便是贵妃借此挑动皇帝赐婚二郎。如此接连被钳制,谢探微便想到要寻到那对母女,才可反制于贵妃一族。
“我不能私自离京,但又不能动用金吾中人,惹人注目,便想到了郑复。他倒有两个自小跟随的侍从,既不属于金吾,性情也机警,果然就摸到了那对母女的行藏。”
这对母女自是贵妃局中的小角色,可一旦拿住,余下抽丝剥茧,便可天翻地覆,露微再明白不过,激动起来,反手攀住他臂膀,就问:“她们现在何处?已经带回咸京了么?”
谢探微却缓缓沉下脸色,迟滞片刻,道:“人就在郑复家中,但,她母亲已死,她身受重伤,也尚在昏迷。”
……
姚宜若立在自家后园的游廊下,眼前一片梅林昂然盛开,花色艳丽,风情明媚,但此间最是占尽耳目的,却是林间的童稚嬉戏,娇语俏音。
“阿兄此次回来,可以留多久?”他嘴角久久衔笑,于似乎忘形沉浸的神态中,忽而侧过脸去,淡淡启唇,便已悄然敛去笑意。
姚宜苏负着双手,视线所及仍是风光佳处,“我不知。”
姚宜若又望了长兄片时,轻“嗯”了声,“你不在的这些时日,咸京并不平静。”
“我知道,你都在书信里说了。”姚宜苏舒了口气,这才转过目光,泰然一笑,“你做得很好,这个家早该交给你。”
“只是,我并没有更多能做的了。”姚宜若垂目苦笑,脑中思绪虽清朗,却立不起章法,叹道:
“近来朝事迷离,尤其天心难测。就比如,皇太子尚未领授官职,却忽然给吴王授了监门卫将军。且不言陛下素日最是爱重太子,如此厚吴王而轻太子之事从未有之,便单论监门卫的职权,掌宫门进出,禁军之中,除了陛下亲率的羽林卫,就是仅次于金吾卫了――如此紧要兵权,吴王年少,岂不都落入了周氏手中?而他周氏手中,可原本就握着一个京兆府啊。”
姚宜苏将每个字都细细听到了耳内,面上仍无波澜,忽问道:“听闻我回来之前,陛下病过一回?”
姚宜若心内未平,略一迟滞方点头:“是,好像是晕眩之症,经太医令陈自和诊治,数日就好了,并无大碍。”
姚宜苏似入深思,眉间蹙起淡淡一痕,半晌只道:“我知道了。”
长兄从前颇受天子器重,太医署除了陈医令,便只有他能够单独为天子看疗。姚宜若想来,觉得他另有深意,问道:“难道阿兄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姚宜苏第二次向弟弟移去目光,可凝眸片时,却是道:“金吾卫近日流言四起,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姚宜若方才便提到金吾,这些风言又岂能避开,道:“能想出‘郑玄家婢’的罪名,也算是别出心裁了,此事是冲着晏令白将军去的,便可反证,吴王授官之事很不简单。”
姚宜苏却又缓缓摇头,眉宇愈发压紧,额角青筋都凸起来,“我的意思是,你若能遇见――她,或是请真儿去传一句话,怎样都可,定要劝她莫再授课,这断非晏将军一人之事。”
姚宜若虑深至此,岂能不察事关“她”,只是话端牵连朝事,一时未曾经心,这才回过味来,忙颔首道:“好,好。”
姚宜苏闭了闭眼睛,神色松弛些许,再无多言,转身要走,“你去吧,陪真儿和孩子们玩罢。”
“阿兄不去和兰儿说说话吗?”姚宜若追上一步喊道。
姚宜苏停步回头,只是叮嘱:“我回京的事,对谁都不可说。”沉声又道:“等天色暗些,我会去宁人坊的宅子安置,若有事我便让阿林来找你,此事,也不可对人言。”
第88章 遗憾
◎大将军,我不是来宽慰你的。◎
淑贤自杨家带回的消息也不容乐观。
除了“郑玄家婢”的风言,竟连晏令白曾为朝廷密探,为天子暗查百官言行的事,也成了攻讦的理由。一个战功赫赫,半生戍边的大将军,却被说成探人隐私卑行媚上的奸邪小人。而这些事,都不过是正月之后才渐成气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