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让晏令白自生自灭,我要你,在我和他之间,选一个!”露微清晰且笃定地解释了一遍,“懂了?”
即使他已经很清楚,他们之间难再平复如前,他责怪的也只是自己。他更能理解她的愤怒,却也从不曾想,她竟能出下这道水火之题。他缓缓摇头,难以置信又不知所措,一把将她挟进怀里,任她挣扎,越发用力:
“你不能不要我!你早就答应过我的!你不能的!”
力气虽争不过,露微却也毫无心软之意,听他声音暗哑似泣,不过冷笑一声,“我并没有不要你,你选我便是了。”
他气息抽动,手掌便不自禁地抓紧,隔着厚实的毛织衣料也叫露*微眉心一蹙。他听见了她吃痛的低呼,依旧没有罢休,“微微――我可以……我可以不再……”
答案已在唇齿之间,却终究断于中道,那刚刚表露的一分偏向,在艾艾结舌的衬托下,反显出十分可笑:
“谢敏识,其实你有什么可作难的呢?未必你不选我,凭你一个失了圣心的下等军官,就能救你的阿父了?”
他心头一震,一双手臂终于松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
晏令白下狱的消息,终在二月的头一日降临,所负的罪名,又于“意图颠覆”之上,冠盖了“勾连甘州”、“暗操兵权”的描摹。旬日之间,连同陆冬至在内的一众甘州出身的金吾军士都被解了官,悉数押入了大理寺待罪。
露微已连日未出门,听杨淑贤说得泣涕如雨,愤恨不及,她只是一副淡漠的神情,细细抿茶,慵慵倚榻。
“阿兄说,国家安宁,数十年来就只有北边经历战事,甘州边军可想而知是骁勇过人。这二十万甘州将士若真要造反,难道是千里之遥可以抵御的吗?真不知陛下何来的疑心!”
淑贤几度说到激昂处,转过眼来都只见露微神游天外,想想也知她如今心境不同,可又再无别处去说,含泪一叹,牵住她道:
“阿姊,我知道你难过,可是冬至他……听闻牢里很冷,我都不及给他多送一件衣裳……阿姊,纵然你不想管金吾的事,可就不怕谢家,赵家也快……”
“不怕。”露微忽然打断,脸上却是似笑非笑,“你父亲是学官,既无兵权也无涉政事,不会被人放在眼里。至于你阿兄,与谢家有姻亲,又是谢相的部属,就更不怕了。如此,你的冬至不过金吾小卒,断无性命之忧。”
“阿姊是说,这案子牵连不到旁人么?”虽然她用词奇怪,但淑贤还是听得懂的。
露微瞥了她一眼,道:“牵连谁,也牵连不到谢家。你不见谢探微身为金吾,又是晏令白的义子,还好端端的在家么?”从自己腕上推开了她的手,又道:“你回家吧,将军府虽然没了,你只好好呆在杨家便是。”
将军府随同晏令白下狱已经封没,淑贤自是住回了本家,只是露微的态度越发判若两人,实在又很难理解:“阿姊,你到底怎么了?”
露微不再与她多说,唤来雪信将她带离。她失神片时,临转身前,投来失落而失望的目光,露微亦未理会。
少顷,雪信了事回来,却变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露微想是淑贤大约又问了她,便道:“不知道的事,不说话就对了。”
雪信却摇头,咬唇半晌方支吾道:“奴婢才在书房外面,碰见长公子,他……问奴婢,夫人有没有按时吃饭。奴婢说夫人一切如常,他便点点头走了。奴婢又多嘴追问了一句,公子要去哪里,他就没有说了。”
自那日后,谢探微再未踏足过卧房,院里尚有许多空置的厢房廊屋,但唯有书房最近。露微心知肚明,沉静片刻,却是忽然起身:
“去备车吧,回家看看阿耶。”
……
一去半日,露微返回时已将宵禁,脚步才到前庭游廊间,身后又来了一人。他似快步追来,却并无急色,一笑就道:
“长嫂从哪里回来?”并不停顿又道:“我劝长嫂近日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谢探隐的笑意如他的声调般越发高扬,露微虽已不必同他虚以委蛇,一时细想,他这态度自两月前便变得如此,却至今不及究察根源。不好此刻迟滞,只道:“怎么?凭你也配管我的事?”
谢探微抬了抬眉,兀自整理起衣袖,悠悠又道:“我知道,长嫂才与亲生父亲相认――只是,你父亲已经下狱,活不了几天了,你白认了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罢了。”
露微轻嗤一声,道:“我赵露微是赵家之女,我父亲是当朝太傅,我怎会是罪臣之女?你若真有这个闲心,你阿兄才是罪臣之子,不若去他面前装上一装,真情假意地哭上一场!”
谢探隐微又一惊,暗吸了口气,又缓缓带出一笑:“长嫂莫急啊,我还没说完呢。如今不仅是晏大将军有杀身之祸――集贤殿直学士姚宜若,也刚刚被削了职,十年寒窗,一甲状头,才风光了一年,就又变回庶民了。”
这确是露微始料未及之事,姚家再是“党徒”之列,也毕竟与晏令白干系不大,怎会紧随其后呢?
谢探隐总算瞧见了露微脸上令他欣喜的神色,继续道:“长嫂道他是因何见罪于陛下?正是因为,你与他过于亲密。外头不知是谁在传,你从前被姚宜苏休弃,其实是因为与小叔有奸,又生性善妒,害死了妾室,连抚养庶女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粉饰心肠。陛下那样的尚德的圣君,自是认为他有失官体,私德败坏,仅仅削职,也是宽待了。所以啊,我才劝你少出门。”
风言轶事,三人成虎,能传成这个样子,严丝合缝,因果匹配,近乎让露微都感觉是合理的。她无声一笑,提目斜睨,又是一笑:“不知是谁在传?还是敢传,不敢认?”
谢探隐并无一丝慌张,靠近一步,只又道:“说到底,晏令白就是为你牵累,你不去教书卖弄,哪有后头的事?姚宜若也是为你所害。你幸亏是嫁到了谢家,否则,你那女学士,你父亲的太傅之位,早就岌岌可危了。你少出门,也是少去丢我谢家的脸!”
露微不欲再与他纠扯,径自离去,却又在三两步外听他放声:“差点忘了告诉长嫂,我才在延寿坊遇见阿兄了,但他好像不是去游逛的,因为我瞧见他的地方,是安定观。”
……
入夜,露微早早便歇下了,只留了榻边一盏小灯。灯光只能照见她半副身躯,她便蜷在晦明之间,一双眼睛缓缓眨动,良久既不曾睡去,也别无额外的举动。
直到那烛火忽然灭了,随之拂来一阵怪异的风,便觉后背一紧,贴上来另一副宽阔的身躯,“微微,别动,我们说说话。”
露微惊起了一身鸡皮,不由抖了抖肩膀,但很快就稳住了气息,“做什么要熄了灯?”
“你不想见我,没有灯,便见不着了。”他的脸贴在她脑后散下的青丝上,还和从前一样,是柔软滑腻的触感,不禁蹭了蹭,暗暗深吸发间幽淡的馨香。
“其实我一直知道,叫你嫁给一个下等武官,是很委屈你的。父亲母亲到你家提亲之前,不知陛下心意,还猜测陛下有纳娶之意。虽终究不是,可我想来,皇后,你也是做得的。太子赐下的凤钗戴在你头上,真是好看,真是合适。”
他字句浅显,声音亦平和,露微却一时惘然,半晌,道:“事到如今,你不必说这些,难道你熄了灯,是为作暗室欺心之论?恐怕我若不是晏令白的孽债,你家也瞧不上我。”
谢探微却轻笑了声,又将她腰间环紧了些,“微微,你这样说话,我很高兴。有时候,我就想你和我闹一闹,无理至极,无赖至极才好,可是,你连撒娇都似乎没有过。”
露微再次诧异,稍稍偏去面孔,又悄然回转,“你到底要说什么?”
“就是说说话,我向来陪你的时候太少了。”他淡淡道。
二人沉默了一时,露微忽沉声唤道:“谢敏识。”
“我在。”他应得极快,几与她话音重叠,“怎么了?太紧了?”他松开她腰间的桎梏,换成握住她微凉的手。
不论是他的环抱,还是手掌,露微自始至终都没有抵触过,或者说是无动于衷,等他动作停下,方一问:
“你今天,去了安定观?”
谢探微仍很快回应:“嗯,去了。我不能看着阿父蒙冤而死,去见一见她,是最好、最快的办法。单凭谢家,我父亲,我母亲,谁都做不到。”
“你终究是没有选我。”
“微微,我只是一个下等武官。”
……
其实每岁之初,咸京城里最叫人关注的事,莫过于礼部春闱。但开和二十年正月以来,朝廷风云突变,倒也分去了许多人心。直至一日朱雀门外忽然张放了及第进士榜,一个喜讯传来――
当朝首相谢道元的次子谢探隐,高中一甲第一名。
“疾霆已至,白日昏昏。”
闻讯之后,露微如此平静自语。
第90章 断婚
◎既生两意,便非同道◎
谢探隐高中状头,不日就受封了弘文馆学士之职。
国朝进士甫一入仕,名次靠后的皆是出京外任,从县官小吏做起。但能够留京的,也还有高低之分。如谢探隐这般,也如去岁状头姚宜若一般的“学士校书”,便是人人称羡的“高驾”了。凡此起仕者,大多是青云直上,封侯拜相的。
当谢探隐身着浅绿官服,腰束银带,面貌一新地站在父母面前,果见他们一改往日态度。父亲不仅对他笑语夸赞,还急着就传授起为官之道,母亲更是当即就吩咐摆宴庆贺。此间气氛,真可谓一扫连日朝事阴霾。
然而他也并不一味自顾,寻了间隙,忽然叹声,看向父亲道:“父亲也知,弘文馆分属门下省,正是侍中章圣直的管辖,可他是周氏的党羽,才害了晏大将军,大将军至今还在死牢。况且,他还是吴王的老师,但我们家,长嫂家,却都是为太子的……所以,儿虽侥幸得中,实则心有戚戚。”
谢道元听来抚须叹声,安慰道:“你能看清这些事,已经很好,朝中尚有为父主持,你倒不需过于担心,我谢家还是与别家不同的。”
李氏亦随之道:“是啊,娘在一日,便有宗亲的辈分在,陛下多少还是顾及的。难道你不见,你阿兄也复官了,你长嫂家也无事?周氏一族再厉害,也不敢轻动谢家的。”
谢探隐蹙着眉缓缓点头,又作一叹:“提起长嫂的事,我真是生气。她那样德才兼备,如今外头却把她说成那样,姚宜若被贬为了庶人,更叫她站在风口浪尖,再无清白了。”
这几句话顿叫父母面上冷了下来,对视一眼,李氏说道:“家里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你休提那些。娘一直是如何待她的,谁人不知?可她近日都不来请安,娘也不想再操心了。”
谢探隐仍维持那副忧切情状,“那儿先下去更衣。”顿了顿,又道:“只是晚上家宴,娘还是去请一请长嫂,好歹看在阿兄的份上。听闻他们正闹不和,借此机会叫他们说说话,长嫂会想明白的。”
李氏未置可否,只一笑:“娘没白疼你,你也真是长大明事了,先去吧,娘自有主张。”
……
谢探隐的面容在转身之际巧妙地覆上了一抹微笑,只是笑意未及张扬,又被眼前出现的身影生硬截断,但一瞬掩过:
“阿兄!你回来了。”
今日是谢探微复职后的第一个休沐日,望着弟弟意气风发的官服穿戴,他半晌才回应:“嗯,你呢?可还习惯?”
谢探隐提气一叹,道:“学士是个闲职,远比不上阿兄辛苦,而且……”忽作警觉状左右环顾,压低了声音,“章圣直每日在弘文馆为吴王授课,有时会命学士辅教,却从不正眼瞧我。所以,我恐怕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不能像阿兄一样为家中分忧了。”
谢探微静静听完,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温和一笑:“堂堂一甲状头,才去几日,怎的这样泄气?章圣直素与父亲不和,是个气量狭窄的人,你的官职是陛下亲封,何必看他的脸色?你只要做好分内之事,我看谁敢欺负你。”
谢探隐点点头,扬起眉来:“是!有父亲和阿兄在,我自然安心。阿兄快回去更衣歇歇,阿娘说稍待在花厅摆席,一家人都来。”稍一停顿,敛了几分笑:
“娘知道阿兄和长嫂正闹别扭,长嫂近日都不来请安,娘心里有气。阿兄不若去说句软话,哄了长嫂过来,娘那么心软,见你们好了,她自然也没话说的。”
谢探微的脸色随这话沉下几分,见弟弟目光愈发殷切,强自一笑,方才回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兄弟至此不再多说,但见二郎含笑转身,谢探微却似失了神,呆站了一时才迈步东院。
夫妻仍旧各居一室,但路过正寝时,他却忽然停住了。守候门下的丹渥见状,猜他是要进去,却又深知他们夫妻连日冷情,拿不准,不敢上前应承。
“夫人这几日可有按时吃饭?”
丹渥才将头低了,忽听这话,吓了一跳,“奴婢们都是按时送去,只是夫人说不出门不饿,吃得不多。”
谢探微轻轻皱眉,“那她……”心中犹豫,朝丹渥扬了扬手,“你去休息吧,此处有我。”
已将酉时,天色暗昧。谢探微踏入房中,不闻丝毫动静,扶灯去到内室,一见,露微原是趴在妆台上睡着了,一手枕在脸下,一手放在腹前,掌心握着什么,定睛细看,却是生肖小猪的泥塑。剩下的十一个仍排在台上。
“微微。”他放了灯盏,弯下腰轻唤了声,见她并无丝毫反应,目光又落在那只小猪上,伸手试图拿开。
果然,她手上用着力,一觉扯动,立时便睁开了眼睛,“做什么?!”她一惊,身子向后退缩,撑着台沿站了起来,“有事么?”
谢探微紧紧抿着唇,直视她半晌方开口:“要睡,怎么不去榻上睡?天气还是冷的。”
他面色不甚明朗,声调也略僵,与这话意很不匹配,露微琢磨不透,只道:“你有事便说事,无事就出去。”
谢探微深吸了口气,似忍让,偏转了脸面,道:“二郎高中得官,母亲高兴,在花厅摆席,叫一家人都去。你快些梳洗更衣,同我一道去给二郎道贺。”
话到一半,露微便笑起来,转去榻边坐下,说道:“他去岁连榜都上不去,一年来也没见他悬梁刺股,竟能高中状头,可不知是文曲星附了身,还是安定观上了香啊!”
谢探微眼色一变,就道:“二郎性情纯善,能和安定观有什么关系?况且父亲素来中正,更不会徇私。你便对我有气,也不该迁怒无辜。”
露微冷冷地哼了一声,蔑视道:“他便无辜,你总是不无辜的!去了趟安定观,转头就复了官,连早该行刑的晏令白都叫大理寺重审了,谢探微,好本事啊!”
一席话说得谢探微脸色青白,双手紧紧攥拳,道:“你从前也是通达人情事理的,怎的一下变得这般尖刻?我便去了,也没有瞒你,如何计议,也同你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我的心?”
“我为什么要明白你的龌龊之心?”紧接着他的话音,露微毫不退步,声音也越发高起来,“你明知安定观司马昭之心,却还委身求荣,还觉得是什么高义?真是令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