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月临春阙——长安小郎君【完结+番外】
时间:2024-12-01 14:45:18

  “看阿耶和阿兄说起的样子,此事似乎很难辩驳,毕竟我们在将军府办学是真,将军暗查百官也是真。”
  “我后来又问了杨郎,他说这些流言都是表象,造势而已,恐怕不日还有大事,也不会止于晏将军一人。”
  东院暖阁之中,露微望着一道前来传信的姑嫂两人,一直没有应声。她们所言,她都认可,但也无力去扭转。哪怕现在回赵家问自己的父兄,答案也不会有多大不同。
  “芳儿,听说姑母已准备启程回苏州了,可定了日子?”
  沈沐芳不料露微另起话端,与淑贤对视一眼方道:“阿娘原说是二月初,舅母留她,说等天暖些,三四月才好。”
  露微抿了抿唇,神色迟疑,目光又似端量,半晌道:“你能不能去劝姑母,早些回苏州?”
  沈沐芳惊诧抬眉,但未及反问,已自清明,屏住气一点头:“好。”
  露微了然一笑,各牵住她二人一只手合在自己掌中,“凡事预则立,不论如何,不要害怕。”
  此后三人静坐,目光时而交错,都没有再提这些事。
  窗外的寒风按时节说,已能称作春风了,只是风力见柔尚待时日。人常说秋日肃杀,百物凋零,但此刻众芳摇落,阴寒恻恻,其实萧索不输秋节。
  “贤儿,记得也要去同你长姊告诉一声。”姑嫂两人辞去前,露微向淑贤如是叮嘱。
  ……
  露微回到房中坐了片时,忽听细碎之声跳入耳内,像是沙砾撒落窗台,想不出是何故,欲探窗查看究竟,手未触及,却先恍一心惊――难道是下雪了?
  她索性直接跑到廊下,向半空伸出双手,果然便有雪粒纷纷弹落,晶莹如碎玉般,竟能良晌不融。
  “微微!”
  她绝没想到,同春雪一般猝然而至的,还会有谢探微。顷刻,掌心积聚起的一层薄雪,便被那人宽大的手掌揉化无形。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掌心变得又潮湿又温热,但天气却比刚刚冷得多了。
  谢探微是一副无助又深重的神情,嘴唇勉力张开一半,许久才发出声音:“刚刚朝会上,章圣直弹劾,阿父笼络军心,意图颠覆,陛下将阿父革职了。”
  他说得一字一顿,分明清晰可辨,却叫露微如闻刺耳盲音般,百骸为之一缩:“阿父难道没有为自己争辩?父亲呢?我阿耶也没有说话吗?!”
  谢探微一把将她按在胸口,却不能抵消半分的痛心,只好狠狠咬着牙,口鼻间仍不断漏出哧哧的压忍之声。
  “陛下不信,是么?”露微都明白了,既明白朝会上的情形,更是明白晏令白在谢探微心中的地位,“那阿父现在何处?大理寺狱?”
  谢探微浑身仍在发颤,缓缓松开双臂,再度与露微相对的,是一双涨红充血的眼睛,“陛下已是积怒,章圣直不过引火,父亲和阿耶为阿父极力辩护,就连杨伯父也领着学官清流为阿父保本,这才令陛下暂缓发落。阿父现就在将军府待罪。”
  听上去像是尚有余地,可这余地却是“党徒”们与天子争得的,接下来,岂非是要逐个拔除了?这道理,尊长们未必不懂,却已经到了不得不这样做的地步。
  露微伸手抚向他僵冷的面颊,指尖轻轻停在他殷红的眼角,“不论怎样,我都陪你一起的。”
  谢探微深深地望着她,挤出一丝笑,向她额上俯去轻轻一吻,“不论怎样,我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
  永夜迢迢,似无穷尽,夫妻在灯下相依,谢探微几度不闻露微声息,疑心她已睡去,垂目怀中,却总见她抬着一双澄澈的眼睛。
  “我不走,你去睡好不好?”
  “我知道你睡不着。”露微稍稍支起身躯,朝他一笑,“索性都不要睡了。”
  谢探微今日能回来,正是散朝之后拦驾求情,但未及开口,便被余怒未消的天子免去了昭武校尉的散官,责令他回家自省。
  他自是不惜官爵名位,却没有继续求告,只因天子又紧接着警告他,在将军府办学授课的是他的妻子,本应从罪,不过看在她侍奉太子尚算尽心的份上才不予追究。
  脑中不断闪过今日种种,令他眼中渐渐模糊,“嫁给我,苦了你了。”
  露微仍是那般望着她,有些意外他如此说,但又是理解的,待他气息稍稳,说道:“阿耶曾和我说过,许多事就算陛下明知,也全在天心如何去想,至今看来,才有切肤之感。”淡笑又道:“你是这样的出身,我也有这般命,这不是苦,是我们的道。”
  谢探微略有一怔,倒很记得他们曾有誓言:同行至道,终生不改。细细体味,心神松缓下来,“天心不明,臣心何如?我既救不了阿父,也不能叫你安心。”
  露微摇了摇头,倾身抱住他:“兰麝岂无香,金翠岂无色,天心可以冥漠,臣心只需似水。”
  开和二十年的第一场春雪在此夜将阑之际悄然收尽,明明是那般不易融化的碎玉冰晶,却只在檐角道旁积攒了点点残白,余处一如雨过,潮湿而已。
  ……
  虽一时无解,夫妻还是要往将军府探望的,临行前先依礼去了正院请安。谢道元昨日未归,只叫女婿带了几句宽慰之言,但李氏仍是翻覆一夜,见他夫妇过来,也叮嘱许多,又叫就在将军府住下,不必顾及旁杂。
  将军府与谢家不过两街之隔,露微不欲乘车,谢探微便是依从,将她揽在自己氅衣之下,并行而去。
  片刻间也就到了地方,可正当二人抬脚进门,一阵突兀的马蹄声忽然惊起于身后的街道。谢探微登时警觉,侧身一挡,将露微环护胸前,抱到了台阶之上。这才趁隙回首,竟一眼望见是乔晴霞跃下马背。
  “乔娘?你这么急做什么?”露微亦探头瞧见,只觉乔氏通身慌促,脸色又是煞白,“难道阿耶也出事了么?!”
  乔氏却没来由地发了怔,反差极大,步步走近将露微双手牵住,半晌不语,口中呼着粗气,两眼又泛红起来。
  露微更有些吓住了,越发是想祸事蔓延到了赵家,不愿再等,正欲唤谢探微牵马,终于听她颤巍巍开口:
  “微微,你从小到大,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生身之父是谁么?我今天就告诉你。”
  这件事于此刻入耳,是无以形容的猝不及防,即使尚未听到那个名字,露微也已心头震荡――为何此时特意来说?又为何忽然愿意说了?许多究根问底的话,在良晌的斗争之后,都没有赢过她十八年来时起时灭的好奇心:
  “是――谁?”
  乔晴霞复将她双手用力握紧,似欲脱口,又将含泪的双目移向了门首之内,“你娘是甘州人,十六岁那年在甘州郊外遇到了一个年轻军官,一见如故,结为夫妻,那人的名字,叫,晏令白。”
  ……
  朝野看来风云忽变,于晏令白自己来说,眼前寂寂院落,倒是一方化外天地。三十年的刺促不休戛然顿止,不意竟是如此平静的。平静到不涉是非,也无谓他朝必将如期而至的死生之地。
  连一丝风声也无的静极处,忽自廊庑尽头激荡起一阵脚步声,分明远时瓮然似盲目无端,近来却益发笃重坚定,终于一步一实,来至他的面前――
  “微微?”他疑惑的神色在看清来人后恢复了几分从容,“敏识没有告诉你么?我无事。”
  露微站在四五步外,望着晏令白脸上的淡笑,稍将下巴抬高了些:“大将军,我不是来宽慰你的。”又望着他迅速白去的面色,继续道:“大将军,你是我父亲吧?生我的父亲。”
  晏令白只觉头顶轰然作雷,耳道内似有爆竹炸开,可视线却仍是清晰,“我……”
  露微以冷笑打断了他,也觉他根本说不出什么来,“乔娘都告诉我了,所有的事。”深深吸吐了口气,又道:“我终于知道,两年前,我娘坟前的樱桃,原来是你放的。”
  晏令白一手撑在身侧的廊柱上,缓缓闭目颔首,并不再抬起头来。回顾两年来的种种,有万箭穿心之痛。
  两年前,他初到咸京履任,奉皇命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率金吾捉拿赵维贞。正是那夜,他在一众惊慌失措的赵家人中,看到了久失音讯的乔晴霞。
  这才得知,宋容离开甘州后是嫁给了赵维贞为妻。只是彼时乔氏并不愿与他多谈,他便只笼统地知悉,赵维贞先后娶过两位夫人,生有一儿一女。
  直到露微犯禁为谢探微擒拿,机缘巧合之下他才第一次见到了露微。女儿的眉眼其实颇类宋容,但女儿那时不欲暴露身份,他便只觉似曾相识,说不上更多。
  后来看见女儿赠给谢探微的长命缕,那般编结的手法竟和宋容一般。甘州并无端午佩戴长命缕的习俗,但宋容为他包扎伤口,整理束带,都是那样打结的。他从未在别处见过一样的绳结。
  他至此终于勾起前尘记忆,待谢探微撞破露微的隐情,向他直言禀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频频引他好奇,甚至令他一度疑为奸细的小丫头,竟是前妻之女。
  然而,在知晓露微生辰前,他依旧没有怀疑这孩子的身世。他永远忘不了从谢探微口中听到露微年岁的那一瞬,天崩地摧亦不足形容。直至赵家被赦,他与乔氏再次见面,一切因果到底尘埃落定。
  露微一直注目于他,似审视,如旁观,良晌忽又开言:“乔娘说,甘州不产樱桃,但每年夏月,市上会有商人贩卖,价比千金,她们买不起,就跟着那商人,捡他丢弃的烂果子。后来娘嫁给你了,你就会攒半年的俸禄去给她买,二十颗,就能叫她高兴到下一年――这样的日子,你们过了十年。”
  晏令白终于转动眼珠,匆促划过女儿的面庞又垂了下去,“十……年,是,十年。”
  露微点点头,幅度轻微,面色平和,道:“十年的夫妻,也算长久了罢。”思顿片时,又道:“你知道我娘已经不在人世的时候,只是想起了樱桃吗?”
  晏令白哽咽难言,亦是无言以对,却不料女儿竟走到了他面前,伸出双手将他佝偻着的肩背扶持了起来。也是这双冻得发红的双手,在一年前的此时,正为他端汤侍疾。可现在,他并看不懂女儿举动中的含义,仍未作声。
  “乔娘知道你见罪于陛下,怕你活不长了,怕我永成遗憾,心就软了,才主动告诉我这些事。”露微还是一味平和,像是替人转述般,说着垂下了双手――
  “好了,我现在,没有遗憾了。”
  这是女儿离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第89章 疾霆
  ◎疾霆已至,白日昏昏。◎
  “父亲母亲是何时知道的?”谢探微望着堂上父母,发出间隔不久的第二次求问。
  谢道元方才归来,身上官服未脱,脑中朝事未清,抬起倦怠的面容拂去一眼,清了清嗓子,却并不说话。李氏扶靠案上,目光在父子间交替,几度叹息,也是一副无从说起的样子。
  谢探微无奈已极,无力亦到绝处:“父亲母亲既然早知,想要瞒着微微,为何就不能先告诉我呢?”说着摇头发笑起来:
  “阿父与微微的阿娘离婚,说是因为战事未平,却焉知没有我的缘故?你们把我送给阿父,他就更不可能离开甘州了!所以微微自小没有父亲,赵家再好,她也是受尽欺凌――我自小被你们丢掉就罢了,可我却让她尚未出生就被抛弃了啊!”
  “大郎!”李氏不忍再听,喊住他的同时已是泪流满面,“你父亲与你阿父虽是年少相识,但他娶妻之时,你父亲已经调任别处,我们都不知道他成过婚。他有女儿的事,也是微微那场大病之后,他才主动相告,你道是为什么?”
  谢探微只是铺天盖地的愧疚,语出任诞也无法自控,听到此处,方气息一顿:“为……什么?”
  “就是为你要入赘赵家,但微微只怕你与家中更加疏远,就拖着病体去求你阿父来解释,不要你入赘,说就是与你做妾,也不愿与你分开!你阿父不好同她说实话,但岂不心疼女儿如此为你?只有道出实情,算是将女儿托付给了我们。”
  谢探微良久失语,积聚在眼中的泪水悄然掉落。
  “大郎,你若实在不能放下小时候的事,娘不会勉强你,更不会责怪你,只是,微微也会如你所想的这般么?”
  谢探微自座下缓缓起身,行至中央向父母拜了一礼,转身要走。李氏话意已尽,只低头拭泪,却忽听谢道元唤住了儿子:
  “大郎。”
  按照子弟行辈的称呼,是寻常且亲昵的,却似乎是第一次听父亲这么叫他,在此时也显得格外怪异。他顿步半晌才转过头来,眼中茫然,启唇又闭。
  “你,去吧,去吧。”
  父亲只是朝他挥动了下手。
  ……
  谢探微从未想过,他奔赴露微的脚步会有一日变得如此沉重,走回东院的路程,也变得如同险山恶水一般。终于跋涉至廊下,却在抬头间,遇上了正自房中转来的岳丈。
  其实翁婿间少有单独相对之时,即使赵维贞对他的态度早有改观,他还是不敢造次的,此刻便又多添了一重怯懦,退步揖礼,垂目低首,口不敢言。
  赵维贞也是刚刚惊悉其事,他是局外人,又是局中人,心中亦别有一番复杂,轻叹一声,道:“陛下既然叫你居家自省,这些时日,就莫管外务了,多陪着微微便是。”
  谢探微迟滞了片时方才稍抬面孔,“是。”声音微有颤抖,咽了咽,忽然跪倒下去:“事由我起,罪在我身,阿耶,对不起。”
  赵维贞也见他面上愧色深沉,却不料至此,心下一恸,不由伸手去扶,然而想要说些宽慰之言,竟又不知拣哪个字说起,终究还是一叹,“去吧,进去吧。”
  谢探微又恍惚了半晌,方才拖着步子进了房中。第一眼所见,是露微蜷缩在榻上的背影,陪在一旁的乔氏瞧见他,忍泪起身,离去前一步一回头。
  身后换了个人,露微还是一动未动,谢探微疑心她睡着了,方牵了被子要为她盖上,忽然听道:
  “你吃过阿娘亲手做的馄饨,那么好吃,你到现在还记得,可是我从没有吃过,也再没有机会了。”
  谢探微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手上一颤,掉了被角――他们曾细致地谈论过那位,一出现就带来馄饨的神秘女子,她还说这女子于他有养育之情,叫一声“阿母”也不为过。
  可原来,这过,二十年前就铸成了。
  再推想这两年来,其实许多事都是早现苗头。比如,晏令白在知晓露微生辰后,竟又问十六还是十七,一岁之差所能区别的,不是外貌,而是血脉;又比如,成婚那日,晏令白在他去赵家亲迎前又单独将他拦住,语态隆重,却只嘱咐他千万要护好了露微……
  “微微,微微。”
  他一时该有千言万语,出口却唯余两声哀求般的低呼,不及音落,眼前背影猝然翻转,于他惊惶的间隙发问道:
  “谢敏识,我若不许你救他,你肯不肯?”不等他辗转迟疑,紧接着又道:“你若不肯,我们就和离。”
  她自眼神里爆发出不容反驳的逼迫,令谢探微短暂地感到了陌生,但惊惧只增不减,“微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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