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在燕赵之地,不是最强盛的世族,也不是反抗最激烈的世族,在一众豪强大族之中,实在显得平平无奇。
楚晏将他写下的一沓纸拿在手里,闻言收了笑意,肃声反问:“我燕王府的人,也是你能动的?”
李文大怔,慢慢想起了前几月派去燕王府的刺客,一时悔不当初,止不住地喃喃低语。
楚晏耐心告罄,拢了拢衣服,施施然起身,行至院门时,侧头嘱托沈意看好这帮人,顿了顿,道:“成年男子全部问斩,余下女眷及孩童,便流放吧。”
“是。”
瑟瑟北风起,萧萧草木落。乌云密布的天幕中,又飘起了雪花。
楚晏驻足望了一会儿,转身登上下人备好的马车。帘子刚刚打起,一名本该留守在官驿的士兵便飞奔而来,忐忑地上前。
她眉梢微动,唤了人上前,越听便越是不悦。
“昭华公主家的小郡主不知怎么的,突然带着人上门……要带走林公子。我们认出她的身份,不敢下死手……现在两方人马一直在官驿门口僵持着。”
这么多年了,她楚晏还是第一次被人抢上门来。
“回驿站。”
回到驿站时,手下口中那位上门抢人的小郡主已经离开。
被她吩咐留下来当守卫的百夫长,顶着张鼻青脸肿的脸与她禀报情况:
“今日晨起时,林公子似乎兴致颇高,在院中抚起了琴,引得在附近湖心亭赏雪的小郡主循声而来,后来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好在两刻钟前,公主家来了人将小郡主带走。”
“知道了。”世子殿下的脸色不辩喜怒,淡淡道:“等会儿昭华家若是来人,一概不见。”
“是。”
楚晏走进下榻的院落,荀清臣便迎了出来。男人一身青衫,眉眼低垂,温顺地为她脱去外裳,又拿了巾子来,细细地给她擦发间的落雪。
楚晏擒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荀清臣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眼中却流露出了点儿不安,迟疑地喊:“殿下……”
“先前没看出来……”楚晏慢悠悠地拉长调子,而后彻底冷了脸,攥着手腕将人拽过来,拍拍他的脸,“你这张脸,竟还有当祸水的潜质。”
她少时便霸道得很,不愿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染指,如果有什么东西自己暂时守不住,宁愿毁掉也不愿给别人。荀清臣早料到她回来后会生气,讨好道:“我借这里的小厨房做了馄饨,殿下尝尝好不好?”
莫不是下了毒?
楚晏没理,嫌弃地松了手,要将人推开,忽而鼻尖轻嗅,却隐隐约约地觉得他身上多了点香味,像是女子的脂粉香,又像是花香。
她皱着眉闻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果真没闻错,厌恶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衣服脱了。”
荀清臣心中酸涩,别无他法,将手搭在腰带上,微阖着眼睛脱衣服。先是天青色的鹤氅,再是月白的圆领袍,丝质的中单。很快,他便脱得**。
荀清臣攥着自己的衣裳,将眼神垂得很低,没多久,便像是说服了自己一样,膝行两步,轻轻抓住她的衣摆。
线条优美的脖颈扬起,他抬起头看她,眼底水光潋滟,不期然带了几分羞涩。
那股莫名的香气总算淡了点。
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楚晏还是觉得刺鼻得很,将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拿回来,呵斥他去洗澡。
男人洗完澡回来时,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袍子。那袍子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系带,轻轻一扯便胸膛大开,露出半个白里透红的肩膀。
楚晏低头嗅了嗅,只闻到淡淡的皂荚清香。她伸手,慢慢触上他的肩膀,而后精准向下,摸到了那块凹凸不平的地方。
这里刻着她的名字。
新生的嫩肉泛着浅浅的粉色,好像比别处还敏感。楚晏一碰,他便抖了抖,轻轻地往别处挪,没一会儿亡羊补牢地转回来,轻声告饶:“有些痒。”
他表现得这样乖顺,倒让楚晏不好发作,一口气哽在心中,不上不下。
半晌,她拿起狼毫,轻蘸墨水,点在他额间。
荀清臣一愣,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眼神哀哀,直直地望着她。
――其实更像是在瞪人。
男人咬着下唇,眼眸微睁,脸上还能看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悲愤。在额上刺字的,除了罪大恶极的犯人,便是最下等的奴隶……他又没有要逃跑,为何要受这无妄之灾。
楚晏无动于衷,瞥了眼他的手。
他终是松了手,任对方拿着笔在自己的额头上写字,但眼神却始终没移开,咬着牙看着她,眼底渐渐通红。
楚晏并不受影响,四平八稳地拿着笔在他额间细细描摹,许久之后才停了笔。
荀清臣霎时便偏开头,眨眨眼,通红的眼眶便不堪重负般落下颗泪珠。
自从那日之后,两人便心照不宣。楚晏不再拿那些酷烈的手段折腾他,荀清臣等闲也不会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地哭泣――除非是在床上实在受不了了。
今日突然这般情态,应当是真害怕了。
楚晏稍稍消了气。她猜到了荀清臣的所思所想,然而并不安抚,语气不太友善地质问:“躲什么?”
等人坐过来,她便又拿起笔,恶劣地开口:“让我看看歪了没。”她像模像样地拿狼毫又补了几笔,仿佛真怕写歪了,影响之后的刺青。
荀清臣闭着眼睛,任她施为。
“好了,你也看看。”
他自暴自弃地睁开眼,看向被楚晏摆在面前的铜镜。镜中人黑发披散,衣衫凌乱,额间一朵鲜花,灼灼绽放。
那花瓣的形状,很是眼熟。
他僵在原地,一脸讷讷,不知该说什么。
楚晏再次发难:“你刚刚躲什么?”
“我……我……”荀清臣有苦说不出。她方才突然摸自己后背上的伤痕,然后又在他额间落笔……此番种种,真的很难不让他想歪。
“你以为我准备在你额上刺字了?”楚晏刻意拉着脸,冷哼一声。
“你什么你?今日的帐,我还没与你算清楚呢。”
他被拉了下来,被迫趴在楚晏腿上。衣衫尽数都被褪去,他又感受到那支笔落在他背上。
楚晏一边在他背上作画,一边问话:“说说今日的事?”
荀清臣的身体忍不住发颤,连带着笔也不稳。楚晏不满,一巴掌打在他身后的软肉上。
他的脸止不住地发热,到底要脸,极力忍住背后的痒意,不再乱动,勉力开口:“晨起时……见了雪景,便随手拨了拨琴弦……然后……”
狼毫笔锋一转,好像到了腰窝。
他闷哼一声,声调都跟着发颤,“然后她便来了……她爬上院子的墙头,说自己家中颇有权势,定能待我更好……又,又问我名姓、年纪。”
“你告诉她了?”
笔锋变重,没入幽谷之中。
“没有……”他连忙重复:“没有!我见势不好,便进了屋。”
楚晏不置可否,好一会儿才问:“我听人说,你还收了她的兰堇花。”
“什么花?”他被弄得混混沌沌,思索了许久才想起这茬,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回答:“没有……她来时手里的确拿了一捧粉白色的花……扔……扔了进来。我只看了一眼,让人扔出去了。”
她再次提笔蘸墨。笔尖柔软,但她的语气听起来却极冷硬。
“只看了一眼,衣服上就沾了花香?”
“对不起……我错了。”他的脸红扑扑的,耳朵尖也红了,侧了侧头,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他喘得厉害,嗓音几乎有点儿哽咽的意味了,“对不起,我记错了……我拿起来看过了……”
“好看吗?”
“不好看,不好看……只是好奇,觉得那花好像有点儿像你从前送给我的……”
楚晏终于不再问话了。
荀清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不交谈之后,他口中溢出来的呜咽声与闷哼声便更明显了。
楚晏嫌他吵,“你吵着我作画了。”
荀清臣羞愤交加,终于咬了她一口,下嘴之后,却没敢用力。
专心作画的世子殿下停下动作看他。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里,渐渐升腾起一点儿明亮的火焰。
荀清臣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脸上升温,热度更上一层楼。
满室旖旎,楚晏轻笑一声,摘下腰间的玉佩,递到他面前。
荀清臣抬头看她一眼,自欺欺人地垂下眼睫,张嘴咬住那枚玉佩。
放在不远处的火盆原本毕毕剥剥地响个没停,一刻钟之后,终于安静下来。
楚晏搁了笔,垂着眸子,满眼欣赏地看着莹白肌肤上,那一株昂然绽放的兰堇花。花开在肩颈处,色彩浓烈,姿态鲜妍;叶片成托举之姿,在蝴蝶骨上蜿蜒成片;长长的花柄则一路向下,最终没入深处。
男人躺在她膝上,不住地低喘,像从山野间跑出来的精怪,误入尘间,沾染了一身的水墨书香。
“我的丹青还不错吧。”她将人扶起来,想了想,道:“当年,是不是还欠你一副丹青习作?”
男人长期保持着一个动作,身体又僵又麻,无力地靠在她肩膀上吸气。目光一侧,不期然看见自己背上炫丽冶艳的重重花瓣。
“现在还上,应该也不算晚,先生?”
最后两个字落下时,一种难以明状的战栗感直冲脊髓,荀清臣忽而觉出一种禁忌至极的背德感,浑身一震,不敢看她。
楚晏察觉了什么,故意喊:“先生?老师?”
男人一直咬着的玉佩掉了下来,被浸湿的红绳落在楚晏手掌上。
楚晏望向镜中的人,镜中的人也在望向她。
他抓住楚晏的手,万分难为情地开口。
喑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去床上……好不好?
第20章 晋宁
楚晏本打算收拾了李氏,便老老实实打道回府,奈何昨日那么胡闹过一遭之后,荀清臣那副瞧着比春雪还孱弱三分的身体,很不意外地……又病了。
一大清早,易棠便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过来诊治施针。她看着躺在一旁贵妃椅上,随手拿着本兵书的楚晏,很不客气地抱怨道:“你这也太折腾人了。”
楚晏慢慢斜过去一个眼神。
易棠的睡意一散,很怂地拱了拱手,指了指榻上烧得昏昏沉沉的人,赔笑道:“殿下,我说的是床上这位害我起了个大早,您老人家千万别多想。”
楚晏微微挑了挑眉,也不说满不满意,轻轻点点头,“你好生治就是了。”
她不太喜欢中药的味道,很快便避了出去,恰巧侍卫又来禀:昭华公主亲自带着小郡主上门赔罪来了。
左右无事,楚晏想了想,便吩咐侍卫:“将她请进来吧。”
算起来,这位昭华公主还是楚晏正儿八经的姑母。
她虽然不是正宫嫡出,却是皇室那一辈最小的女儿,自小便很受宠爱,稍稍年长后,便与北方的一位封疆大吏成了婚,婚后虽算不上琴瑟和鸣,也能勉强称一句相敬如宾。
若无意外,她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安顺遂,没有丝毫波澜。但意外偏偏就这么发生了――一朝风云巨变,她那十数年如一日,护佑着北境安宁的同母兄长,忽然就被坐在皇椅上那位定为了逆贼。
她还没想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又从下人口中惊闻:她那位“侄子”大难不死,在北边积聚人马,打了回来。
昭华已记不清自己这位侄女花了多久打到她所在的州府,只依稀记得,楚晏兵临朝下时,自己那位本该拼死守城的丈夫,收拾了细软金银,要带着她仓惶出逃。
这便是楚朝朝廷倚仗的“北方屏障”,这便是皇帝所信赖的衮衮诸公。
昭华想了一夜,最终提起剑,杀了自己的那位丈夫,割下他的头颅挂在城墙上,然后,打开城门,迎了反贼入城。
她依旧还是公主,只不过不再是楚朝的公主。没了所谓的丈夫之后,她反倒过得更恣意了些。只是收养的小女儿实在有些顽劣,总让她有些头疼。
“还不快去给你表姐赔罪。”昭华进了门,便盈盈一福身,板起脸呵斥身后的少女。
十二三岁的少女在昨晚从下人口中听了许多关于楚晏的传闻,心中有些害怕,但更多的还是好奇。
她老老实实地按照母亲的话赔礼道歉,眼神却止不住地乱瞄。
楚晏这会儿心情不错,并不想就昨日的事情多说什么,便挥挥手让人免礼,对一旁的昭华道:“外面天寒地冻的,姑母何必登门跑一趟?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昭华笑着应承下来,不再多提昨日的事,与她随便聊起些琐事。
两人其实并不算多热络。当年楚晏入京没多久,昭华公主便外嫁江北;而等楚晏挣脱束缚,重归故地,也没什么闲情逸致与这位姑母多攀交情。
细细想来,连相见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然而血脉亲情这种东西,从来便不是讲理的。此时此地,公主望着这位年轻的世子,脑中慢慢浮现出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属于故人的脸庞。
她慢慢红了眼睛,几度想开口问问楚晏的近况,却是语不成调、泣不成声。
楚晏对她这突然的失态有些无措,而跟随养母来的少女也慌了神,着急地拿帕子为母亲擦眼泪。
公主低下头去,嗓音尤带悲意,却也不愿因自己之故让人再陷入愁苦的往事之中,强自笑道:“既到了此地,何不到我府上暂住,驿站到底简陋。”
“多谢姑母好意,只是我早该回晋宁了,不能久住。”
“如此……”昭华此刻满腔悲情,终究化为一句长叹,“罢了,我只望你多多珍重自身……那些礼物,你莫要再让人退回来了,且留着吧。”
“怎好收姑母如此厚礼?”楚晏见她满眼愁绪,却一再坚持,只好道:“姑母若真有心,不若将那些金银珠宝继续拿去接济贫苦百姓吧……今岁瞧着是个寒冬,恐怕要冻死不少人。”
“……好。”昭华生怕自己再多留片刻,就要彻底失态,妥协似的点了点头。赈济灾民这样的事情,公主府已做过很多次,只消她往下面吩咐一句就行。
她应下此事,带着女儿与楚晏匆匆告别。
楚晏见人离去,也松了口气,只是很快沈意便告诉她:昭华非但没让公主府跟来的下人将东西带回去,还勒令他们坚决不许将东西送回去。
楚晏沉默了一瞬,总觉得此刻才稍稍摸清这位姑母的性情。
“算了,那便带回去吧。”
虽然她不怎么通商事,但不止一次听手下人称赞昭华于商贾之道上是个妙人。易棠那位兄长更是数次撺掇她去找昭华赞助军费……想来公主府应该是很富裕的。
沈意喜气洋洋地应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