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小筑位于主院之中,但自成一体,面积不大,然而内有乾坤,是当年燕王为了爱妻特地起的小院子。怎料事有不测,这座小院也随着王府荒废多年。
后来王府重新焕发生机,这座小院也还是一派荒凉,楚晏唯恐触景生情,从不踏足此地。还是明昱在得悉她身有旧伤之后,重新归置了这方院子,让她闲时多来这儿泡泡温泉。
楚晏领了他的情,但来的时候依然不多。一来事务繁忙,二来……也是实在不想踏足如此伤心之地。
也不知向来行事妥帖的明昱,怎么将人安排进了这儿――她院中空置的厢房,明明还有很多。
楚晏看着匾额上熟悉的字迹,慢慢吐出一口浊气,缓步入内。
一人披着厚厚的氅衣,背对着她,坐在飞檐翘角的小亭之中。
楚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靠近院墙的花圃之上,那一片黯淡而萧瑟的雪中残菊。
楚晏冷不丁地站在他身后,问:“你喜欢菊花?”
荀清臣这才意识到身后有人,眼眸微睁,下意识地转过身来。
不等他回答,楚晏又开了口,意味不明地引了一句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可她就是要他吹落北风中,从此再也回不去枝头。
第22章 汤泉
楚晏敷衍至极地拍了拍手,赞道:“真是好气节。”
“走吧,为我弹首曲子。”楚晏熟门熟路地进了屋,荀清臣欲言又止地跟在她身后,到底什么也没说。
没一会儿,便有下人抱着一尾琴进来。荀清臣接过,轻抚琴弦,温声问:“殿下想听什么曲子?”
“随意。”
青年沉思一瞬,挺直脊背,有条不紊地拨弄起了琴弦。
这是一曲《阳春白雪》,语调轻松明快,如流水般的音符徐徐展开,将一副冬雪化去、万物复苏的图景带到人眼前。
楚晏支额听着,却觉得这乐曲总有些滞涩之感。
荀清臣何等人也,还会弹不好一曲《阳春白雪》吗?
恐怕只是无心演奏罢了。
世子殿下的眼神冰冷了起来,然而几息过去,终是咽下了已经打好腹稿的威胁与恐吓,脸色不太友善站起来,拍拍衣襟,挖苦道:“让荀先生在这儿演奏,真是委屈您了。”
语罢,便要拂袖而去。
荀清臣慌忙起身,直觉这次要是让她走了,恐怕楚晏很久都不会再来这儿。
他急急争辩道:“我方才只是有些手生。”
“是吗?”楚晏半信半疑地回了一句,看着对方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心中浮起一丝别扭。
他的手实在太冷了,就像一块怎么也捂不热的石头。
“不会再这样了……你信我。”似乎是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没什么信誉,荀清臣低声补了一句:“好不好?”
楚晏不说好不好。她拍开那只冻人的手,皱眉盯了他两眼,在他身边的席位大马金刀地坐下来。
青年人便露出一个笑,温和、浅淡,仿佛林间轻岚,轻轻一碰,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重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垂着眉眼,又开始拨弄琴弦。
依然是一曲《阳春白雪》。优美的曲调在他指尖流淌,如山涧流水,清脆悠扬,令人心神为之一荡。
楚晏撑着脑袋看他,从束得规规整整的头发,到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从轻轻颤动的长睫,到略微抿紧的薄唇,从始终低垂着的眼睛,到那双曾经教她笔墨丹青、诗书礼义的手。
楚晏这才注意到他的手。
她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凑上前,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男人望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仓惶,这样强硬的姿态,很容易就让他想起刚刚重逢时的种种情景。
“另一只手也给我。”
荀清臣依言递过去,几息之后,却有些后悔――她一直都喜欢漂亮的东西。
“只是长了些冻疮……”他低声呢喃了一句,想将手抽回来,不料反被人握得更紧。
楚晏看着这双通红浮肿的手,心中很不开心。
不过是三五日没见,他竟好似在她府中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她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第一反应是荀清臣怀恨在心,故意跑到室外将自己折腾成这样,但很快便回过味来:她在这儿待了这么久,院中的下人也没想端个火盆过来。
于是将脸一板,没了听曲儿的兴致,转而唤来院中的下人。
这是个十三四的少年,长相清秀,眼神也很干净,就是好像有些呆,看着不像个捧高踩低的主儿,那么……想来是明昱那边事务繁忙,一时没顾上这边的事儿。
荀清臣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楚晏刚刚丢给自己的手炉,心中有些忐忑,便软了声音,道:“殿下,他也只是个半大孩子……”
楚晏似笑非笑:“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是了,我杀人如麻,草芥人命,可没有先生这样的君子之德。”她嗤笑一声,道:“不过你放心,你在我这也不算什么重要玩意儿,没必要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为难府中的下人。”
楚晏说完,也不管周围人的脸色,懒洋洋地招呼了带过来的人,“去收拾收拾,我要泡温泉。”
荀清臣已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着急地跟上去道歉。
“你最好不要再在我眼前晃。”楚晏噙着一抹笑容,眼底却殊无笑意,半是警告半是威胁:“我今日不想与你生气。”
荀清臣不得不驻足,看着人离开屋子。
楚晏指使人去隔壁拿了换洗的衣物,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去了小筑西端的汤泉池。
热气蒸腾,雾气氤氲。
温暖的水流包裹着身体,缓缓祛除这副躯体的疲惫。楚晏倚在石壁上,渐渐有了些困意,外头便传来压低了声音的交谈声。
楚晏屏息听了一会儿,突然出声:“让他进来。”
外面的声音终于散去,小门便被轻轻推开。男人此刻脱下了厚重的氅衣,现出一身云青色的素色圆领袍,雪白的宫绦拦腰一勒,鲜明地勾出一段腰线。
荀清臣端着托盘,敛眉在她身边跪坐下来,红唇微启,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就已经撂下话,“你先别说话,省得又惹我生气。”
男人只好闭嘴,凤眸含愁,将杯中的温水递给她。
楚晏没接,扫了一眼他端来的东西,而后便用指尖拈起一块米糕放进嘴里。
她没吃晚膳,闹到现在,确实有些饿了。而这米糕蓬松香软,口味还算不错,便一连用了小半碟子。
荀清臣果真没说话,只拿那双眼睛,祈盼似的望着她。
楚晏又用指尖拈起一块糕点,眸光微动,起了作弄的心思,递到他面前。
男人好似没看见点缀在上面的桂花,当下便低了头,张嘴去咬那块糕点。
他是吃不得桂花的,偶尔走到桂花树下,都要起一身的疹子。然而他没办法,楚晏想让他出丑,想让他难过,那他只能如她的愿。
楚晏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蓦地又收回手,将那块糕点扔进自己嘴里,末了又端起那杯温水,轻啜一口。
“你要说什么?”
男人脸上露出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哑着嗓子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指责你,我只是害怕……害怕再有人因我受累……”
事情好像越抹越黑了。
荀清臣不安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欲言又止了好半晌,终是自暴自弃地垂下眉眼:“是我笨嘴拙舌,任凭处置,你……殿下别生我的气了。”
“哦。”楚晏无动于衷,从他手里拿了托盘,换了块地,继续泡温泉。
汤泉水气缭绕,温暖如春,然而荀清臣却觉得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当真是冷得彻骨。
楚晏没再管他,就着他送来的几碟点心,优哉游哉地泡温泉。直到将肚子填了个七分饱,脑袋也感到些晕晕乎乎,才从池子里站起来,寻找布巾和干净的衣物。
荀清臣低眉顺眼地过来给她脱身上湿透的单衣,又捏着她遍寻不得的布巾,轻柔地擦身上的水珠。
楚晏颇觉惊讶地看着这老古板。这厮的脸和脖子都一片通红,恨不得往上冒热气,脸上的神情却仿佛很镇定,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子。
她配合地抬手伸腿,让荀清臣给自己穿衣服,灵光一闪,忽而道:“你以前是不是罚我抄过《礼记》?”
荀清臣不妨她突然有此一问,一时也记不起前情,只驯顺地认错:“是我的罪过,对不起。”
楚晏既然记起这茬,自然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又思及这本来就是个老古板,若再泡在那些经义之中,岂不是更显腐儒风味?
于是话锋一转,“我也不要你抄四书五经,你去捡一卷佛经抄吧。”想了想,又道:“要十遍,一旬之后本世子亲自验看。”
荀清臣应下,眉间沉郁一瞬间散尽,浮上星星点点的笑意。他垂着眉眼,道:“我是诚心认错,一定好好抄书,求殿下莫再与我计较了。”
楚晏看他一眼,终于矜持地点了头。
荀清臣如释重负,连给她穿衣服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楚晏观察了一下,见自己身上衣服妥妥帖帖,便抬脚就往外走。
衣摆却被一股力道牵住,这力道虽轻,却实实在在是存在的。
她奇怪地回头,见荀清臣还跪在原地,手里拉着她的衣摆。
见她回头,他膝行两步,改为牵她的衣袖。
男人脊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她。那双含情凤目盛满了秋水,清澈、明亮,却在氤氲的雾气中逐渐变了味道,渐渐缠绕上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楚晏莫名瞧得耳热,迟疑着开口:“你……”还想做什么?
跪地的男人表情依然端庄寡淡,呼出的气息却烫得灼人。
他慢慢低头,吻他握在手心里的那截衣袖。
第23章 明月
楚晏不知道荀清臣刚刚的举动到底有没有别的意思,反正她确实被他这番似是而非的动作搞得心猿意马。一把火从心头燃起,顷刻间便烧遍了全身。
诚然,她还是憎恶他,厌恨他,即便一千次一万遍告诉自己犬吠非主、犬吠非主,荀清臣效忠皇室,最重忠义,与她立场不同,刀剑相向是必然之势……但还是忍不住厌恶他,从心底里厌恶他!
偶然午夜梦回,偶尔思及旧事……或者根本不用牵扯旧事,有时她只要看着那张脸,就想起自己曾受过的伤,想起自己曾遭过的难,留有旧伤的手腕、尚有伤痕的心口、四肢百骸、体魄心窍,齐齐地泛起隐痛。
可她有时又忍不住怜惜他。在昔日仇怨沉沉地压在心上之时,她也会想起旧日初见,新科状元郎打马游街的无限意气,
想起朱红宫阙之上,他一身青色官袍,谦卑又矜傲地说起史书上的一个个典故,讲起经义上的一番番注解,
想起小窗旁、长亭中,二人无数次围炉夜话,臧否人物,谈论古今,
想起他带自己走过的大街小巷,想起他拉自己踏春出游的殷勤笑语,
想起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在那帮纨绔子弟面前维护她,甚至不惜顶着结党营私的罪名,在朝堂上上疏为她辩护……
想起他从前是那样意气飞扬,是人人称赞的松柏君子,而今却好似一朵即将凋谢的花,艳则艳矣,却颓靡至极。
每次想起这些,她的心肠就不由软了下来,怕他哪天真的会在自己身边枯萎,花瓣随风飘散、花香隐匿无踪,从此无论是她从前的喜爱、还是她现在的憎恨,都没了具体的依托之处……
“你……”
对方见她犹似无反应,顿了顿,小心地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连串湿漉漉的吻。
灼热的呼吸就打在她的肌肤上。楚晏深深吸了口气,最终还是被那把火烧得理智全无。
这是她少年时甚至不敢伸手摘的月亮,即便鼓足勇气送了一束花,也是遮遮掩掩,不能直言。如今,这轮月亮却自己落入凡尘,放低姿态跪在她脚下,主动乞求她的宠幸。
楚晏一把将人拽了起来,凶狠而肆意地将人抵在房中的柱子上,堪称急切地吻他。
饱含掠夺意味的吻像块巨大的丝帛,兜头盖脸地罩了下来,荀清臣整个人都被吻得晕晕乎乎的,身体止不住地往下滑。
楚晏着急扯他的衣带,也跟着他往下滑,直到她搂住男人消瘦的腰,将他完完全全地压在地上,继续吮咬他的唇舌。
男人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气,但当柔软的唇舌再次覆上来时,他还是努力偏了偏头,“别,别……”
楚晏身体微滞,满脑子不正经的念头都被迫停了一瞬。他都主动亲自己了,难道她还会错意了不成?但世子殿下已经不想猜他的意思了――反正之前他也不见得有多情愿。
“我……我风寒还没好全,别给你过了……病气。”荀清臣眼尾一片薄红,嗓音沙哑无比。他看着年轻人眼中毫不掩饰的侵占意味,弯眉笑了笑,认真建议:“你咬别的地方,好不好?”
楚晏一时没有反应。
荀清臣也抬手揽住她的腰,努力撑起身体,在她颈侧印了个吻,一迭声地央求她。
楚晏果真换了块地方,在他脖颈间埋首许久,最终对准肩膀旁那块凹凸不平的软肉,留下一个深深的齿痕。
荀清臣长嘶一口气,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冠发被扯开,乌黑的发丝散了满地,凌乱地铺在潮湿的地面上。
汤泉房里暖和,由青石地砖铺就的地面却冷硬无比。白皙的肤肉触到莲花纹的方砖时,明显瑟缩了一下。但很快,更大的刺激便席卷而至,熟悉的情欲降临在他身上。
男人伏在地面上,原本没什么暖意的身体渐渐变得潮热。莹白的肌肤染上嫣红,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显得靡艳又神圣,像是被放上祭台的纯白羊羔。
楚晏心中一动,陡然浮起一股破坏欲,想摧折他,毁坏他,叫他止不住地痛泣,叫他委顿于地,再也无法端坐云端。
这股暴虐的念头一再升腾,终是让她俯下身体,掐住男人的腰,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个个鲜明的印记。
年长者的喘息声变了调,没一会儿,悉数变作了破碎的呜咽。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哭泣。
楚晏动作顿了顿,将他翻了个面抱在怀里,不言不语地看他湿润的眼睫,以及布满病态红晕的脸颊。
她慢慢想起了他的病,想起了他这场风寒的来源。俄而如梦初醒一样,低了低头,吻去了他的眼泪。
他的眼泪是苦的,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药味,也是苦的。
楚晏讨厌这个味道。
*
落在眉眼处的那个吻好像是某种极特别的信号。
慢慢回过神的荀清臣有些神思不属,眼神怔愣,沉默地看着抱着自己坐在汤池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