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她所知,康国只是西域路上一处要塞小国,且早就被中原的各个王朝打服了。
那这康国使臣闹出这么一摊子事,又是为了什么?
正思索间,听到秦淮舟说,“鸿胪卿先请息怒,如今最紧要之事,是找出真凶,还皇后殿下清名。不知可否先请诸位带路,我们一道去凶案现场看一看?”
鸿胪卿当即答允,给一旁的鸿胪丞使了个眼色。
一行人在鸿胪丞的带领下,来到鸿胪客馆内康国使臣的院落。
那几名康国侍卫已经被带去别处安抚下来,院中一切事物都还保持原样。
包括窗下的两具尸体。
鸿胪丞擦擦头上的汗,“啊,侯爷,这两具尸体是从外面摸进来的贼人。
发现时,他们就已经毙命了。
先前仵作过来验过,这二人是被闻讯赶来的康国侍卫杀死的,那些侍卫只顾泄愤,直接下了死手。”
鸿胪丞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这里面是仵作验尸过后草拟的验尸文书,请侯爷过目。”
秦淮舟接过验尸文书,打开看了看,随手递给一旁的苏露青。
苏露青也没推辞,直接拿过来,仔细看过一遍。
从初步验尸结果来看,康国使臣是自缢身亡,窗外的何原二人,是重伤失血而死。
秦淮舟已经走到那两具尸身前,蹲身查看。
鸿胪丞连忙从身边人手中抢过灯笼,替他照着尸体。
地上的两具尸体都是面朝上摆放的,秦淮舟目光略过第一具,看向第二具,“这女子的脸,也是康国侍卫砍花的?”
“啊……应该是的,“鸿胪丞答,“我等赶到时,那些侍卫还在疯了一样的劈砍,若非苏探事带人把他们拉开,恐怕情况还要更糟。”
秦淮舟点点头,“这两人的身份可查实了?”
“从男尸身上搜到一本文牒,名字叫何原,他有个妻子,叫骆双,应该就是他身旁的这女子。”
鸿胪丞忽地面色古怪,“这二人深夜鬼鬼祟祟潜入鸿胪客馆,倒是让下官联想到先前京中一直在传的雌雄双盗。
可惜,官府就算接连加派人手,也不曾将那双盗缉捕归案。
如今这两具尸体也是男女二人,会不会……就是那雌雄双盗?”
秦淮舟在听到何原这个名字时,下意识往苏露青那边看去一眼。
果然看到她肯定的点点头。
心中便是一沉,“这两人的身份还有待确认,苏探事。”
苏露青应下一声,“我会叫人去查证,不过……”
听到她刻意的停顿,秦淮舟心中警铃大震,“还有何问题?”
苏露青坦然看向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无私心,“如今乌衣巷需得听从大理卿指派行事,那这出入各处查实身份的事,恐怕也需要大理卿的手书才行。”
秦淮舟思量片刻,倒不是过分的要求,点头应允,“也好。”
之后又进屋内查看。
康国使臣被放在床榻上,梁上留着那条用来自缢的长绳。
看屋内布置,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再去测量地面与长绳的距离,也并未发现异常。
看上去,就好像真的是康国使臣自己把自己吊死的。
苏露青跟着看过屋内,转身走到外面窗下,蹲身去看那具脸被砍花的女尸。
尸身上伤口不多,但都很深,的确是劈砍的痕迹。
然而脸上却是砍伤与划伤两种伤,砍痕与身体伤痕一致,划伤明显要浅上许多。
苏露青可以用办案经验保证,这是两拨人留下的。
另一边,秦淮舟将屋内情形查看完毕,出来就看到苏露青和梁眠两个人蹲在窗外,围着两具尸身嘀嘀咕咕。
鸿胪丞陪在他身边,殷勤地道,“侯爷,查证还需要一段时间,衙署里布置好了厢房,侯爷先去歇歇吧?”
秦淮舟一摆手,“你下去吧,若有什么需要,本官会着人去问。”
鸿胪丞熬了大半宿,整个人简直要熬草鸡了,一听这话,如蒙大赦,飞快的告退离开。
鸿胪丞走后,秦淮舟*迈步走到苏露青那边。
见她一直在看女尸,出声询问,“可是这女尸有什么问题?”
苏露青目光仍落在女尸身上,“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康国侍卫长,是怎么说的?”
秦淮舟不假思索,“他说皇后派人杀了康国王子。”
“康国只有两位王子。”
苏露青记得之前看过的康国卷宗,口中说着话,手上动作未停,探手去剥女尸的衣领,检查尸身是否存在暗伤。
秦淮舟微微别过头,只从余光判断她查验的进度。
苏露青注意到他的反应,抬头看他一眼,继续道,“如今两位王子正忙着在国内争储,死的那个,如果真的也是王子,那查清他究竟为什么而死,可比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有趣多了。”
秦淮舟眼中神色略有缓和。
他们如今是协同合作的关系,比起单打独斗,眼前这种发现端倪及时沟通的做法,对尽早结案助益最大。
跟着也道,“早先中原使臣出使西域,是抱着必死之决心,为王朝扫平西域阻碍做贡献,因此这些使臣时常会在那些地方言行无状。”
两人的目光自半空交接,彼此都看出心中所想:
至于康国来的这位……
总不会也想学先使臣,用自己的死,给康国一个向大齐开战的理由吧?
苏露青验过女尸身前伤痕,视线停留在咽喉下方一点,那里似是有一条勒痕。
她将女尸扶坐起来,拢起女尸脑后散落的头发。
或许是这个动作有些遮挡视线,她自然无比的使唤秦淮舟,“过来帮我扶着。”
秦淮舟暗暗叹出一口气,认命的走过去,帮着将其固定住。
女尸之前包裹严实的脖子完全露出来,显出一圈清晰的勒痕。
苏露青垂眸看过那圈勒痕,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如何?”秦淮舟注意到她神色,问。
苏露青没有马上回答,不知想到什么,眉眼忽地一弯。
秦淮舟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丝算计的意味,直觉不妙。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她说,“要不,打个赌?”
第17章 第17章
黎明之前,凶案院落,生死之间。
秦淮舟缓缓将它放下,如点漆般的眸子盈满夜色,“赌注是什么?”
“赢家可以随意差遣输家一件事。”
“随意?”秦淮舟似要皱眉。
“你要是怕被差遣,赢我不就好了,如何?”苏露青耐心等待,“敢不敢赌?”
“赌什么?”这就是默认了。
“我赌,”苏露青替地上的两具尸体整理好衣物,站起身,接过梁眠递来的帕子擦擦手,“何璞的案子,不会彻底结束。结案,只是一个开始。”
秦淮舟不甚赞同的皱了眉,“若能结案,必是证据确凿,万无一失。”
苏露青对于他的回答,并无意外,向他伸出一只手掌,“那,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秦淮舟同样伸出手。
清浅的一道击掌声,在夜幕下划过。
掌心间泛起的温度仿佛一只于初冬苏醒的蝶,振翅的瞬间,牵动起微妙的烫意。
秦淮舟击掌过后垂下手臂,来不及细思,见苏露青已经是一副撤离现场的架势,只得又从背后叫住她。
苏露青站定回身,“秦侯还有何吩咐?”
秦淮舟示意一下地上,“你还没有说,发现了什么?”
“啊,”苏露青折回两步,低声说,“她面容被毁,样貌特征一样都瞧不出,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命案验尸,需得确认死者身份,若无亲友辨认,便顺着身体特征比对近期失踪之人,在这些特征之中,相貌最易比对――”
秦淮舟说到这里,想起方才扶住尸身时,近距离看到的被砍伤面容,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有人偷梁换柱?”
“当然。”苏露青再次走回几步,回到地上尸身近前。
夜色浓郁,周围灯火幽微,容貌被毁了个彻底的女尸仰面躺在地上,说不出是悚然多一些,还是哀伤多一些。
然后她反手虚虚指向自己的脸,“同样都是砍伤,如果不是为了刻意掩盖什么,那几个康国侍卫为什么只照这女子的面容砍,对那何原却手下留情?”
秦淮舟点点头,“也就是说,目前参与动手的,至少有两伙人。”
“但幕后主使,也许只有一个。”苏露青忽然接道。
秦淮舟:“何以见得?”
苏露青的目光转向更远处,眺过鸿胪客馆的高墙,隐约看到高耸夜空的大雁塔。
恍惚记得,她上一次在这样的夜晚,眺望高墙之外的大雁塔,还是在掖庭的时候。
当年在掖庭,夜里睡不着,她偷溜出来,看着宫墙外露出的大雁塔尖发呆。
想,那些构陷罪名往祖父身上泼脏水的大臣,是为自保落井下石呢,还是受人指使,听命行事。
后来她想明白了,这两者之间,原本也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
秦淮舟第一次看她露出这样的眼神――半是感慨,半是怀念,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而这种眼神,本应该和酷吏凶名在外的探事指挥使毫不相干。
然而当她眸光流转回来时,神情间又恢复了他熟悉的样子。
满脸理所当然的答,“猜的啊。”
见他似有愕然,苏露青继续补充:
“查案不就是在毫无头绪的时候,先弄出一个假设,然后再一步步印证猜想。”
“那么,谁杀的人,谁急于掩盖什么,谁自然就是幕后主使。”
秦淮舟呵出一口气,之前那点莫名的期待,一下子化为泡影。
他怎么就忘了,这酷吏从来都是只要结果……
至于人证、物证、条条框框,在她眼中,恐怕全部自动转为两个字――
用刑!
另一边,苏露青说完这句话,见对面的人半天没有动静,心中狐疑。
仔细看去,见这人眉间折出一道痕迹,鸦睫半颤,遮住眸光……
活脱脱一副早朝要参人的模样。
立即赶在他即将开口说些什么之前,率先结束这个话题:
“至于你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猜了,宫中既然把差事交给你,这种头疼的事,就由你想去吧。”
话说完,她叫上梁眠,迅速开溜。
速度之快,毫不拖泥带水。
秦淮舟只来得及道出一声“你。”
然后他盯着苏露青越来越远的背影,自胸腔之中泄出一口气。
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对头,机缘巧合捏在一起合作,能有现在这样心平气和谈案子的时候已经不错了,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
鸿胪客馆里出了命案,虽然鸿胪卿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但其它院落的使臣还是隐约听到些许风声。
苏露青带人重新部署岗哨时,便被Z国使臣悄悄叫住。
“嗯……敢问阁下,康国使臣是不是当真出事了?”
苏露青见Z国使臣神情紧张,安抚道,“贵使不必忧虑,只是客馆之内偶然出了一点小状况,如今已经被控制住,不会有危险,也不会波及到贵使等处。”
Z国使臣似信非信的点点头,只不过依然拦着苏露青的去路,神色间略显踌躇。
苏露青见状,缓声问道,“贵使可是找不到自己的院落了?在下可以护送贵使回去。”
“啊……不是,既然康国使臣那边没什么事,那我就放心了。”
Z国使臣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下去,“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阁下只当我喜欢观察,随便听我一言。”
“贵使请讲。”
“我只是隐约听说啊,是康国那个侍卫长冤枉皇后殿下派人下杀手……
我肯定是不信的啊,皇后殿下母仪天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
但是之前回来的时候,我确实看到一个女子好像来了客馆。
那女子虽然换了衣服,可行事做派,很像宫中女官……”
……
“……苏探事,你不会真的怀疑皇后了吧?”
护送过Z国使臣回自己的院落,苏露青带人继续回去部署,一直到走出去老远,梁眠才出声,悄悄的这样询问。
苏露青目视前方,“怎么?”
“你真这么怀疑?”
梁眠忍不住又往她身边凑了凑,“可是皇后殿下千金贵体,又事事以国事为先,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苏露青终于转过头,用一种很无语的眼神看他。
梁眠自觉失言,捂了一下嘴,讪讪地,“我就说嘛……肯定不会是这样……”
苏露青看向周围,四下把守严密,若有生人出入,更是严密盘查。
跟着开口道,“那Z国使臣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他口口声声看到有疑似女官的女子来到客馆,现如今,整座鸿胪客馆都是乌衣巷在把守,一个晚上的功夫却能接连进来一个‘女官’,两个‘盗贼’,还死了一个康国使臣,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梁眠绞尽脑汁,“说明……有人想给乌衣巷使绊子?”
说话间,几个鸿胪寺内官员从此处经过,大家互相停下打过招呼。
这会儿天边已经开始泛白,鸿胪寺上下同样因为命案被折腾的不轻,苏露青看那几个官员走路的时候脚步都发飘了。
跨出院门,走向外院长廊,她这才接着说道,“说明,此处有人里应外合,利用使臣毙命这件事大做文章,若能就此混淆是非,扳倒皇后,更是一举两得。”
“会是谁呢……”
梁眠想到方才看过的何原尸体,一惊,“这、这件事该不会也和何璞有关系吧?”
他咋舌,一个小小的仓部郎中,当真有这么大的能量,竟能凭一己之力,牵扯出这么多事来?
“所以啊,”苏露青踏出鸿胪客馆大门,看大门外宽阔的街道,以及这座即将苏醒过来的京城,“现在要先趁着秦淮舟没有防备,去确认一件事。”
……
“……事情就是这样,苏探事拿着侯爷亲笔写下的手令,从大理寺监牢提走田三,带回鸿胪客馆里来了。”
秦淮舟本在审阅康国使臣一案的文书,听完尹唯的回禀,皱起眉头。
那田三是大理寺追查铁矿私售案时捕到的中间人,口供里曾提到过卖灵药给何璞,但因为线索中断,之后一直没有进展。
她怎么突然把他给提出来了?
鸿胪寺中本就疑云密布,这个时候更是不能掉以轻心,想到这里,他放下文书,起身向外走,“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