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已经开了,一众傧相侯在前面,口中道喜,眼里却都是不由自主的打探。
真的太好奇了,这两个恨不得对地方下死手的人,竟然就这么成亲了。
看刚才里头拦门那架势,还以为亲事要黄了呢,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怎么样嘛。
迎亲花车停在院门口,阆国府的人也都等在外面,目送他们离开阆国府。
花车在布政坊内绕了一圈,最后进入苏府。
车帘被人自外面掀起,苏露青起身下车。
刚探出身子,就看到眼前伸过来一条手臂。
红的衣袖拂来,像一片云,衣袖自然垂落下去,几不可查的与她的衣服相接。
她垂眸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滚着暗金线宝相花纹的袖口盖住一点手背,那是一只修长的手,挨过来时,手心朝下,手指自然的弯曲。
借着满府的灯火,她看到如玉的手背蜿蜒着的青色血管,和手背上微微鼓出的筋,如同玉的纹路。
一个念头忽地冒出来:
秦淮舟的手很好看。
几乎是立刻,她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惊住。
闭目深吸,随即神态自若的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俯身下车时,手里跟着不由自主抓握一下,红云立时皱出几缕深色,仿佛她抓着的不是手臂,而是可供她扶住的栏杆,以至于出于惯性,直接就把全身力量都倾过去。
被抓着手臂的人,暗暗使力擎住这些力量,不动声色给她做了次支撑。
她依稀听到秦淮舟的呼吸声,在某个时刻重了一下。
两人间的距离因此被迫拉近一点,她闻到一缕熏香气味,像是掺杂了广藿香和沉香,三分提神一分醉人。
分开时不免腹诽,不愧是天子近臣,准备的十分充分。
“团扇,抬起来点。”耳边忽地传来他的低语。
她停在原地,保持原样没动,“怎么?”
“没怎么,”秦淮舟错开一步,恰好挡住旁边投过来的各种视线,“尾巴露出来了而已。”
苏露青神色一凝。
今晚婚礼,府中各处都灯火通明,到处亮如白昼。
灯火的光影也会放大细微阴影,她额角破口处压了厚厚几层粉,在灯影里有些突兀。
秦淮舟这是在提醒她,遮好额角的伤。
没想到他竟然还注意到了。
不愧是以办案严谨缜密著称的大理卿,一视同仁,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啧,大意了,没瞒住。
苏露青隐蔽的调整好团扇角度,在礼官的唱喏下完成余下仪式,然后目送秦淮舟被一众宾客拉到席间,灌酒。
也不知道这位大理卿酒量如何,在场同僚是故意灌他的多,还是体恤他只让他过个场面活的多。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要考虑的,他浸淫官场多时,处理这种事,想来早已得心应手。
……
回房以后,看到凌然还在里面等着她。
皇后身边的大女官,举手投足是严苛的宫中规矩,一言一行都秉持着皇后的懿旨。
只是此刻这位女官脸上多了一丝不安,见到她,先道了一声谢,“先前不知何故竟自睡了过去,险些误了吉时,多谢苏探事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说来也是奇怪,凌然想,她一直在立政殿当值,陪着皇后殿下多少个深夜都熬得过来,今日竟不知为何,突然困倦到不知何时睡去。
被苏探事叫醒时,外面已经全黑了,她竟带头和宫人一起,在为苏探事上妆梳头这么重要的时候,睡了这么久――
以至于时间仓促,给苏探事的发髻都没怎么梳好。
越想越是自责。
苏露青轻咳一声,眼里极快地闪过一抹愧疚,“既然已经过去了,此事凌女官以后莫要再提,我们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凌然叹了口气,点点头。
又道,“还有一事,要报与苏探事。”
“什么?”苏露青有些诧异,该安排的,皇后早都已经安排过了,难不成还有什么新交代?
凌然朝着门外拍了两下掌,另有一名女官模样的人走进来,行了一礼。
“她叫贺兰枫,原是立政殿女官,皇后殿下特意将她调来府上,听候苏探事差遣。”
苏露青看向贺兰枫,后者恭恭敬敬朝她又行一礼。
凌然交代完毕,带领一众宫人回立政殿复命,贺兰枫领着府中的其他从内侍省拨来的人,等待苏露青的差遣。
苏露青看着眼前这一大群人,头疼。
看来宫中还是不放心,至于是不放心她和秦淮舟能不能和睦相处,还是别的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都退下吧,我要歇了。”
这趟屈府暗查之行,虽然没查到账簿下落,但也有些收获,她需要独自静静,思索下一步要怎么查。
贺兰枫恭敬应声,“是,屋外留了人当值,随时听候差遣,今夜值夜,便从下官开始。”
说完,贺兰枫带着一众宫*人出去安排。
人都走了,屋里顿时静下来。
苏露青坐在桌边,回想方才在屈府看到的情形。
忽听门声一响,她诧异抬头,看到秦淮舟从门外进来。
步子迈得很稳,面上也没有多少酒后特有的红晕,眼神清明,不像醉的模样。
“客都散了?”她问。
秦淮舟点点头,“嗯。”
屋内再次陷入安静。
她向外间看去,秦淮舟自进门以后就一直坐在外间,动也不动,与她仿佛隔着什么天堑。
一个念头在心中转了转,握着扇柄的手指愉快一捻,团扇在手中滴溜溜转了半圈,她随即利落起身,走到外间桌案旁,顺势一提衣摆,坐在他对面。
“怎么?”秦淮舟察觉到动静,抬眼看过来。
两人的距离近了一些,她闻到一丝酒气,不知是被他喝掉自然发散的,还是他故意洒在身上借机脱身的。
手肘搭在桌边,团扇抵在下颌,她借着桌边灯烛的光亮,眼神的直白打量他。
灯下看人,在原有的颜色上又添三分。
灯火照得他眸光更亮,浓长睫羽眨动的时候,会不时在眼下轻扫出一片暗影,像蝶在振翅,倏然跃动的神采。
不过被看的时间长了,就会用问句来反击。
“到底何事?”
苏露青轻摇着团扇,似笑非笑,暗含挑衅,“秦卿不知道成婚时要喝合卺酒么?”
酒摆在桌案,扣得严丝合缝的小葫芦端正摆在酒壶旁,上面延长的红色丝线缠绕在小葫芦上,等着人将其打开。
秦淮舟垂眸,同样看向酒壶,“自然要喝。”
语毕,他率先伸手,将红色丝线抻开,小葫芦一分为二,末端各系着红丝线的两端。
酒液倾倒在里面,两瓤酒晃着灯影红烛,涟漪里像漾着月色。
他将其中一半酒杯送至她近前,端起自己这边的半个,邀请道,“请。”
红线连接着酒杯两端,原本只是轻巧的垂在桌案上,而后随着饮酒的动作,被渐渐拉平。
合卺礼成,二人放下各自的半边酒杯,唇色均被酒染的润亮。
合卺之后,便到了结发……
她注意到对面人意有所指的眼神。
“怎么?”她反问回去。
秦淮舟同样不甘示弱,逼近她,“苏卿不知道洞房时还要行周公礼么?”
他们刚刚饮过同一种酒,彼此呼吸间就能闻见酒香。
试探、挑衅……被酒浇出暧昧,灯火摇曳一下,爆出一两朵灯花儿。
影子也跟着晃动两下。
苏露青笑得坦然,“是啊。”
她挑眉示意,“请吧?”
端雅身影被灯光晃成一片阴影,倏然朝她罩过来,酒香也和广霍沉香一起拢过来,然后是身体传递出的暖意,如云岚绕山。
他的手臂探过膝弯,另一手擦到腰侧,她于是顺势一歪,直接靠在他身前。
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比他表现出来的镇定真实多了。
她伸臂绕上秦淮舟的脖颈,头仰起来,更近的距离,方便看到更清晰的细微变化。
她饶有兴味盯着他,而他始终目视前方,岿然不动。
呼吸全是稳的,彼此都觉得,是自己占上风。
里间床帐还撒着莲子桂圆,两人似乎谁也不曾在意,她直接被秦淮舟放在铺满寓意的锦被上,人也随后欺身上前,按着她的肩,推她向后仰。
“嘶……”
手指抓过肩膀,无意识按到她被井沿磕到的伤处。
秦淮舟一顿。
原本紧盯她双眼的目光顺势一转,瞥向肩头。
眼神清明,带上探究。
随后目光转回她的脸上,略微偏头,一个问题呼之欲出。
她当机立断按住他的手,探身往他的方向贴,距离越近,他眸中波澜越疾。
热的气息缠绕,胶着,对峙……
擦枪走火。
同时止住。
猛然分开。
她看着秦淮舟猛然转向床帐外侧的背影。
仿佛青竹染上夜色,又怕晚风纠缠,只好矜持挺立,拼命抵御风。却抵不住月色倾泻,最后无措的置身月下,于是无可避免染上月辉。
桂圆和莲子次第滚落在地,滴溜溜弹出去一段距离,然后是他的脚步声,缓缓,逶迤,从容走到桌边,坐定。
一如最初进门时。
苏露青嘴角噙着轻快的笑,一颗一颗拣床褥上的莲子桂圆,然后把它们精准的抛进不远处的干果碟里。
只是铺着的莲子和桂圆实在太多,这样一颗一颗的拣,太过费事,她抛了几回以后,就随意把它们拢在一处,给自己腾出一个位置,惬意靠在床头。
“真可惜。”她笑着说。
秦淮舟指尖微动,也不知道她说的“可惜”,指的是什么。
不管指是什么,他只挥开这层干扰,盯向她,目光如炬,“你额角的伤,还有肩膀上的伤,都是不久前在屈府留下的吧。”
没有丝毫疑问,是肯定的语气。
苏露青见状,坦然点头,“嗯。”
得到肯定的回复,秦淮舟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屈府被大火夷为平地,一干物证都被万年县衙和刑部翻了个遍,你这个时候去……”想到她无端添上的伤,心中多了一层思量,“这个案子,涉及朝中官员,出事后又是满城皆知,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乌衣巷手上。”
“那又如何?”
苏露青偏头看他,刚才那一番风月对峙,他脸颊和耳垂还残留有未褪干净的红晕,倒是衬得他眸光也愈发幽深。
又看过几眼,才接着刚刚的话说,“若有冤屈,多一个人伸冤,便多一分清明。”
秦淮舟的呼吸声又重了一下,“你暗探却负伤,又碰到何人了?”
苏露青眼神玩味,“这么直白的问啊?”
对于她的讽刺,秦淮舟不甚在意,“屈府出事以后,衙署去查了两轮,按理来说无论那里有什么,在被夷为平地以后,也藏不住了。但……”
他朝她看来一眼,“暗查隐秘如探事司,竟也有失手的时候,教人意外。”
她讽刺,他挖苦,你来我往,谁也不顾及谁。
“能让大理寺意外,真是荣幸。”苏露青一个姿势靠的有些累了,又换了一个,不小心碰到伤处,皱一皱眉。
秦淮舟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问,“这屋子里,有伤药么?”
“就算是有,也不能这个时候用,”苏露青用一种“你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眼神看他,“你可知道外面值夜的是谁?”
“内侍省的人。”秦淮舟答的很快,他早已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全是宫中从内侍省拨来的人。
苏露青白他一眼,“知道你还问。”
秦淮舟一噎。
干脆继续方才的话题,“屈府的事,很可能牵连颇深,不知情者贸然踏入,很可能粉身碎骨。”
苏露青听出来了,他这是警告,让她别乱掺和。
跟着道,“屈府失火来得突然,大火中又无人生还,谁都知道里面有猫腻,宫中也许会要求三司会审,难怪,大理寺这是又势在必得了?”
秦淮舟:“职责在身,不敢辞也。”
苏露青冷笑一声,好个职责在身。
不过她也清楚,这桩疑案最后有九成九的可能还是会转交大理寺。
一旦案子进了大理寺,凭眼前这人对她严防死守的程度,除非她能趁他在睡梦中撬出他的梦话――
否则,就像当初的何璞案一样,只能赌一个他有把柄落在她手,才可能借“交换”的名义查获线索。
“时候不早了,你这里……”
秦淮舟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示意她,“这里的伤,不上药的话,明日只会更明显,到时可瞒不住他们。”
“那这岂不就是现成的和离理由,”她也抬手,拿指尖轻轻沾了沾破皮儿的额角,眼风一溜他周身,意有所指,“洞房花烛,话不投机,大打出手……”
然后装腔作势总结,“怨偶啊。”
秦淮舟腾的起身,留下一句话,“你自己演去吧,我出去找房间睡。”
苏露青没应声,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外间,然后数着:一,二,三……
秦淮舟去而复返。
她了然笑看他,故意问,“怎么?改主意了?”
秦淮舟似有无奈,“那位女官,整夜都在守在屋外。”
苏露青听后,不置可否。
女官叫贺兰枫,是从立政殿派过来的,也是如今这座苏府的管事女官。
今晚他们当中若有人出这个门,明日立政殿就会知晓原委。
“……咳。”又听秦淮舟轻咳一声。
然后看着她,若有所思。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然后就见他迈步走到床边,将她刚刚拢到一处的桂圆莲子等物,三两下收拢到掌中,倒入干果碟子里。
不多时,床褥收拾一新,完全可以安睡。
再然后,他伸手,避开她肩上可能的伤处,拿掌心贴她的胳膊,把她往里面推。
她在愕然中被推的歪进里侧,余光里瞥见一道身影从容侧躺下来,闭目就睡。
屋内烛火柔柔的照着,两个人都折腾了一天,苏露青也懒得再同他计较,干脆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转身,视线里晃过亮的灯影,朦胧间似乎看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她想也没想,本能的反应先于意识,猛地暴起,抓向那人咽喉。
“是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哑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