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声音也越来越近,前后夹击,形势十分危急。
抓在腕上的力道又紧了紧,苏露青转头看去。
夜明珠的光亮堪堪照出身边人的神色,眉头微皱,如临大敌,目光往四下扫去,试图寻找可能躲避的方位。
“这种时候,也不是没有办法,”她晃了晃自己始终被抓着的手,另一只手将向上,指了指头顶上方还算高深的位置,只要暂时藏身到上方,可以从追兵的头顶避过去,“秦卿若是身手好,能上去躲一躲,你我也不是不能继续同舟共济,可惜啊……”
她面露惋惜的摇摇头,秦淮舟是文臣,从她与他打交道的这么些年来看,他似乎并未在人前显露过什么身手。
她再次去掰被他抓着的手,“秦卿位高权重,区区武侯,应该不在话下吧?”
“你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条出路。”
秦淮舟语气平静,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只是说是这样说,却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手反而握得更紧,势要将“同舟共济”进行到底。
接着问道,“不过,在这暗道里走了这么久,你就不觉得少了些什么吗?”
“嗯?”她诧异,“少了什么?”
“你我带来的人,事先分头进入这几处暗道,暗道里穿插纵横,时有交汇,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听不到。”
“秦卿觉得,他们会把人引开?”
“身处险境,牵一发而动全身,彼此总要相互照应,”秦淮舟叹了一声,“里面情况不明,自是能避则避,苏卿与其想着推我出去吸引注意,不如还是彼此配合,共渡难关为好。”
说着话,他在石壁上找了处着力点,开始向上攀,过程中仍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秦卿这是?”苏露青有些愕然,想要把他往回拉。
“他们就快要找过来了,苏卿不抓紧?”
“你先松手。”
“抱歉。”
秦淮舟终于放开她的手腕。
石壁粗糙,很容易就找到着力点,两人不再斗嘴,专心找着着力点,等攀到石壁上面,在上面找好落脚点,稳住身形后,两人凝神听着下方传来的动静。
火把的光亮铺天盖地晃进来,两拨人一碰面,双方都有些意外。
“没看到有人出去吗?”
“来的时候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你们也没有吗?”
“没有啊,真是见鬼,货被动过,人也不知道从哪儿钻出去了――”
“出去再找找,这事儿先压着,别让上头知道。”
“走吧走吧,快出去,动静小点儿,别把那头的人引过来。”
两拨人互相发了通牢骚,各自原路返回,去外面追查,暗道内重新恢复安静。
苏露青正调整身形准备往下跳,忽然感觉手上摸到一块空,她诧异取出夜明珠,往摸空了的地方照去,发现更上方的地方似是有一处小小的门洞。
秦淮舟也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跟着看去,“这上面……也有密室?”
密室入口距离地面约莫两人来高,这处门洞或许是入口,又或许是另一处密室的窗,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发现有密室痕迹,或许可以再去看看。
想到这里,两人先后从这处洞口攀了进去。
里面也是一间密室,密室地面与洞口持平,这里竟真的是一扇门,如果平时想要从这里进入,应该需要先架一部梯子。
才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腐臭的气味。
越往里走,腐臭味越浓,在她还要继续往里面走时,腕上忽然又落下一道温度。
像是担心她又要使什么诡计,所以防患于未然。
她的步子被迫顿住,“你我如今同在这里,难道还不是秦卿所说的同舟共济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淮舟抓着她没动,“……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劳烦你帮忙看看。”
这暗道之内机关密室众多,那群人应该还没有走远,如果不慎启动了什么机关,定会引来那群人的注意。
秦淮舟只能保持不动,等待查看结果。
苏露青拿夜明珠往地上照着,这一眼看去,声音立时严肃许多,“是根白骨。”
听到这话,秦淮舟也跟着挪开步子,蹲下身来查看。
一截白骨,不知丢在这里多久,皮肉早已经化净,白骨之上覆着烂布,当夜明珠的光亮向后延伸过去时,她发现这是一具完整的骷髅。
被踩住的白骨是小臂,指骨已经零落在地,方才并没有注意到。
再往后面看,地上横七竖八全是白骨,白骨所在的地面颜色痕迹颇深,看起来,这里像是经历过一场集体杀戮。
“难怪这里会有这种气味。”
苏露青大致将四周都看过,重新回到第一具白骨前,仔细查看。
看这具骷髅的朝向,应该是面朝下扑倒在地上,后心处的衣服还能看出破损痕迹,周围颜色洇得极深。
其余死法看上去大不相同,唯一能肯定的一点是,死者是被单方面的屠杀,毫无反抗能力。
秦淮舟看着眼前情形,心中的惊骇难以言表,“这么多人在此处遇害,无论如何都该引起轰动,可近年县衙的述职文书里,从未提过有这么多起失踪悬案,坊间似乎也从未流传过什么失踪传言。”
苏露青看着地上的骷髅,“如果这些人,就是开明坊里的人呢?”
“开明坊内居者本就不多,朝中每年都会统计坊内百姓的户籍文牒,如果这些人当真是坊中百姓,他们突然失踪,坊内却知情不报,无论如何也未必能瞒得住……你在做什么?”
苏露青一边同他说着话,一边沿着这些骷髅堆积的地方慢慢走着,她的手腕还被秦淮舟抓着,因而她走动时,秦淮舟也要跟在她身侧。
她大致数到最后一具骷髅,“这里一共有四十七副白骨。”
这么多具骷髅堆在密室之中,却并不显拥挤,可见密室开凿面积之大,而这里的腐臭味道隔了这么长时间依然如此浓郁,秦淮舟很快想到某种可能,“里面……或许还会有。”
往里面又走了一段距离,这次果然看到堆叠在一起的更多的白骨。
只不过这里的白骨已经散落的不成样子,又被拢成一堆,一时间数不出究竟有多少人。
苏露青回身看他,“你应该已经着人查过开明坊有多少户居者,这些人,以五口为一户,单是外面那一堆,也有将近十户,如此推算,这里面的,只会更多。”
秦淮舟斟酌一番,“开明坊内居者不多,但细算起来,也有近百户。”
她在心中大致算了算,“如此一杀就是十户,坊中的人却并未减少,今晚张武侯家办喜事,前来贺喜的友邻你也都看到了,这么多人彼此相熟,若是中间有哪家忽然没了踪迹,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有所察觉?”
“这是自然。”秦淮舟应道。
他很快明白了这个问题的深意,随即点点头,“张武侯曾说过坊内孩子很少,但即使只有不足百户,其中只有半数新添了孩儿,等这些孩子稍长几岁能够到处玩耍了,相互之间总会结成玩伴,何至于还要缺少玩伴到只有坊外有孩子来时,才能玩闹一番?”
“还有,方才观礼时,你注意到那些孩子了吗?”苏露青问。
“……那些孩子,好像从开席之后,就没再出现过。”
当时张武侯说,家中缺少桌椅,所以干脆设下篝火,令众人围坐。
这些人里面除了从嘉会坊来的宾客,大部分仍是坊内友邻,然而篝火边坐着的,只有大人,没有孩子。
正常喜宴下来,竟没有听到一声属于孩子的笑闹声。
当时他们的关注点不在这里,所以并未察觉到异样,如今仔细回想,不免毛骨悚然。
“那些孩子――”他还是有些迟疑。
苏露青接着他的话,肯定道,“来自坊外,宵禁之前已经全部离开。”
说到这里,她轻笑一声,“你说,今晚来观礼并留下的人里面,是不是只有你和我,才是真正的外人?”
如果这其实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观者只有他们两人,那临时在茅舍歇下的其他人,就都是……监视者!
“当然,一切都是猜测,”她语气一转,“或许这里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坊内排外,选择对这些不速之客替天行道。”
“不会有那么多罪大恶极之人,”秦淮舟看着眼前堆成一座山似的白骨,“此事定要查清,还无辜枉死者一个公道。”
“查?以什么名目查?”苏露青抬起被他抓着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以……富商裴郎的名义?还是你打算自报身份,让这里的人都尊称你一声‘秦侯’?”
秦淮舟眸光微动,抿了抿唇。
他此来开明坊,只是暗查,田间事尚未有定论,若贸然牵扯此事,只会更加打草惊蛇。
苏露青看他的反应,心中了然,“这里看得差不多,他们应该也已经在外面追查很久了,现在回茅舍去,还来得及。”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从暗道出来时,看到梁眠和尹唯留在竹林边接应,见到他们,简短将外面的情形秉明:
原来是前去坊北私仓处探查的人不慎触动机关,惊动了附近的武侯,这才引来武侯警觉,派人到坊北和山壁这两处暗道搜查。
如今搜查暗道的武侯已经被引走,此处不能久留,两人一路小心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回到茅舍厢房内。
苏露青低头看着自己始终被握住的手腕,“都已经回来了,还不松手?”
腕上力道猛地一收。
秦淮舟轻咳一声,“抱歉。”
看清楚她接下来的动作,眼睛猛然睁大,“你这是……?”
苏露青解着衣带,往窄榻处走,跟着也吩咐他,“还不快脱了过来。”
做戏要做全套,他们出去这么长时间,榻上自然是冷的,明眼人一探就知。
如今他们先武侯一步回来,武侯扑了个空,回来以后肯定会对他们起疑,说不得会找个名目,来搜查他们这里。
秦淮舟想到此处,换下原本的劲装,与她一起躺上窄榻。
窄榻过于狭小,两人同时躺在上面,拉不开距离,只有紧贴着,能明显感觉到身边人呼吸的起伏。
苏露青侧身躺了一会儿,感觉到挨着人越来越绷紧的身子,她推了他一下,被推的人瞬间又绷紧了些。
“这样还是太慢了,把手炉也拿过来。”她指派道。
秦淮舟认命去拿手炉,将手炉内燃尽的炭夹出,放在一边,另拣了一块炭添进去。
手炉散出的热气稍稍将被褥烘暖一些,正忙碌着,就听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
屋内两人加快了烘热被褥的动作,同时仔细听着院中的动静。
这些人进入院子以后,脚步未停,目标明确的奔往他们这边的厢房。
到门口时,却没有破门而入,而是顿住步子。
“咣咣咣!”
“咣咣咣咣――”
拍门声过后,张武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裴郎君?裴郎君?你醒了吗?”
“咣咣咣!”
“裴郎君?我,老张啊。”
秦淮舟做出一副睡梦中被叫醒的模样,应一声,“张兄?有什么事吗?”
“哦,实在是对不住啊,裴郎君,有贼人闯进来,这里不太安全,你们得赶快起来,跟老张换个地方歇息去了。”
“怎么会这样?”秦淮舟慢慢从窄榻上起身。
苏露青适时也做出一副被吵醒的模样,问,“裴郎?外面出什么事了?”
秦淮舟配合着回答,“张兄说,有贼人闯进来了,让我们先离开这里。”
两人的对话很快也传到门外,又听张武侯说了些感到抱歉的话,两人也将屋内检查过一番,确认没有破绽,才双双走到门边,打开门。
“张兄,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秦淮舟作势打了个呵欠。
张武侯仍是之前惯常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开口时,与暗道内的语气截然不同,“真是对不住,两位来观礼,却让两位没有歇息好,只不过这贼人太过狡猾,老张担心两位会受连累,不得不打扰了。”
说着话,张武侯引着他们往自己家院子的方向走去,路上隐蔽的朝几个武侯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武侯立即进入两人方才的厢房里,先往榻上摸了摸温度。
“嗯,是热乎的,人应该没离开过。”
“行了,这屋里都检查完了,赶紧去回话,还得接着查别处呢!”
去张家院子的路上,秦淮舟仍是做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问张武侯,“张兄,那贼人都偷了些什么东西?坊内……一直都有贼人吗?”
“裴郎君不必担心,就是个小毛贼,有老张和这帮兄弟在呢,保证出不了事儿!”
“那就好……那就好……”
“裴郎君放心,咱们开明坊的治安一向不错,往后你这田里的事儿,老张也保证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有张兄这话,我放心多了,对了……茅舍那边其他的客人,张兄不一起都带走安排新住处吗?”
张武侯顿了一下,“呃,他们没事儿,啊……我是说,我家没那么大,住不下这么多人,他们有别人领着呢。”
说着话,一行人走进院中。
苏露青多看了一眼安置在西南角的青庐。
为求吉兆,红烛通常彻夜不熄,但从青庐外偶尔被风掀起一点的帘子向内看,里面漆黑一片,并无一点烛光。
在同样漆黑的院子里,看上去像是没有丝毫生气。
张武侯引着他们走到厢房门前,“今夜实在是对不住,我家只有这间新房是空着的,两位今夜暂时在这里继续歇息吧,还请两位莫要嫌弃。”
秦淮舟与他客套一番,当先走入屋内。
张武侯没再打扰他们,表示自己还要去巡查,告辞离开。
张武侯一走,整座院子都陷入黑暗。
苏露青站在窗边,将窗子又推开一些,看向临近的其他几间屋子。
半晌,回身往秦淮舟那边道,“坊北私仓有人触动了机关,你觉得,会是哪边的人?”
今夜开明坊的三处地点,均是有乌衣巷和大理寺的两拨人探查,二选一的结果,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猜。
秦淮舟在桌边坐下,“坊北私仓究竟是何状况,我不得而知,不过从山壁一带的暗道来看,里面地道交错,密室众多,机关更是不知凡几,这种情况下,想来坊北私仓的情形也是不遑多让。”
结论没有,分析的倒是全面。
“又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苏露青说,“今夜开明坊内,还有第三股势力。”
秦淮舟心中一动,“你是怀疑……”
苏露青却一摊手,“我可什么都没说。”
秦淮舟垂下眼眸,“无论如何,明日便要离开此处了,那处密室的事,我会多留意。”